“若星，知道吗，现在括海的对面正是囚地白流庐。我们预定的那个神枪手，叫什么来着？”
细守背负着手，立正的站在长条的花榴石板凳上，面朝海面，话说到一半。
底下站着的陈若星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小记事本，翻了翻。尽管脑海里已经浮现了一个名字，但她还是做了这一番确认，再同陷入苦恼的守长报告。
“叫方至豪。”
细守一听，歪下一边肩头，侧脸看了她一眼，接着转过身，“管他叫什么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接下来要协助特别行动处完成跨海接触的任务，去确认一下那个家伙是否真材实料。”
“如果是真的，”细守忽然弯下腰垂过头，对着陈若星的耳朵压声说：“你就悄悄抹杀了他。”
陈若星的心脏猛地一收紧，仿佛耳朵里面砸进了一颗石头。
不是没想过会有这种情况，最初加入组织的时候，就尽可能坏的设想了未来的生活。那时思来想去，觉得最坏不过一件杀人的事，但不管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她都不能承受，更不想承受，所以一直量力躲避着这类事情降落到自己身上。
但理性常在，现在的卫安雇佣团就是需要这样了。踏足至此的那一刻，双手沾上鲜血的一幕就刻上了必要性，就好像隐性基因一样，不可逃脱。
所以，那个人就是第一个了吗……
“打什么鬼语呢！”
瞬间喷涌的思绪遭到打断，陈若星偏转过头。路过的两个人看着有点面生，但只要结合一下此情此景和沙粒般浮光掠影的记忆，不难猜测其身份。
他们原本似乎是要直走而过的，现在却直接打了个转朝她们走来。
陈若星立刻行礼。
为首的男人领意的点了点头，然后一脸墙壁的仰头看向细守：“给你的小跟班灌输什么黑白颠倒的信息呢。”
一旁的女生跟着行了个礼。
“如果那是个真家伙，我们应该递出橄榄枝，而不是你偏私说的打打杀杀，这种简单的事情还拎不清吗？所以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就只会争抢风头，败坏风气，你这样的是怎么当上守长的，那些老头吃饭干拉屎的吗？”
“啧，贼耳。”细守毫不掩饰的咂舌，一动不动的背负着一双手臂，“三十不立之徒也就这样嘛，向上攀爬而不足，只会向下凌弱，逮住小小的守长以偏概全的，以权偏私的，偏私的贬低、打压。”
小小的守长指谁，她话说到一半捂上心口的动作不言而喻。
居高临下的形势，略略后抻的脖颈，微微端正的脸孔，视线随之得到小小幅度的提高，看起来是更加俯视的态度，却微妙的有一种仰视的感觉。
睫毛不经意的颤动过一下，陈若星想，守长果然还是会尊敬长辈的吧，或者应该说眼前这位长辈还是有地方让守长尊敬的吧。
可是听到最后，剑拔弩张定局，她又半点也不敢确定了。
“若星，把你的笔头拿出来烂一烂，记下我们特处长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等哪天有需要了就去告一次状，就走我走过的那半边后门。”
刹那间，陈若星觉得心里塞塞的，随机分配的守长上司似乎从来不懂得点到为止的美德……好吧，还好自己现在是个听命于人的摆设。
陈若星迟钝了一下，然后把记事本翻到最新一面，拿过配套的手指笔，停顿着像是回想了一下，再滑动笔头。
只有位高的细守知道，陈若星似乎忘记了按下笔帽，但笔端和本子之间的空隙里还是游走过了规整的笔迹，“那些老头……”
暮色里，细守得意的笑了笑。
特处长的额角突的暴起青筋。
气氛一下子蜕变成真实，即便陈若星完全沉浸于撰写无字天书，心脏还是灵敏的颤了颤。只差一点就要完成使命的无头笔端跟着停住，她不知所措的像个木头人一样杵着，难以想象事态在眨眼间还能进一步恶化。
正是关键的时刻，一旁的女生自然无比的开口：“处长，饭后散步的时间应该到此结束了，接下来该去做枪支的最终确认了。”
男人这才罢休，不情不愿的在女生的陪同下转身离去。
目送两人离去的背影，陈若星刚想松过一口气，头顶上忽然飘下来淡淡的言语，“说真的，如果那家伙真有那么厉害，你就处理了他吧。”
陈若星仰过头，细守收回的目光转而落在了她身上，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刚才并没有强调过什么。
陈若星顿时沉下目光，表现出思考的意思，就这么回望了一小会，然后闭上双眼，一下撇回头，似乎把脑袋里面东拉西扯的想法一拳秒杀了。
不一会儿，细守轻松的说：“哈哈，我就这么一说，你觉得为难的话就算了。”
陈若星听了，丝毫没有觉得被放过，反而心郁成结，是命令还是为难倒是明确一点呀！模棱两可的作风能不能从工作之中抹杀掉！！
心情稍作休整之后，陈若星再次看向细守，“那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细守立即带着状似欣慰的笑意点头，“嗯。”
“为什么安排我去？”她发自真心的不明白，在自己致力成为默默无闻的人士之一的过程当中，怎么就突然受此特殊的重任了。
“因为……会议上的大佬们这么决定了？”
稍作停顿的地方有点微妙，听起来像是自己问了个笨蛋问题，所以得到的也只能是……废话。陈若星对此回答果断忽略不计，只管继续追问：“为什么？”
“因为我向他们推荐了你？哈哈。”
哈哈你个头！得到正解的陈若星心里只有不忿，继续追索：“为什么？”
“嗯……因为我年纪大了吧，经受不住传送带那些海市蜃楼的景象了，还得肩负监控括海的重任。但是哦，这个机会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就这么放走就太可惜了。所以呀，就所以了。”
“而且你能做到的事情不是越多越好吗，就当是提前面见二分之一同事了……啊不过也有可能是二分之一敌人，真成了这样就宰……”
细守说着说着，最后变成小声嘀咕。
听到二十五岁的人说自己年纪大时，陈若星就双目微微失神，听不下去了。
简单的说也就是，她的这位上司大人有可能抢了别人的任务，然后指定自己来完成。
为什么啊？！？！？！
陈若星心里叫苦不迭。
细守却将她脸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苦味理解为苦恼，“放宽心啦，要做的事也就刚刚说过的在传送带协助他们一会而已，简单的很，简单的很。”
真有说的那么简单，又何必要指派我呢？不，搞不好真是简单的活。但是问题的重点不是简不简单，而是这种嫁接任务的做派……真害人。
陈若星面上波澜不惊的一顿想，到最后还是回到了无可奈何的那一步，劝服自己努力成为一个不浪费精力的机器人。
等待的时间里，天色越发深黑，静寂的海边不时响起几道掌打胳膊肉的声响，声声结实。
当细守从七个蚊子中打下五个，最后不慎放走一个的时候，排工终于前来报告，仪器装置完毕。
特别行动组的两人也做好准备来到了花榴石板凳旁边。
细守缓缓剁着右脚，瞧到他们的身影之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时间也差不多了，那准备出发吧。”
细守从排工的手上拿过小小的千层塔，在一瞬之间摇足了十下，再一抛，将之抛入海里。
本应呼之欲出的层层铃声消寂的转变成海面上的圈圈涟漪，不休无尽的以千层塔的落点扩散开来。
不消一会，小塔如同竹笋冒尖一样直直浮出水面，然后旋转着扩大着……外表则像热浪一般摇摇晃晃。
“那么预祝你们平安归来。”
没等塔扩张完毕，细守转过身，打开排工手上剩下的盒子，从中取出一只千千蛙石机。
静候的排工见状，立即心领神会移步到特处长及其助手跟前，将盒子递上。
两人从中取出石机套进耳朵里后，排工又将长方体的盒子拆拆折折，叠成一个巴掌大小的正方盒子，助手再将其收入囊中。
诶？陈若星瞥到这一切，不禁疑惑慌乱了一下，紧接着想到了什么，迅速转回目光。就在这时，耳朵旁边冷不防响过一阵窸窣的动静，害得她身心一激灵。
