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问十五岁那年,陈心慈说,虞叔叔的女儿要到家里住一段时间。

    季思问问,为什么?

    陈心慈说,因为她家里出了事。

    季思问又问,她叫什么?

    陈心慈说,她叫虞温。

    虞温要到家里来这件事,季思问比季思义知道得更早。但在此之前两人接触很少,只在人多的场合见过几次。

    每年都会有商业聚餐,各家聚在一起开派对,吃的不是饭,是人情世故。往往这个时候,各家的千金少爷都会来,长辈们觥筹交错聊正事,小辈们聚一块聊天炫耀拓展人脉。季思义从小就不喜欢这种场合,他觉得无聊,每次都找一个角落打游戏。

    有一年晚宴是在江边大礼堂举行,刚开始没多久,季思义就不见了。快结束的时候,陈心慈让季思问去找人,然后他遇到了虞温。

    跟季思义不同,季思问很用心地把所有名字都记了下来,在人情世故上他总是做得比季思义更体面更周全。

    虞温,虞步城的女儿——他的印象仅此而已。

    虞温跟在场的千金大小姐们一样,身穿公主裙,头戴白色蕾丝花边发带,脚踩毛绒短靴,一看就是被养得很好的温室花朵。

    她跟其他几家的小姐少爷们站在一起,一群人有说有笑,像是相识已久,手里都拿着吃的喝的,只有她两手空空,胸前挂着一台淡紫色的相机,显得尤为安静。

    不像是被排挤了,更像她对话题毫无兴趣,懒得敷衍迎合。

    季思问拿出手机给季思义打电话,不知道他是在打游戏还是背景音乐太吵,第一个电话他没接。

    挂断电话,他听见虞温那边的交谈声。

    “这个给你。”

    “是给我准备的吗?”

    “原本是给小雨的,她不要,那就给你吧。”

    “我才不要。”

    季思问循声望去,只看见虞温独自离开的背影,其他人愕然站在原地,很快露出不悦的表情。

    “她以为她是谁?”

    “她在拽什么啊?”

    “我之前就很讨厌她……”

    注意到季思问的目光,他们闭了嘴,余光瞄了他几眼,最后互相拉扯着走开了。

    他们年纪跟虞温差不多,还在上小学,季思问比他们大些,已经上初中了。在他们眼中,初中是另一个阶段,更成熟也更严肃,加上季思问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冷,给人一种兄长的威严,他们都不敢跟他搭话。

    季思问一边打电话一边继续找人。

    快走到三楼阳台,窗外突然嘭的一声,玻璃都震了震。

    季思问往下望,这个角度能看见楼下巨大的落地窗,窗边聚了一群人,对着焰火纷纷举起了手机。辉煌的灯火倾斜而下,将他们身上的碎钻照得夺目。他们身后是比人还高的鲜花蛋糕,眼前是绽放的璀璨焰火。

    但这群人里没见着季思义。

    季思问推门走到阳台,才发现那里还蜷着一个人。因为蹲在地上,玻璃反光,他一时没看见。

    是虞温。

    她手中仍然拿着相机,别人都在拍天空,而她的镜头朝下。

    “你在拍什么?”

    季思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也跟着蹲了下来。

    “拍烟花。”

    “烟花不是在上面吗?”

    “烟花每年都有。”虞温说,“但不是每年都在南环河岸。”

    季思问一愣,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是在拍河中的倒影,河面的烟花,波澜的烟花,荡漾的烟花。斑斓的色彩经过河水的洗涤,颜色更加鲜明,又随着波浪的浮动融为一体,像打翻的调色盘。

    季思问也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的确,这样的景色时常有,但这样的美好也是转瞬即逝的。摄像,成为了留住回忆的最好方式。

    “你认识季思义吗?”季思问问她。

    虞温侧头看了他一眼,说:“认识。”然后就转回了头。

    教养让她回应了季思问,但看得出来她正忙,并不想搭理他。

    “你有没有看见他?”季思问没忘记正事。

    “没有。”

    季思问点点头,起身离开了。

    身旁安静了一瞬,虞温才意识到人走了。她没注意看对方是谁,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他跟季思义什么关系?

