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问。”

    “季思问?”

    “季思问!”

    季思问倏地站了起来,“老师——”

    “我叫你多少声了,你在干什么?”台上的数学老师眉眼染上了愠色,“把书翻开给我看看。”

    “什么?”季思问装傻。

    他的手机除了没电从不关机,只调了静音。刚才他翻书包找签字笔,看见手机亮了,但他还没仔细看,屏幕就熄灭了。这个点,亲朋好友都知道他在上课,会给他打电话的人不多。

    诈骗电话?

    他悄悄把手机从书包拿出来,压在练习册底下,摁亮屏幕看了眼,发现是个陌生电话,但显示来自汐城。

    他愣了一下。

    偏偏这个时候,老师点名,抽一个同学上台做题,正好点到了他。

    这位数学老师是出了名的严厉,大家私底下都喊他“老魏”。

    老魏气势汹汹地从讲台上走了下来,全班的目光跟随他的脚步。

    季思问神色不变,将底下的手机往身前一推,手机滑入他怀里。

    一起被他碰倒的还有他的水瓶,烫水滚出来,撒到了他身上。同桌惊呼一声,但他表现得很淡定。

    他不动声色将手机塞进了抽屉,用球衣裹成一团。

    “你在发呆吗?还是在玩手机吗?”

    老师从教二十多年,非常敏锐,其他人在他的课上连哈欠都不敢打。

    “刚刚在思考题目,太入神了。”季思问说。

    老魏不轻易信任他的说辞,看了看他的桌面,只有数学习题册和数学课本,没有其他东西,的确是在学数学。

    他又对季思问的同桌说:“你翻一翻他的抽屉,看有没有手机。”

    全班倒吸一口凉气。

    老魏的威严响当当,没人敢抗议。

    在老魏的注目下,同桌颤巍巍地开始搜查季思问的抽屉,老魏目光紧随,书包打开了,书本拿开了,都没有翻到。

    老魏板着脸说:“这次就放过你。你上去把题目做了。”

    “是。”季思问站了起来。

    他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半,他说:“如果我做对了,能不能去洗手间换件衣服?”

    老魏虽然严格,但也通情达理,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他点头:“可以。”

    季思问敢保证,他期末考试的时候都没有这样认真做过一道数学题。

    落在黑板上的每一笔,都充满了谨慎。

    他深知老魏是个严谨的人,但凡错了一个步骤,都不能算“做对”。

    “嗯,做得不错。”老魏扶着老花镜一步步看下去,“写得也很工整,可以,去换衣服吧。”

    得到应允的季思问几乎是抱着衣服飞了出去。

    这个点没下课,楼道上没人。他拿出手机回拨了一个电话,通了,但没人接。他挂了又打一个,还是一样的结果。

    他跑下楼时,正好遇见打球回来的隔壁班的哥们。他叫住了他,当他的面飞速脱掉上衣,换上了无袖球服。

    一连串的动作给人整懵了。

    “季哥……你这……什么啊。”

    季思问把换下来的上衣扔他怀里:“我有急事,放你那,到时候我去拿。”

    “啊?那个……哎,季哥?季哥——”

    一句“你干吗去”还没问出个声响,季思问已经跳下台阶没影了。

    ……

    虞温记得语文课上老师讲过一首诗:“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她没觉得自己是弱小的蚍蜉,也绝不会抬高江雅,把她比作大树。

    老师还讲过鸿门宴,楚汉相争时,项羽设宴于鸿门,欲加害刘邦,在宴上行刺。

    虞温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就想到了这个故事。

    办公室里不止有校长,还有好几个人。

    她的目光左右扫视了一圈——端坐的校长,喝茶的副校长,站在一旁的班主任,还有低着头的黄沙石和脸色苍白的厉芸芸。

    虞温瞳孔骤缩。

    恶心反胃的感觉猛地冲上来,伴随着头晕目眩的荒诞感。

    在这一瞬间,她听见了信任破裂的声音,十分响亮,从高空坠落,落到地面,变得粉碎。

    她的举报信里除了自己的名字,没有提及任何一个受害者的名字,用的都是代称,就是不想连累他们。

    但此时此刻,最怕江雅,最担心被扯上关联,好不容易迈出那一步的两人,都出现在了这里。

    虞温从来不怀疑自己做的决定。

    但她看见厉芸芸眼尾的红,第一次萌生了“不该”的念头。

    是不是她不该扯上他们?是不是不该这么着急?是不是不该——

    “是虞温吧?进来吧。”

    虞温往前走,她没有看那些领导,而是看了一眼厉芸芸,又看了一眼黄沙石。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跟她对视。

    她又看向副校长。她知道他叫江天海,是江雅的叔叔,前年调过来的。江天海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放下了杯子。

    “今天本来是谈心谈话,但老师见你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就叫大家一起来听,你没有意见吧?”校长温声地跟她说话。

    “有意见。”虞温冷声冷调,“我想跟您谈心谈话,您却叫来这么多老师同学,我怎么能敞开心扉说实话?”