一抬眼，细守不容分说的给她带好石机后，抬起一根手指晃晃点了一下，然后念：“谢罪。”
不要！陈若星拒绝的心情油然而生，不能宣之于口的情况下便微不可察的躲闪了一下目光。
乐于捕捉这些微表情的赵细沉默的眨了眨眼，然后做出最后的指导：“我只会杀人不会收尸，所以你不要拼命，真遇到什么危险的情况，你就果断的抛下他们吧。”语毕，明指了一旁的两人。
“安助你听听这是人话吗？”特处长脑怒的找上同伙。
“不是。”安助鲜见的认同了他，没有任何的犹豫。
可惜两人难得如此同仇敌忾，敌人却在大放厥词之后就自顾自的一脚迈下了板凳，和排工一起向单排楼房里的监控室走去了。
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被忽略不计了。三人心照不宣的倾向于后选，特处长的怒气也因此更上一层楼。
咔。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在停止扩大的一刻，塔似乎一次性开放了各面的通口。声音听起来真假参半，且远近不一。
“走吧。”
特处长率先瞧准了旋转中的一个门口冲了进去，就此隐没身形于一片漆黑里。
安助转头看向陈若星，无言的点了点头，然后在下一道门口旋转到来时，一步踏入。
一时孤单的陈若星眨了眨眼，暗自回味着安助突如其来的示意。原本她还担心，在门口不住旋转的情况下要三人一齐进去似乎有点难度，现在看来不一起好像也无妨大碍。为什么？难道这些门口其实殊途同归？
怀揣着猜测，陈若星在闪过三道门口之后，一鼓作气迈步进入。
“若星，首先努力向上走，找到盘旋而上的无尽长梯。”
刚一进门，站定在从门口外头倾洒在地面的月光之中，千千蛙石机就传来了细守的声音。
得令之后，陈若星并没有急于行动，反而更加镇定的停在原处，看了看四周。
单独的处境，没有变。
身后迈过的门口静止着，一眼望出去，是风平浪静的夜色海面。
然后除了门口之外，所有前进的方向……
陈若星向前迈步，远离门口的月色倒影之后，不禁喃喃：“努力是怎么个努力法？”
“探索。”
本意只是有点苦恼才嘀咕了一声来自我缓解的，没想到立刻就得到细守的速答，陈若星微微吓了一跳，精神也被激起了几分。
眼前的情况简而言之就是，围、堵！以门口为中心的半圆弧上，一堆无缝拼接的通道口，大小不一，凹凸不平，有集装箱散乱堆叠一样的压迫感。
有门的、无门的。
电梯口、楼梯口……
陈若星爬爬跳跳，蹿了一阵，把那些冷色调的白灰色门扉打开。
楼梯口，公路口，黄白土砖填充堵住的，白灰色等石砖填充的，下面有一层浅浅的水流动着的排水道，森林小径，山涧溪流……
看了这些形状各异的通道口，陈若星后知后觉各自进门的重要性。分开行动的确事半功倍，然而……面前这些眼花缭乱的景象还是没好到哪里去吧？
“随便进一个。”
正当陈若星陷入思索的时候，沉默良久的石机传来细守的声音，未卜先知一样。
对此进一步具体的指令，陈若星有点纠结，真的可以随便吗？
“凭感觉来说，无论哪条路应该都是向上的，所以你任选一条就好。重要的是跑起来，这就是需要一个年轻人的理由。”
原来是这种只管出力费劲的事情啊。理解至此，陈若星便不再多想，跳回地面直接向着正对着入口的通道口走去。
“所以你选了什么？”
看着轿门左右相合之后，陈若星回复：“正对的电梯。”
“那应该是‘理工楼’了。”
“理工楼？”
“理工楼、模型，就是一种感觉。”
“明白了。”
“诀窍是明确东西南北和保持空间感，知道吧。”
“嗯。”
听过细守提供的信息，陈若星心里便有了定数，所谓明确东西南北的重要前提是自定义坐标，至于空间感这玩意就有点绕脑，只能多点耐心。
“那剩下的就靠你自己探索了，尽力而为吧，虽然我很期待你获功给其他队伍的家伙们好看，虽然呀……”
听着声音就此隐没，陈若星心情略有不平，既要如此，直接叫人竭尽全力不就好了。
厅门打开。
陈若星一出电梯，就觉得是考验。较为狭窄逼仄的通道，右手边是到顶的墙壁，正对的墙面有一道闭合的双开门，因为和墙面同白色，容易看走眼。
门有点重，陈若星努力了一把才将其推开，查看到只有下去的楼梯。
应该会原地返回，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是还在开始呀。
只能另找出路。
陈若星接着搜索到了一堆电梯口和楼梯口。而这还不是全部，迷路一样停在中途，看着无尽的前途后路，她忽然有一种感觉，这样搜索只会没完没了，还是不能多想纠结，不然夜晚一下就过去了。
总之明确大方向是向前、向上吧。
决意如此，她随机看向了就近的电梯门……还是不能太随意。
想到向前的基准，她原路返回了一段，回到以最初右手边到顶的墙壁为端点的线路上，再继续漫步了一会，然后点开了一部电梯的厅门。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最后打开的，无疑是一道楼梯门——吱！
选择电梯为主要到近乎唯一的工具，还努力坚持着随机就近的抉择，并不意味着她就完全放弃了那些路过的楼梯门口，至少都会打开门查看一眼。这么做其实也是因为她始终做不到太随意，总放不下心来。结果，就在她绕来绕去，快要淡忘了目的的时候，找到了。
盘旋而上的无尽阶梯！
吱……
孤单的声音一直在回响，仿佛永远不会消弭。
门之后是一个平台，以此为界，下面是断崖一样看不见底的深渊，仰头则是一片清明，所谓井底之蛙是怎样一片视野，不言而喻。
中空，螺旋，石阶节节相接着绕曲而上，向着永远追赶不及的那一点天空。
陈若星的心不由沉了一截，有一种岌岌可危的感觉。
“耶~~，成功了呢。”
这一回，细守鬼一样的声音没有惊到陈若星，倒不如说还有点在意料之中。她推测，应该是千千蛙石机的定位功能上线了。
“真厉害。”
不，这与厉害无关，单纯只是难踩的狗屎运罢了。陈若星非常的理性，但是不语。
“那么……”
“爬。”
这等惜字如金是否有点……不太友好的意味。陈若星不禁将上司与下属的关系，指导与被指导的关系抛却脑后，反驳的说：“就这样？”
“嗯，尽可能快的爬，就是跑，大概需要到看不太清阶梯的程度。”
可怕。
看不太清台阶是要怎么做到？
“动起来吧。”
面对具体到有点危险的要求，陈若星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依言。起先两个台阶两个台阶的跨走着，渐渐的才跑了起来。
在速度似乎比迈步还要慢的时候，她忍不住叫苦，“跑不动呀。”
完全忘却了石机的另一端，还有一只坐在监控室里的细守。
“没关系，你想象身后的阶梯正在崩塌消失就能跑了。”
“……”
是否该感谢一下上司这样不离不弃，陈若星已经连如此多余的一丝丝心气都提不起了，只是沉默着，将跑速慢慢调整到一个正常的状态——至少不能真的比走路还慢吧。
逐渐稳定下来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忽然闪过一道飞虫似的影子，而后冒出来一条柔软的草枝，刹那间疯狂生长，紧附着墙壁攀爬蔓延到顶。
“安助也出头了。”
听细守这么一说，陈若星看到草藤不知何时变成了石阶，上面有个慢跑的身影，挎在身后的高压型红格子片囊微微晃动着。
“若星别停下，跑你的。”
陈若星愣了一愣，发现终于不是自己一人孤军奋战时，应该确实因为兴奋迟滞了一下，但是……这么严格的么？
很快，她就发现这并不是严格的问题。
一开始，她以为这应该是两条平行的跑道，安助会一直在一定距离的前方，结果跑着跑着，不知怎么的就突然与安助在同一个石阶上持平了。
这是否意味着要同步行动了？
正这么想时，一旁的安助说：“别改变你的节奏。”
不知该感叹安助料事如神，还是明察秋毫，陈若星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准备向安助迁就的那点幅度其实在她的节奏波动范围里，快一点慢一点都大差不差。
但既然前辈都开口了，她就只好目视前方，放空心神，尽力当自己身旁无人。