    这个疑问只在虞温脑中盘旋两秒,就如烟云般散去了。

    那次之后,季思问再见到虞温,就是在虞家出事后。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疾风骤雨,电闪雷鸣,季思义躲在外婆家不敢回。

    虞温来之前,陈心慈反复叮嘱他:唉,出了这些事,她还这么小,很可怜,你作为哥哥,要多关心她。她一定很难过,你看好思义,别让他在她面前乱说话。她调到你们学校后,你跟季思义都要好好照顾她……

    季思问打断她,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心慈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愣:“她……”

    根据陈心慈的描述和自己简陋的回忆,季思问觉得虞温是个骄傲的人。她出身好,相貌好,有才华,身边的人都很爱她,有很多值得骄傲的地方。

    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勉强自己接受不喜欢的东西,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她不喜欢虚与委蛇,她一心只想做自己的事,比如摄影。

    虞温最需要的,不是同情和可怜。

    她可能更想洗个热水澡。

    ——这是他见到虞温时的想法。

    【温温,这是季思问哥哥,快叫哥哥好。】

    【你好。】

    【思问比你大两岁,你要叫哥哥。】

    【不想叫。他不是我哥。我不认识他。】

    这时候的虞温浑身是敏感的刺,被刺扎到的季思问不觉得疼,但配合地表演出受伤的样子。

    “虞温是妹妹,你要照顾她。”这是陈心慈说得最多的话。

    季思问扪心自问,季家对虞温不错,所以当虞温质问他,季家所作所为是不是有所图谋,季明礼是不是害死虞步城的凶手时,他感到可笑,荒谬,气愤,不理解。

    那天也下了雨。

    让他想起正式见面时虞温被淋湿的样子。

    于是他撑着伞要走的脚步又转了回去。

    虞温从来没有主动说过学校的事情,季思问都是从季思义嘴里听来的。

    一开始他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她被造谣,他才知道江雅的存在。

    江雅的事情结束后,两人关系也缓和许多,最大的进步就是加上了联系方式,偶尔聊天框里会出现一两句话。

    随着虞温对环境更熟悉,比起最初沉默寡言满是防备的样子,她的性格也变得更放松。他们见面不再互相呛声,能够平和地进行交谈了。

    虞温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去游乐园那天,季思问知道她是真的很开心。

    虞温想去漂流,季思义想去玩VR全景游戏,两人斗嘴时,季思义看向他:“哥,你来决定!”

    季思问选择了漂流:“时间还很充分,都到这了,再玩一次,花不了太多时间。”

    季思义:“好吧。”

    季思问说完,抬头,就撞见一双明亮的眸子。

    这样明媚的虞温,季思问还在富士专卖店的柜台前见过。那天他跟同学去看电影,无意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季思问知道虞温喜欢拍照,她有很多台不同款式的相机,她发在朋友圈的图片,无不显露出她的天赋和灵气。因此在专卖店看见虞温,季思问一点也不意外。

    季思义说,运动会的时候,虞温被一个男同学撞了,心爱的相机摔在地上,摔碎了镜头,导致她一整天都阴沉着脸。

    季思问知道她有时会一个人出门,应该就是为了相机的事。

    虞温说打算买一台新的相机,她在对比几个型号,犹豫要入手哪一款,听说要出一款新的,她更纠结了。

    推出新款相机的时间,正好在虞温生日的月初,于是季思问就把相机买了送给她当生日礼物。

    去年的生日虞温不是在季家过的,他不知道那是她的生日,也什么都没准备。他每年都会给季思义准备生日礼物,买的都是季思义最想要的东西。对于虞温,他没有多想,觉得也当如此,便把相机送给了她。

    他还记得虞温收到礼物时震惊的表情,她像个几岁的孩子一样高兴地跳了起来,坦荡地说出心里话:“这是我收到过最惊喜的礼物!”

    一是她没想到季思问会准备礼物,二是她没想到他送的是她最想要的相机。

    几番纠结之后,她放弃了这款新相机,选择了口碑更好的一款,但没想到最后她同时拥有了它们。

    说不感动是假的。

    当天晚上,虞温切的第一块蛋糕,就给了季思问。

    从前那点龃龉似乎已经过去了,他们三人关系更加融合,没有发生大的争吵。

    季思问受命端着水果进来时,虞温不客气地叫住他:“这道数学题我想不明白,你帮我看一下。”

    没等季思问回应,她就把题目摊开了。

    “我去换身衣服,你先看。”

    季思问只好坐下。

    虞温的书桌上本子都叠放在一起,垒得很高。草稿本夹杂在其中,他往外一扯,由于用力过猛,上面的本子都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本子掉落在地,翻开了内页,季思问便看见了里面的字。

    因为字不多,所以都挤在一页上。

    11月28日

    今天离开季家了吗?没有。

    11月29日

    来到季家的……不知道多少天。算了。

    12月1日

    昨天忘记写了!

    什么时候能离开季家?

    12月2日

    离开。

    12月3日

    离x1000

    12月4日

    我要离开季家。

    ……

    他把本子捡起来后,才意识到这是什么。

    这是虞温的日记。

    日记写了很多天,但每天的内容都差不多。与其说是日记,更像是在“撕日历”。

    季思问怔住了。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虞温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和决心。

    ——她要离开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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