    前三个字蹦出来,全场都愣住了,都没想到她会这么果敢和直白,一点都不留情面,不讲体面。

    年级主任尴尬地笑了笑,说:“罢了,她还是个孩子……”

    对了,她不过是个初中生。

    校长们的脸色旋即恢复如常,嘴角还勾起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虞温不觉得好笑,只觉得嘲讽。

    她小时候跟着虞步城丁美桦参加聚会活动,见过太多阿谀奉承和虚与委蛇。那些人都很精明,说话滴水不漏,表情控制得精准而微妙。

    丁美桦告诉她,不要听他们说了什么,要听他们为什么这样说。

    在虞温眼中,眼前这些领导,跟他们并无不同。这大概就是成年人的世界。

    “你的信我看了,在场的几位老师也都看了……”校长依然笑着,“不如这样,你来说一说你的想法,看看你想老师们怎么解决?”

    虞温脑中的弦一下子绷紧了。

    直觉告诉她处处是陷阱,但她的经验有限,不知道该怎么避开。她提着一口呼吸,没答话。

    “这样吧。”一片沉默中,副校长突然开口,“我来问,你来答,行吧?”

    虞温看着他,毫不客气:“你问。”

    年级主任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能插一句,最终没说。

    “我是江雅的叔叔,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

    “她如果犯了错,应该由她的监护人教育。你跟我说,我可以转达给她的爸妈。”

    “嗯。”

    “江雅欺负你了吗?”

    “有。”

    尽管如此,虞温还是不太满意“欺负”这个词。

    说得跟她多容易被欺负一样。

    她明明也有反击的好吗。

    “她打你了?”

    “没有。”

    “她打别人了?”

    “没有。”

    “那你怎么能说她霸凌同学呢?”江天海反问。

    虞温走到校长面前,指着台式电脑说:“您不了解的话,可以上网搜一搜什么是校园欺凌。除了身体伤害之外,还有精神性伤害。”

    江天海阴阳怪气:“那谁知道是不是说谎?身体没有留下痕迹,难道仅凭口头上的‘我受伤了’吗?就算是精神伤害,也有检查报告吧,可以提供吗?”

    他知道虞温拿不出来,所以没让她说话,就志在必得地说:“就算报警,你说的这些也没法立案。你们还是小孩子,犯点小错误很正常,打打闹闹也会平常,对吧。”

    虞温冷笑:“我要是发疯了,还会傻乎乎地给校长信箱投信吗?我要是变成了一个神经病,我就叫人放学后去堵江雅,把她给揍了,然后装傻,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全场沉默。

    校长嘴角笑意全无。

    班主任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

    黄沙石和厉芸芸终于抬起了头,看向虞温,眼睛头一回睁那么大。

    “虞温!你怎么跟老师说话的?”

    班主任呵斥道。

    “老师,您管不了。”虞温平静地看着他说,“我犯了错,该由我的监护人负责。不过我爸不在了,我妈在医院,你需要他们给你打电话吗?”

    咚咚咚。

    咚咚咚咚。

    接连不断的敲门声闯入。

    年级主任离门口最近,跟校长对视了一眼,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打开了门。

    “谁?”

    “老师好!是我!”

    这声音特别耳熟。

    虞温诧异地回过头,看见了季思义那张灿烂的但傻气十足的笑脸。

    “……”

    他怎么来了?

    “老师……还有我……”

    陶之袅怯声怯气地从季思义背后探出头。

    年级主任的眉头皱起来仿佛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那你呢,后面那个——你又是谁?”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门口。

    “季思问。”

    一只大手按在了季思义的脑袋上,季思义与陶之袅之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老师好,我是季思义的哥哥。”

    虞温的心蓦地一跳。

    季思问?

    他怎么会来?

    他们……

    “你们来干什么?”

    年级主任问出了虞温的心声。

    “看热……哎哟!”

    季思问一巴掌拍在季思义的天灵盖上,拍断了他的话。

    然而,季思问的话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轻轻一笑:“我来看看校领导都是怎么欺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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