就这样并肩跑了一阵后，道路又突然分了岔。
陈若星一时不知所措的扭过头，看了看被落后的安助。
为什么？起点不同，跑道不同，以为是错位平行，却相交了，是螺距的关系吗？那么之后应该还会相交吧。陈若星抬头向四周望了望，没有发现任何重叠的阴影。还是说，这些石阶其实在悄悄变化？
想到所谓便利的传送带其实是利用幻术，还有刚才新鲜生长的阶梯，陈若星顿时发觉自己的理性正在被玩弄——对象正是自己的理性。
只要按照设定的概念理解、接受幻术二字，就什么都不成问题了，偏偏……但是，这么式的话，是否意味着这些阶梯也能够让人永远上不去？
“对不起。”
“嗯？”
安助出声打破忽然显得沉重的静默。陈若星下意识回了一声，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应承了什么。
“我们处长应该不会到这里了，毕竟也有点年纪了嘛。”
越来越听不懂了。陈若星微微分心看向身后的人，下一刻安助也抬起了头，直直回望着她。
“也就是说，只有你和我了。”
哦，陈若星张口不出声。
“作为对应的弥补，一个好消息，只要你或者我其中一个爬到上面就可以了，努力登顶吧。”
然之后，论位置我在先。理性驱动着自知之明，陈若星回话：“好吧。”
“这样的根本不是什么弥补和好消息吧，本来就是这么走任务的。”
细守神出鬼没的声音完美表达了陈若星的心声。
“偷听别人的交谈，死一万次。”
“嗯……既然忌讳这种不可避免的细枝末节，佩戴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它扔了呢，大海可就在你的面前呀。还有，人类的生命只有一次，这是比上本能还要真切的常识吧。”
“……”
“现在认真说点实在的吧，要是我家孩子成事了，你们应该挪点经费给她升级装备才行呀。”
“……对不起，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助手。”
“那也麻烦你给你家正在玩泥巴的处长添根木柴了。”
“女人就是话多。”
“我反悔了，干脆在那里做掉这个没用的特处长吧，然后由我来接位。”
“做得到的话。”
“哎呀，想当初我的第一志愿可就是你们特别行动处啊，机会难得，谁帮这个忙我就帮她开后门升职加薪。”
……
空洞的空间里，即便距离被逐渐拉开，安助说话的声音也能清晰的回响到陈若星的耳里。再加上石机的传送，一个监控指挥的细守，一个只闻其声的特处长……有够吵的。
逐渐看清现场似乎只能自己孤军奋战了，陈若星就有点烦躁。
就此屏蔽杂音，继续专注攀爬。
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结束了闲谈，陈若星刚要稍稍留意到的时候，转眼间却发现底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很清楚自己的速度并没有什么变化，脚下的石阶却快速的往后掉，一节紧接着一节快得看不清界线，一致的景色不断重复着刷过，隐隐有了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
啊对了，就好像自动的公路。
紧接着，她又有了新发现。不知什么时刻开始的，石阶的另一端忽然显示了标号，3…5…7…9、10、11、12、13……19、21、22、23……
35……
好像漏掉了什么，陈若星觉得不太对劲，想冒险回头望一眼，可是距离已经被弯曲的拉开了，估量着，顾虑着，突然猝不及防的撞到了什么——
“哎呀！”
陈若星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摔得双膝跪在了一片瓦房屋顶上，似乎还跪出了一个大窟窿。而窟窿的对面站着一个背着腰的老婆婆，仿佛驮着一座小山峰。
特别之处还有她的一张脸，眼睑下方涂抹了三杆黑色的颜料，面积不大不小大约占据了半个脸颊，似乎是什么要令人感到可怖的特殊标记。
再有最重要且不可忽视的一点，她的怀里抱着一叠瓦片，边上的手里也拿着一片瓦片，底下则光脚踩着支承的梁架子。
陈若星立马就着跪态说：“对不起。”
老婆婆愁苦着脸说：“那就帮帮忙补好。”
啊？莫名其妙的老婆婆意外的宽容，陈若星本以为得先被抱怨几句的，一时间愣了一下，之后又犹豫的看着大窟窿，目测直径好像要长许多呀……
正觉得无从下手时，老婆婆身后的轴梁上蓦然降落一双脚。
抬起眼去看，不料白色的裙摆收过双脚也升了起来。视线不由自主的追随，一晃眼，那人就漂浮在了窟窿的上方。
紧接着，有冰冷的白光一闪而过。
“呆愣着干吗！破坏了老婆婆的东西，不应该满怀愧疚的立马修补吗！”
责问出自一把利剑远的白衣少年，面貌俊美，衣袂飘飘，仙得不像真实的人——搞不好真的是鬼！陈若星心下百感交集，觉得从天而降的少年洋溢着仙气不太真实，可脖颈边上的剑尖不像假的，正嘶嘶吐露着寒气，叫嚣着危险的事实。
半颗投降之心跳动着，陈若星情急的说：“嗯，立马。”
听着好像附和，但声音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意料到的平稳。也就在这时，她的眼角捕捉到了右边有一道出奇的高度，无意的略过一眼之后，她感慨，天无绝人之路呀。
原来旁边的屋梁上还有一叠瓦片，还是在唾手可得的位置，为什么刚才就没有注意到呢。
她转过头去，一打眼，瞧到了某个瓦片上面刻着黑色的数字：
20！
是了！刚才漏掉的石阶标号好像就是这个！这样想着，她的手臂已经自觉的伸了出去。
却不知，瓦片的三维坐标落在她的右后方，在屋檐边上。
于是，陈若星坠落了！
白衣少年、老婆婆、瓦片屋顶、夜空明月，甚至于还有不知道是在屋后还是屋前的流落的瀑布——看着在后，却确实感受到了有水滴从脸颊上流淌而过。所有这一切，相对静止的那一切，一下子被拉至遥不可及的极地。
对眼睛可真是一大负担，陈若星不禁眨了眨眼，随即看到还有标着“20”的瓦片被牵连一样跟着落下。根本救不得情势的救命稻草，她不由自主的伸长了手臂去够到它。
也许因为眼里有了焦点，她的目光才不被卷入周遭重重刷过的繁复景色里。可是要这样怀揣着无底的惊惧坠落到什么时候？
世纪般漫长的一瞬间之后，是海水平流涌动的声音。
听到这种平常且安静的声音，陈若星眨过眼角的雾水，有点不敢置信的微微转过视线，从自己的脚底边看到轻轻敲打墙壁又回落的清明海水。
不似刚才见过的那样黑邃无形，如果太阳升起来了，那一片一定会悠扬的反过光来，加上几声海鸥出来觅食的鸣叫的话，就会无比的祥和安宁——嗯？
双手压着膝盖勉力支撑着疲软的身体的陈若星顿了顿，然后直起身往后一看。
临近拂晓的天空。
竟然到这个时候了！
除了惊讶，她还有一股终于熬过来了的喜悦。正要放松的下一刻，毫无防备的看到了一旁无声无息的旋转着的铃塔——进去的时候是怎样，现在出来了也还是那个样，改变的只有……
陈若星立即转回身，瞬间恢复成上一刻的孱弱姿态，甚至于蹲了下来，对着地面张开了口。
静待了好一会，什么也没有出来。不知道幸还是不幸，陈若星短暂的陷入了对自己身体状态的体察之中。
“还好吗？”
听到询问，陈若星抬起了头。两米远的前方站着的两个人，一个体型魁梧双手叉腰，另一个手边扣着挎过肩的编带，双双侧着身，低眼看她。
这就是经验者的从容吗，陈若星心里无力呐喊。至于好还是不好，比起思量这个问题该如何作答，她更想给一个真理盖章。
速度不能突变。
因为人类的极限承受不了。
简略的感性过一遍之后，陈若星不声不响的站了起来，朝他们迈步。
安助迎面说：“辛苦了。”
陈若星摇摇头，因为疲惫，动作幅度不大。
倒是一旁的特处长迅速接了口。
“辛苦什么呀，这点小事不是应该的吗，所以说你们年轻人就是……”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安助强行打断了特处长，又转头朝陈若星说：“说起来我们处的新人有在偷偷收集我们特处长各个年龄段的黑历史，若星你要参加吗？”
陈若星面无表情的点了个头，暗里藏了点认真的成分——条件是如果的事，再有这样的联合行动，掌握一点资料实属有备无患的美德不是。
被拆台的特处长迅速转移话题，“别废话了，快点找到那个被金猪埋没的小伙子，然后回去补觉吧。”
“害我一大把年纪在这里陪你们通宵出外勤，还不能被尊敬一下。”
“您知道不需要被如此尊敬的处长候选人已经准备好十个了吧。”
“……啧。”
“话说呀，确定现在这种时候能顺利见到人吗？”
“可以确定情报是这样的，8月17日的今天轮到方至豪负责领餐。”
“这么说来，要是他因为个什么意外的情况和别人调换了，不是留在宿舍楼，而是去运动营参加早训的话……”
陈若星听着看着，眉头忽然皱得越发紧凑！使劲忍耐了一阵子，最后只能捂住嘴逃跑到边上的草丛里。
张着口虚呕了一会，就在她以为再次被自己的身体作弄了的下一刻，感觉不再是感觉，而是……事实。
昨天的食物也就算了，连胃酸也冲出了一波又一波。始料未及的严重，她的身体是要她原地去世吗。经此没完没了的一顿处理之后，陈若星苦不堪言的静止在原地，沉溺着，放空着。
不一会，石机传来声音，细守悄然用普世的口吻说：“嗯，跨越大海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如此云云，被她毫无知觉的略过了。
但是在这之后，是安助的声音。再怎么说，也不能不留意异地现场的风吹草动，陈若星便尽量嗯嗯啊啊的回应着。
据安助所说，他们没有注意到状况，已经走出好远一段路了。短暂的沉默后，她提出了建议。
“要不若星你先回岸边等着，我们这边找到人就过去，怎么样。”
可以是可以，但是不太好。陈若星思量的眨了眨眼，虽说是为自己考虑的，但是……
同一时刻，“同学，同学你怎么了？”
跨越虚空真切许多的声音，蹲在树旁伸直了手臂搭在膝盖上的陈若星下意识扭过头，脸颊上挂着自己都猝不及防的泪珠，就这样看到了从茁壮树杆旁探出来的一张脸，然后是二三四……一群少年。
被发现了！
陈若星惊得站了起来，在看清少年们三三两两或搬着桶，或抱着面包的站位之后，她眼里的惊讶瞬间转为了然，一闪而过。
这是幸还是不幸？陈若星在心里迅速计量着该如何行动时，瞧见打招呼的少年擅自朝自己的身后转了一下视线。
“你还好吗？”
陈若星站开一只脚，挡住身后不堪入目的一幕，清了一下嗓子，说：“嗯，有点突发失控的事。”
听了友好婉拒的路人回答，少年只是淡然的轻点了一下头。
本以为就这样了，结果少年下一刻收敛了善意，用某种该有的态度问：“所以，你是哪里来的？”
陈若星心头一震，面上不言不语。
少年似乎也没有要等她心甘情愿的回复，紧接着就自顾自的说：“是从海的对面？”
轻微的疑问，几乎是肯定，是对这种情况很了解吗？陈若星保持着淡然听讲的沉默状态，边等待着安助他们。刚刚还有点呼叫声的蛙石机彻底变得安静，应该正在赶过来吧。
把握不了的情况还是交给有经验的年长者们吧，陈若星这样默默教导自己时，忽然听到一个很有名的词，于是正在看着少年的目光不由动荡了一忽儿。
“你是北顶洞派来的？”
少年果然抓住她那点微妙的情绪波动追问了。
这样的话，嗯……还不算太糟糕，还能继续保持沉默。陈若星暗想着。
“但是。”少年就差没有双手抱胸一样说，“北顶洞雇佣团的人上个星期刚来过，没道理一周不到就再来一次。”
“……”
“所以，姐姐你到底是哪里的呢？”
被同伴悄然督促着调换了任务以后，少年抱着面包施施然询问，好整以暇的模样完全没有了领餐速回的赶路姿态。
哇~哇哈哈哈哈……心里奇异的流过一丝气极反笑的扭曲感觉，太过新鲜，险些真涌上了头。陈若星嘴角难耐的微微抽搐着回过神以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触碰着左边裤袋上浅浅凸显的轮廓——
右边是惯用的随笔记事的小本子，左边则是每次沐浴更衣都要检查一遍放置与否的，收缩型小匕首。
手指惊颤了一下后，反而更加坚定的贴在了上面。陈若星似乎清醒了不少，觉得可以感谢一下现在的状况。扯谈期间，其他人因为要搬送牛奶和面包，只停留看了一两眼便默默离去了，留下少年一人落在后头。
似乎是很识趣的举动，或许也司空见惯了。陈若星思量了一会，然后朝草坛外的少年迈近。
“是的，我们是来找方至豪的，你认识他吗？”
思来想去，还是这样直接摆出找人的态度高效率。陈若星把手伸进裤袋子里，握住匕首。询问的时候，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远去的队伍，最后目光落回少年的身上。
少年静静的看了她一会，然后学她朝队伍看了一眼，释放出轻松的意思：“方至豪不在哦，他感冒请假了。”
这还真是出人意料，陈若星一时无话可说，心里觉得不太可能……又有可能，如果真的身体不舒服，那应该不能进行测试了。但是北顶洞那边已经出手了的话，事情就要另当别论了。
陈若星请少年帮忙，让他们和方至豪见上一面。
“可以哦。”
少年毫不迟疑的答应了请求，面上带着乐意的微微笑容。
一块踏上通往宿舍楼的道路之后，得知情况的安助好像和特处长慢了下来，甚至于停在原地等候着，不过她还有点担忧：“若星你的身体没问题吗？”
对这个问题，陈若星听到要自己脱离队伍的安排时就想说了，“没问题的。”
为了增强说服力，她继续补充：“咳咳，一口气清空隐患，理论上讲我应该神清气爽了。”实际嘛，正在节骨眼上通宵的身体，脑袋里好似有一根神秘的弦如钉贯穿着，吊着一口气。
安助听了之后说：“好吧。”
就在这时，少年停下了脚步。
落后半步的陈若星跟着停下，不明所以的注视着他的耳边。突然之间怎么了，难道是反悔了？怎么那边刚“好吧”，这边就不好了呢，不要继续玩我了，现在的身体状态恐怕由不得我了，分分钟有可能暴躁起来杀、伤人……
陈若星深深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眼前便有了一片突如其来的白色块晃了晃。
“给你。”
少年将手中的盒装牛奶递得更进一步。
“……”，陈若星呆愣着不言语，两眼却缓缓睁得圆圆的——诶？
“你不是空腹了吗，吐成那样也需要尽快补充点什么吧。”
陈若星听他说完以后，再次定定的看着他手中的牛奶。饿肚子了的确需要吃点东西，身体虚弱了的确需要补充点营养，可是……“这是你的早餐。”
她陈述。
少年顿了一下，然后说：“好吧，其实是我并不喜欢喝这个。即便你不在这里收下它，我今天也会想尽办法让它从我肚子以外的地方被消灭的。”
这个说法自相矛盾了吧，不喜欢的话为什么会现在就拿在手里。陈若星的沉默看起来仿佛在如是表态。
尽管本人不是想这样表露的，但少年似乎立刻读懂了她的眼神：“那是因为只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我才有机会拿到这么整齐的一个。”
话说着，空中递送的盒装牛奶正了正，微妙的像一个士兵稍息立正，又像展览会上的物品内敛的进行着无可挑剔的展示。
陈若星的脑子慢悠悠的转了转。也就是说，不喜欢牛奶，但是很在意到手的包装是否整齐——结论。
面对一些不同寻常的癖好，陈若星总是一个从无知到了解的态度，并以了解了为终结状态。有的时候别人对他人的癖好觉得奇怪，甚至起笑时，她也有点奇怪。奇怪于彼之奇怪。
在她想来，癖好一词本就带着不同寻常的含义，无论内容具体如何，应该都早已经脱离了“奇怪”的范畴。
对此想法深刻，是因为她也曾因此困过一时，对那些能够清楚并且坚定地表达出自己的喜好呀、热爱呀的少男少女们有过微微的钦羡。但是最后，连这么一份稍显新鲜的情感也只是浮光掠影般，短暂拂过她的心头而已。
钦羡没有假，但是自己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也越来越真实。每天顶多担心一下，以自己现有的能力水平能否将遇到的麻烦处理好，然后有小惊无大险的结束一切。陈若星就是这么过活的，让她自己来回顾总结，也会觉得：
啊，说不定这样的情况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细守背负着手，立正的站在长条的花榴石板凳上，面朝海面，话说到一半。
底下站着的陈若星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小记事本，翻了翻。尽管脑海里已经浮现了一个名字，但她还是做了这一番确认，再同陷入苦恼的守长报告。
“叫方至豪。”
细守一听，歪下一边肩头，侧脸看了她一眼，接着转过身，“管他叫什么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接下来要协助特别行动处完成跨海接触的任务，去确认一下那个家伙是否真材实料。”
“如果是真的，”细守忽然弯下腰垂过头，对着陈若星的耳朵压声说：“你就悄悄抹杀了他。”
陈若星的心脏猛地一收紧，仿佛耳朵里面砸进了一颗石头。
不是没想过会有这种情况，最初加入组织的时候，就尽可能坏的设想了未来的生活。那时思来想去，觉得最坏不过一件杀人的事，但不管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她都不能承受，更不想承受，所以一直量力躲避着这类事情降落到自己身上。
但理性常在，现在的卫安雇佣团就是需要这样了。踏足至此的那一刻，双手沾上鲜血的一幕就刻上了必要性，就好像隐性基因一样，不可逃脱。
所以，那个人就是第一个了吗……
“打什么鬼语呢！”
瞬间喷涌的思绪遭到打断，陈若星偏转过头。路过的两个人看着有点面生，但只要结合一下此情此景和沙粒般浮光掠影的记忆，不难猜测其身份。
他们原本似乎是要直走而过的，现在却直接打了个转朝她们走来。
陈若星立刻行礼。
为首的男人领意的点了点头，然后一脸墙壁的仰头看向细守：“给你的小跟班灌输什么黑白颠倒的信息呢。”
一旁的女生跟着行了个礼。
“如果那是个真家伙，我们应该递出橄榄枝，而不是你偏私说的打打杀杀，这种简单的事情还拎不清吗？所以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就只会争抢风头，败坏风气，你这样的是怎么当上守长的，那些老头吃饭干拉屎的吗？”
“啧，贼耳。”细守毫不掩饰的咂舌，一动不动的背负着一双手臂，“三十不立之徒也就这样嘛，向上攀爬而不足，只会向下凌弱，逮住小小的守长以偏概全的，以权偏私的，偏私的贬低、打压。”
小小的守长指谁，她话说到一半捂上心口的动作不言而喻。
居高临下的形势，略略后抻的脖颈，微微端正的脸孔，视线随之得到小小幅度的提高，看起来是更加俯视的态度，却微妙的有一种仰视的感觉。
睫毛不经意的颤动过一下，陈若星想，守长果然还是会尊敬长辈的吧，或者应该说眼前这位长辈还是有地方让守长尊敬的吧。
可是听到最后，剑拔弩张定局，她又半点也不敢确定了。
“若星，把你的笔头拿出来烂一烂，记下我们特处长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等哪天有需要了就去告一次状，就走我走过的那半边后门。”
刹那间，陈若星觉得心里塞塞的，随机分配的守长上司似乎从来不懂得点到为止的美德……好吧，还好自己现在是个听命于人的摆设。
陈若星迟钝了一下，然后把记事本翻到最新一面，拿过配套的手指笔，停顿着像是回想了一下，再滑动笔头。
只有位高的细守知道，陈若星似乎忘记了按下笔帽，但笔端和本子之间的空隙里还是游走过了规整的笔迹，“那些老头……”
暮色里，细守得意的笑了笑。
特处长的额角突的暴起青筋。
气氛一下子蜕变成真实，即便陈若星完全沉浸于撰写无字天书，心脏还是灵敏的颤了颤。只差一点就要完成使命的无头笔端跟着停住，她不知所措的像个木头人一样杵着，难以想象事态在眨眼间还能进一步恶化。
正是关键的时刻，一旁的女生自然无比的开口：“处长，饭后散步的时间应该到此结束了，接下来该去做枪支的最终确认了。”
男人这才罢休，不情不愿的在女生的陪同下转身离去。
目送两人离去的背影，陈若星刚想松过一口气，头顶上忽然飘下来淡淡的言语，“说真的，如果那家伙真有那么厉害，你就处理了他吧。”
陈若星仰过头，细守收回的目光转而落在了她身上，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刚才并没有强调过什么。
陈若星顿时沉下目光，表现出思考的意思，就这么回望了一小会，然后闭上双眼，一下撇回头，似乎把脑袋里面东拉西扯的想法一拳秒杀了。
不一会儿，细守轻松的说：“哈哈，我就这么一说，你觉得为难的话就算了。”
陈若星听了，丝毫没有觉得被放过，反而心郁成结，是命令还是为难倒是明确一点呀！模棱两可的作风能不能从工作之中抹杀掉！！
心情稍作休整之后，陈若星再次看向细守，“那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细守立即带着状似欣慰的笑意点头，“嗯。”
“为什么安排我去？”她发自真心的不明白，在自己致力成为默默无闻的人士之一的过程当中，怎么就突然受此特殊的重任了。
“因为……会议上的大佬们这么决定了？”
稍作停顿的地方有点微妙，听起来像是自己问了个笨蛋问题，所以得到的也只能是……废话。陈若星对此回答果断忽略不计，只管继续追问：“为什么？”
“因为我向他们推荐了你？哈哈。”
哈哈你个头！得到正解的陈若星心里只有不忿，继续追索：“为什么？”
“嗯……因为我年纪大了吧，经受不住传送带那些海市蜃楼的景象了，还得肩负监控括海的重任。但是哦，这个机会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就这么放走就太可惜了。所以呀，就所以了。”
“而且你能做到的事情不是越多越好吗，就当是提前面见二分之一同事了……啊不过也有可能是二分之一敌人，真成了这样就宰……”
细守说着说着，最后变成小声嘀咕。
听到二十五岁的人说自己年纪大时，陈若星就双目微微失神，听不下去了。
简单的说也就是，她的这位上司大人有可能抢了别人的任务，然后指定自己来完成。
为什么啊？！？！？！
陈若星心里叫苦不迭。
细守却将她脸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苦味理解为苦恼，“放宽心啦，要做的事也就刚刚说过的在传送带协助他们一会而已，简单的很，简单的很。”
真有说的那么简单，又何必要指派我呢？不，搞不好真是简单的活。但是问题的重点不是简不简单，而是这种嫁接任务的做派……真害人。
陈若星面上波澜不惊的一顿想，到最后还是回到了无可奈何的那一步，劝服自己努力成为一个不浪费精力的机器人。
等待的时间里，天色越发深黑，静寂的海边不时响起几道掌打胳膊肉的声响，声声结实。
当细守从七个蚊子中打下五个，最后不慎放走一个的时候，排工终于前来报告，仪器装置完毕。
特别行动组的两人也做好准备来到了花榴石板凳旁边。
细守缓缓剁着右脚，瞧到他们的身影之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时间也差不多了，那准备出发吧。”
细守从排工的手上拿过小小的千层塔，在一瞬之间摇足了十下，再一抛，将之抛入海里。
本应呼之欲出的层层铃声消寂的转变成海面上的圈圈涟漪，不休无尽的以千层塔的落点扩散开来。
不消一会，小塔如同竹笋冒尖一样直直浮出水面，然后旋转着扩大着……外表则像热浪一般摇摇晃晃。
“那么预祝你们平安归来。”
没等塔扩张完毕，细守转过身，打开排工手上剩下的盒子，从中取出一只千千蛙石机。
静候的排工见状，立即心领神会移步到特处长及其助手跟前，将盒子递上。
两人从中取出石机套进耳朵里后，排工又将长方体的盒子拆拆折折，叠成一个巴掌大小的正方盒子，助手再将其收入囊中。
诶？陈若星瞥到这一切，不禁疑惑慌乱了一下，紧接着想到了什么，迅速转回目光。就在这时，耳朵旁边冷不防响过一阵窸窣的动静，害得她身心一激灵。
一抬眼，细守不容分说的给她带好石机后，抬起一根手指晃晃点了一下，然后念：“谢罪。”
不要！陈若星拒绝的心情油然而生，不能宣之于口的情况下便微不可察的躲闪了一下目光。
乐于捕捉这些微表情的赵细沉默的眨了眨眼，然后做出最后的指导：“我只会杀人不会收尸，所以你不要拼命，真遇到什么危险的情况，你就果断的抛下他们吧。”语毕，明指了一旁的两人。
“安助你听听这是人话吗？”特处长脑怒的找上同伙。
“不是。”安助鲜见的认同了他，没有任何的犹豫。
可惜两人难得如此同仇敌忾，敌人却在大放厥词之后就自顾自的一脚迈下了板凳，和排工一起向单排楼房里的监控室走去了。
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被忽略不计了。三人心照不宣的倾向于后选，特处长的怒气也因此更上一层楼。
咔。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在停止扩大的一刻，塔似乎一次性开放了各面的通口。声音听起来真假参半，且远近不一。
“走吧。”
特处长率先瞧准了旋转中的一个门口冲了进去，就此隐没身形于一片漆黑里。
安助转头看向陈若星，无言的点了点头，然后在下一道门口旋转到来时，一步踏入。
一时孤单的陈若星眨了眨眼，暗自回味着安助突如其来的示意。原本她还担心，在门口不住旋转的情况下要三人一齐进去似乎有点难度，现在看来不一起好像也无妨大碍。为什么？难道这些门口其实殊途同归？
怀揣着猜测，陈若星在闪过三道门口之后，一鼓作气迈步进入。
“若星，首先努力向上走，找到盘旋而上的无尽长梯。”
刚一进门，站定在从门口外头倾洒在地面的月光之中，千千蛙石机就传来了细守的声音。
得令之后，陈若星并没有急于行动，反而更加镇定的停在原处，看了看四周。
单独的处境，没有变。
身后迈过的门口静止着，一眼望出去，是风平浪静的夜色海面。
然后除了门口之外，所有前进的方向……
陈若星向前迈步，远离门口的月色倒影之后，不禁喃喃：“努力是怎么个努力法？”
“探索。”
本意只是有点苦恼才嘀咕了一声来自我缓解的，没想到立刻就得到细守的速答，陈若星微微吓了一跳，精神也被激起了几分。
眼前的情况简而言之就是，围、堵！以门口为中心的半圆弧上，一堆无缝拼接的通道口，大小不一，凹凸不平，有集装箱散乱堆叠一样的压迫感。
有门的、无门的。
电梯口、楼梯口……
陈若星爬爬跳跳，蹿了一阵，把那些冷色调的白灰色门扉打开。
楼梯口，公路口，黄白土砖填充堵住的，白灰色等石砖填充的，下面有一层浅浅的水流动着的排水道，森林小径，山涧溪流……
看了这些形状各异的通道口，陈若星后知后觉各自进门的重要性。分开行动的确事半功倍，然而……面前这些眼花缭乱的景象还是没好到哪里去吧？
“随便进一个。”
正当陈若星陷入思索的时候，沉默良久的石机传来细守的声音，未卜先知一样。
对此进一步具体的指令，陈若星有点纠结，真的可以随便吗？
“凭感觉来说，无论哪条路应该都是向上的，所以你任选一条就好。重要的是跑起来，这就是需要一个年轻人的理由。”
原来是这种只管出力费劲的事情啊。理解至此，陈若星便不再多想，跳回地面直接向着正对着入口的通道口走去。
“所以你选了什么？”
看着轿门左右相合之后，陈若星回复：“正对的电梯。”
“那应该是‘理工楼’了。”
“理工楼？”
“理工楼、模型，就是一种感觉。”
“明白了。”
“诀窍是明确东西南北和保持空间感，知道吧。”
“嗯。”
听过细守提供的信息，陈若星心里便有了定数，所谓明确东西南北的重要前提是自定义坐标，至于空间感这玩意就有点绕脑，只能多点耐心。
“那剩下的就靠你自己探索了，尽力而为吧，虽然我很期待你获功给其他队伍的家伙们好看，虽然呀……”
听着声音就此隐没，陈若星心情略有不平，既要如此，直接叫人竭尽全力不就好了。
厅门打开。
陈若星一出电梯，就觉得是考验。较为狭窄逼仄的通道，右手边是到顶的墙壁，正对的墙面有一道闭合的双开门，因为和墙面同白色，容易看走眼。
门有点重，陈若星努力了一把才将其推开，查看到只有下去的楼梯。
应该会原地返回，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是还在开始呀。
只能另找出路。
陈若星接着搜索到了一堆电梯口和楼梯口。而这还不是全部，迷路一样停在中途，看着无尽的前途后路，她忽然有一种感觉，这样搜索只会没完没了，还是不能多想纠结，不然夜晚一下就过去了。
总之明确大方向是向前、向上吧。
决意如此，她随机看向了就近的电梯门……还是不能太随意。
想到向前的基准，她原路返回了一段，回到以最初右手边到顶的墙壁为端点的线路上，再继续漫步了一会，然后点开了一部电梯的厅门。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最后打开的，无疑是一道楼梯门——吱！
选择电梯为主要到近乎唯一的工具，还努力坚持着随机就近的抉择，并不意味着她就完全放弃了那些路过的楼梯门口，至少都会打开门查看一眼。这么做其实也是因为她始终做不到太随意，总放不下心来。结果，就在她绕来绕去，快要淡忘了目的的时候，找到了。
盘旋而上的无尽阶梯！
吱……
孤单的声音一直在回响，仿佛永远不会消弭。
门之后是一个平台，以此为界，下面是断崖一样看不见底的深渊，仰头则是一片清明，所谓井底之蛙是怎样一片视野，不言而喻。
中空，螺旋，石阶节节相接着绕曲而上，向着永远追赶不及的那一点天空。
陈若星的心不由沉了一截，有一种岌岌可危的感觉。
“耶~~，成功了呢。”
这一回，细守鬼一样的声音没有惊到陈若星，倒不如说还有点在意料之中。她推测，应该是千千蛙石机的定位功能上线了。
“真厉害。”
不，这与厉害无关，单纯只是难踩的狗屎运罢了。陈若星非常的理性，但是不语。
“那么……”
“爬。”
这等惜字如金是否有点……不太友好的意味。陈若星不禁将上司与下属的关系，指导与被指导的关系抛却脑后，反驳的说：“就这样？”
“嗯，尽可能快的爬，就是跑，大概需要到看不太清阶梯的程度。”
可怕。
看不太清台阶是要怎么做到？
“动起来吧。”
面对具体到有点危险的要求，陈若星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依言。起先两个台阶两个台阶的跨走着，渐渐的才跑了起来。
在速度似乎比迈步还要慢的时候，她忍不住叫苦，“跑不动呀。”
完全忘却了石机的另一端，还有一只坐在监控室里的细守。
“没关系，你想象身后的阶梯正在崩塌消失就能跑了。”
“……”
是否该感谢一下上司这样不离不弃，陈若星已经连如此多余的一丝丝心气都提不起了，只是沉默着，将跑速慢慢调整到一个正常的状态——至少不能真的比走路还慢吧。
逐渐稳定下来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忽然闪过一道飞虫似的影子，而后冒出来一条柔软的草枝，刹那间疯狂生长，紧附着墙壁攀爬蔓延到顶。
“安助也出头了。”
听细守这么一说，陈若星看到草藤不知何时变成了石阶，上面有个慢跑的身影，挎在身后的高压型红格子片囊微微晃动着。
“若星别停下，跑你的。”
陈若星愣了一愣，发现终于不是自己一人孤军奋战时，应该确实因为兴奋迟滞了一下，但是……这么严格的么？
很快，她就发现这并不是严格的问题。
一开始，她以为这应该是两条平行的跑道，安助会一直在一定距离的前方，结果跑着跑着，不知怎么的就突然与安助在同一个石阶上持平了。
这是否意味着要同步行动了？
正这么想时，一旁的安助说：“别改变你的节奏。”
不知该感叹安助料事如神，还是明察秋毫，陈若星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准备向安助迁就的那点幅度其实在她的节奏波动范围里，快一点慢一点都大差不差。
但既然前辈都开口了，她就只好目视前方，放空心神，尽力当自己身旁无人。
就这样并肩跑了一阵后，道路又突然分了岔。
陈若星一时不知所措的扭过头，看了看被落后的安助。
为什么？起点不同，跑道不同，以为是错位平行，却相交了，是螺距的关系吗？那么之后应该还会相交吧。陈若星抬头向四周望了望，没有发现任何重叠的阴影。还是说，这些石阶其实在悄悄变化？
想到所谓便利的传送带其实是利用幻术，还有刚才新鲜生长的阶梯，陈若星顿时发觉自己的理性正在被玩弄——对象正是自己的理性。
只要按照设定的概念理解、接受幻术二字，就什么都不成问题了，偏偏……但是，这么式的话，是否意味着这些阶梯也能够让人永远上不去？
“对不起。”
“嗯？”
安助出声打破忽然显得沉重的静默。陈若星下意识回了一声，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应承了什么。
“我们处长应该不会到这里了，毕竟也有点年纪了嘛。”
越来越听不懂了。陈若星微微分心看向身后的人，下一刻安助也抬起了头，直直回望着她。
“也就是说，只有你和我了。”
哦，陈若星张口不出声。
“作为对应的弥补，一个好消息，只要你或者我其中一个爬到上面就可以了，努力登顶吧。”
然之后，论位置我在先。理性驱动着自知之明，陈若星回话：“好吧。”
“这样的根本不是什么弥补和好消息吧，本来就是这么走任务的。”
细守神出鬼没的声音完美表达了陈若星的心声。
“偷听别人的交谈，死一万次。”
“嗯……既然忌讳这种不可避免的细枝末节，佩戴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它扔了呢，大海可就在你的面前呀。还有，人类的生命只有一次，这是比上本能还要真切的常识吧。”
“……”
“现在认真说点实在的吧，要是我家孩子成事了，你们应该挪点经费给她升级装备才行呀。”
“……对不起，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助手。”
“那也麻烦你给你家正在玩泥巴的处长添根木柴了。”
“女人就是话多。”
“我反悔了，干脆在那里做掉这个没用的特处长吧，然后由我来接位。”
“做得到的话。”
“哎呀，想当初我的第一志愿可就是你们特别行动处啊，机会难得，谁帮这个忙我就帮她开后门升职加薪。”
……
空洞的空间里，即便距离被逐渐拉开，安助说话的声音也能清晰的回响到陈若星的耳里。再加上石机的传送，一个监控指挥的细守，一个只闻其声的特处长……有够吵的。
逐渐看清现场似乎只能自己孤军奋战了，陈若星就有点烦躁。
就此屏蔽杂音，继续专注攀爬。
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结束了闲谈，陈若星刚要稍稍留意到的时候，转眼间却发现底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很清楚自己的速度并没有什么变化，脚下的石阶却快速的往后掉，一节紧接着一节快得看不清界线，一致的景色不断重复着刷过，隐隐有了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
啊对了，就好像自动的公路。
紧接着，她又有了新发现。不知什么时刻开始的，石阶的另一端忽然显示了标号，3…5…7…9、10、11、12、13……19、21、22、23……
35……
好像漏掉了什么，陈若星觉得不太对劲，想冒险回头望一眼，可是距离已经被弯曲的拉开了，估量着，顾虑着，突然猝不及防的撞到了什么——
“哎呀！”
陈若星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摔得双膝跪在了一片瓦房屋顶上，似乎还跪出了一个大窟窿。而窟窿的对面站着一个背着腰的老婆婆，仿佛驮着一座小山峰。
特别之处还有她的一张脸，眼睑下方涂抹了三杆黑色的颜料，面积不大不小大约占据了半个脸颊，似乎是什么要令人感到可怖的特殊标记。
再有最重要且不可忽视的一点，她的怀里抱着一叠瓦片，边上的手里也拿着一片瓦片，底下则光脚踩着支承的梁架子。
陈若星立马就着跪态说：“对不起。”
老婆婆愁苦着脸说：“那就帮帮忙补好。”
啊？莫名其妙的老婆婆意外的宽容，陈若星本以为得先被抱怨几句的，一时间愣了一下，之后又犹豫的看着大窟窿，目测直径好像要长许多呀……
正觉得无从下手时，老婆婆身后的轴梁上蓦然降落一双脚。
抬起眼去看，不料白色的裙摆收过双脚也升了起来。视线不由自主的追随，一晃眼，那人就漂浮在了窟窿的上方。
紧接着，有冰冷的白光一闪而过。
“呆愣着干吗！破坏了老婆婆的东西，不应该满怀愧疚的立马修补吗！”
责问出自一把利剑远的白衣少年，面貌俊美，衣袂飘飘，仙得不像真实的人——搞不好真的是鬼！陈若星心下百感交集，觉得从天而降的少年洋溢着仙气不太真实，可脖颈边上的剑尖不像假的，正嘶嘶吐露着寒气，叫嚣着危险的事实。
半颗投降之心跳动着，陈若星情急的说：“嗯，立马。”
听着好像附和，但声音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意料到的平稳。也就在这时，她的眼角捕捉到了右边有一道出奇的高度，无意的略过一眼之后，她感慨，天无绝人之路呀。
原来旁边的屋梁上还有一叠瓦片，还是在唾手可得的位置，为什么刚才就没有注意到呢。
她转过头去，一打眼，瞧到了某个瓦片上面刻着黑色的数字：
20！
是了！刚才漏掉的石阶标号好像就是这个！这样想着，她的手臂已经自觉的伸了出去。
却不知，瓦片的三维坐标落在她的右后方，在屋檐边上。
于是，陈若星坠落了！
白衣少年、老婆婆、瓦片屋顶、夜空明月，甚至于还有不知道是在屋后还是屋前的流落的瀑布——看着在后，却确实感受到了有水滴从脸颊上流淌而过。所有这一切，相对静止的那一切，一下子被拉至遥不可及的极地。
对眼睛可真是一大负担，陈若星不禁眨了眨眼，随即看到还有标着“20”的瓦片被牵连一样跟着落下。根本救不得情势的救命稻草，她不由自主的伸长了手臂去够到它。
也许因为眼里有了焦点，她的目光才不被卷入周遭重重刷过的繁复景色里。可是要这样怀揣着无底的惊惧坠落到什么时候？
世纪般漫长的一瞬间之后，是海水平流涌动的声音。
听到这种平常且安静的声音，陈若星眨过眼角的雾水，有点不敢置信的微微转过视线，从自己的脚底边看到轻轻敲打墙壁又回落的清明海水。
不似刚才见过的那样黑邃无形，如果太阳升起来了，那一片一定会悠扬的反过光来，加上几声海鸥出来觅食的鸣叫的话，就会无比的祥和安宁——嗯？
双手压着膝盖勉力支撑着疲软的身体的陈若星顿了顿，然后直起身往后一看。
临近拂晓的天空。
竟然到这个时候了！
除了惊讶，她还有一股终于熬过来了的喜悦。正要放松的下一刻，毫无防备的看到了一旁无声无息的旋转着的铃塔——进去的时候是怎样，现在出来了也还是那个样，改变的只有……
陈若星立即转回身，瞬间恢复成上一刻的孱弱姿态，甚至于蹲了下来，对着地面张开了口。
静待了好一会，什么也没有出来。不知道幸还是不幸，陈若星短暂的陷入了对自己身体状态的体察之中。
“还好吗？”
听到询问，陈若星抬起了头。两米远的前方站着的两个人，一个体型魁梧双手叉腰，另一个手边扣着挎过肩的编带，双双侧着身，低眼看她。
这就是经验者的从容吗，陈若星心里无力呐喊。至于好还是不好，比起思量这个问题该如何作答，她更想给一个真理盖章。
速度不能突变。
因为人类的极限承受不了。
简略的感性过一遍之后，陈若星不声不响的站了起来，朝他们迈步。
安助迎面说：“辛苦了。”
陈若星摇摇头，因为疲惫，动作幅度不大。
倒是一旁的特处长迅速接了口。
“辛苦什么呀，这点小事不是应该的吗，所以说你们年轻人就是……”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安助强行打断了特处长，又转头朝陈若星说：“说起来我们处的新人有在偷偷收集我们特处长各个年龄段的黑历史，若星你要参加吗？”
陈若星面无表情的点了个头，暗里藏了点认真的成分——条件是如果的事，再有这样的联合行动，掌握一点资料实属有备无患的美德不是。
被拆台的特处长迅速转移话题，“别废话了，快点找到那个被金猪埋没的小伙子，然后回去补觉吧。”
“害我一大把年纪在这里陪你们通宵出外勤，还不能被尊敬一下。”
“您知道不需要被如此尊敬的处长候选人已经准备好十个了吧。”
“……啧。”
“话说呀，确定现在这种时候能顺利见到人吗？”
“可以确定情报是这样的，8月17日的今天轮到方至豪负责领餐。”
“这么说来，要是他因为个什么意外的情况和别人调换了，不是留在宿舍楼，而是去运动营参加早训的话……”
陈若星听着看着，眉头忽然皱得越发紧凑！使劲忍耐了一阵子，最后只能捂住嘴逃跑到边上的草丛里。
张着口虚呕了一会，就在她以为再次被自己的身体作弄了的下一刻，感觉不再是感觉，而是……事实。
昨天的食物也就算了，连胃酸也冲出了一波又一波。始料未及的严重，她的身体是要她原地去世吗。经此没完没了的一顿处理之后，陈若星苦不堪言的静止在原地，沉溺着，放空着。
不一会，石机传来声音，细守悄然用普世的口吻说：“嗯，跨越大海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如此云云，被她毫无知觉的略过了。
但是在这之后，是安助的声音。再怎么说，也不能不留意异地现场的风吹草动，陈若星便尽量嗯嗯啊啊的回应着。
据安助所说，他们没有注意到状况，已经走出好远一段路了。短暂的沉默后，她提出了建议。
“要不若星你先回岸边等着，我们这边找到人就过去，怎么样。”
可以是可以，但是不太好。陈若星思量的眨了眨眼，虽说是为自己考虑的，但是……
同一时刻，“同学，同学你怎么了？”
跨越虚空真切许多的声音，蹲在树旁伸直了手臂搭在膝盖上的陈若星下意识扭过头，脸颊上挂着自己都猝不及防的泪珠，就这样看到了从茁壮树杆旁探出来的一张脸，然后是二三四……一群少年。
被发现了！
陈若星惊得站了起来，在看清少年们三三两两或搬着桶，或抱着面包的站位之后，她眼里的惊讶瞬间转为了然，一闪而过。
这是幸还是不幸？陈若星在心里迅速计量着该如何行动时，瞧见打招呼的少年擅自朝自己的身后转了一下视线。
“你还好吗？”
陈若星站开一只脚，挡住身后不堪入目的一幕，清了一下嗓子，说：“嗯，有点突发失控的事。”
听了友好婉拒的路人回答，少年只是淡然的轻点了一下头。
本以为就这样了，结果少年下一刻收敛了善意，用某种该有的态度问：“所以，你是哪里来的？”
陈若星心头一震，面上不言不语。
少年似乎也没有要等她心甘情愿的回复，紧接着就自顾自的说：“是从海的对面？”
轻微的疑问，几乎是肯定，是对这种情况很了解吗？陈若星保持着淡然听讲的沉默状态，边等待着安助他们。刚刚还有点呼叫声的蛙石机彻底变得安静，应该正在赶过来吧。
把握不了的情况还是交给有经验的年长者们吧，陈若星这样默默教导自己时，忽然听到一个很有名的词，于是正在看着少年的目光不由动荡了一忽儿。
“你是北顶洞派来的？”
少年果然抓住她那点微妙的情绪波动追问了。
这样的话，嗯……还不算太糟糕，还能继续保持沉默。陈若星暗想着。
“但是。”少年就差没有双手抱胸一样说，“北顶洞雇佣团的人上个星期刚来过，没道理一周不到就再来一次。”
“……”
“所以，姐姐你到底是哪里的呢？”
被同伴悄然督促着调换了任务以后，少年抱着面包施施然询问，好整以暇的模样完全没有了领餐速回的赶路姿态。
哇~哇哈哈哈哈……心里奇异的流过一丝气极反笑的扭曲感觉，太过新鲜，险些真涌上了头。陈若星嘴角难耐的微微抽搐着回过神以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触碰着左边裤袋上浅浅凸显的轮廓——
右边是惯用的随笔记事的小本子，左边则是每次沐浴更衣都要检查一遍放置与否的，收缩型小匕首。
手指惊颤了一下后，反而更加坚定的贴在了上面。陈若星似乎清醒了不少，觉得可以感谢一下现在的状况。扯谈期间，其他人因为要搬送牛奶和面包，只停留看了一两眼便默默离去了，留下少年一人落在后头。
似乎是很识趣的举动，或许也司空见惯了。陈若星思量了一会，然后朝草坛外的少年迈近。
“是的，我们是来找方至豪的，你认识他吗？”
思来想去，还是这样直接摆出找人的态度高效率。陈若星把手伸进裤袋子里，握住匕首。询问的时候，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远去的队伍，最后目光落回少年的身上。
少年静静的看了她一会，然后学她朝队伍看了一眼，释放出轻松的意思：“方至豪不在哦，他感冒请假了。”
这还真是出人意料，陈若星一时无话可说，心里觉得不太可能……又有可能，如果真的身体不舒服，那应该不能进行测试了。但是北顶洞那边已经出手了的话，事情就要另当别论了。
陈若星请少年帮忙，让他们和方至豪见上一面。
“可以哦。”
少年毫不迟疑的答应了请求，面上带着乐意的微微笑容。
一块踏上通往宿舍楼的道路之后，得知情况的安助好像和特处长慢了下来，甚至于停在原地等候着，不过她还有点担忧：“若星你的身体没问题吗？”
对这个问题，陈若星听到要自己脱离队伍的安排时就想说了，“没问题的。”
为了增强说服力，她继续补充：“咳咳，一口气清空隐患，理论上讲我应该神清气爽了。”实际嘛，正在节骨眼上通宵的身体，脑袋里好似有一根神秘的弦如钉贯穿着，吊着一口气。
安助听了之后说：“好吧。”
就在这时，少年停下了脚步。
落后半步的陈若星跟着停下，不明所以的注视着他的耳边。突然之间怎么了，难道是反悔了？怎么那边刚“好吧”，这边就不好了呢，不要继续玩我了，现在的身体状态恐怕由不得我了，分分钟有可能暴躁起来杀、伤人……
陈若星深深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眼前便有了一片突如其来的白色块晃了晃。
“给你。”
少年将手中的盒装牛奶递得更进一步。
“……”，陈若星呆愣着不言语，两眼却缓缓睁得圆圆的——诶？
“你不是空腹了吗，吐成那样也需要尽快补充点什么吧。”
陈若星听他说完以后，再次定定的看着他手中的牛奶。饿肚子了的确需要吃点东西，身体虚弱了的确需要补充点营养，可是……“这是你的早餐。”
她陈述。
少年顿了一下，然后说：“好吧，其实是我并不喜欢喝这个。即便你不在这里收下它，我今天也会想尽办法让它从我肚子以外的地方被消灭的。”
这个说法自相矛盾了吧，不喜欢的话为什么会现在就拿在手里。陈若星的沉默看起来仿佛在如是表态。
尽管本人不是想这样表露的，但少年似乎立刻读懂了她的眼神：“那是因为只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我才有机会拿到这么整齐的一个。”
话说着，空中递送的盒装牛奶正了正，微妙的像一个士兵稍息立正，又像展览会上的物品内敛的进行着无可挑剔的展示。
陈若星的脑子慢悠悠的转了转。也就是说，不喜欢牛奶，但是很在意到手的包装是否整齐——结论。
面对一些不同寻常的癖好，陈若星总是一个从无知到了解的态度，并以了解了为终结状态。有的时候别人对他人的癖好觉得奇怪，甚至起笑时，她也有点奇怪。奇怪于彼之奇怪。
在她想来，癖好一词本就带着不同寻常的含义，无论内容具体如何，应该都早已经脱离了“奇怪”的范畴。
对此想法深刻，是因为她也曾因此困过一时，对那些能够清楚并且坚定地表达出自己的喜好呀、热爱呀的少男少女们有过微微的钦羡。但是最后，连这么一份稍显新鲜的情感也只是浮光掠影般，短暂拂过她的心头而已。
钦羡没有假，但是自己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也越来越真实。每天顶多担心一下，以自己现有的能力水平能否将遇到的麻烦处理好，然后有小惊无大险的结束一切。陈若星就是这么过活的，让她自己来回顾总结，也会觉得：
啊，说不定这样的情况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