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都开春了,哪找来的桂花糕啊。”萧九矜接住了跑过来的女儿,无奈地看向苏怀澈。

    “今晨看见的家里的干桂花,让厨子按着往年你给我的配方做的。想着今日微雨,你与阿遥定是在家里的,便带来让你们尝尝。”

    “可惜,做好后我也试了几块,这干桂花做的桂花糕到底不如鲜摘的桂花做成的味道好。”

    苏怀澈收了纸伞,在檐下抖落伞上雨珠;一身青衣未湿一丝一毫,面上神色淡淡,如不染凡尘的仙人。

    三年宦海沉浮,如今的苏怀澈已不是萧九矜初见他时一逗就脸红的性子了。

    他将纸伞靠在屋下,冲着母女二人笑笑,目光温柔。

    “阿娘,前月合缸的杏花酒是不是要酿好了?要么今日就开一樽……”

    萧遥则拽上萧九矜的衣袖,奶声奶气地撒娇。

    “瞧你这兴奋的。”萧九矜看着兴奋的萧遥,嗔怪道。“你又喝不了,净光凑热闹……不过杏花酒确实是到时候了,你想开,就和你苏哥哥一起去开了吧。”

    萧九矜笑道。

    先不说按着平时她也是会留苏怀澈的,再说今日下着雨,她更不可能收了人家的点心还要劝人家走。

    “嘶。”萧九矜感到什么东西砸到了她的后脑勺上。她见萧遥打起伞来,拉着苏怀澈跑向杏花树;自己则犹豫了下,回头望去。

    一颗小石子静静地躺在地上,不远处她的卧房,纸窗上破了个小洞。

    萧遥在杏花树下朝她挥手,萧九矜转身走向树下的二人,装作没看见谢绍的小动作。

    萧九矜知道,习武之人五感灵敏,隔得近了,谢绍在房间里也能听见他们三人的交谈。

    “我们去亭子那边吧?”萧九矜故意提议,选了个谢绍看不到也听不到的角落。

    淮南苏家虽无兵权,却极尽富裕且与江东地区节度使交好,真正做到了“手无兵权,似有兵权”的境地,饶是谢绍掌控朝廷也不得不顾虑几分。

    谢绍不会希望她与苏怀澈有太多交集。

    萧九矜拂去石凳上尘灰,斟满了酒杯。杏花酒是在陶罐里酿的,入口微凉,带着春雨萧疏的味道。

    萧遥年纪尚轻不能饮酒,她便只又斟了杯给苏怀澈。

    小姑娘娇气地“哼”了声,自己取了杯杏花水来,坐到母亲身侧。

    苏怀澈看着萧遥,微微笑了,举杯望向萧九矜:“记得第一次见你便是在春天,当时可从未想过日后竟会与你如此相熟。”

    “前几日京中调令下来了,过几日我便要离开金陵回京了。”

    “那便祝苏二公子,往后一帆风顺,青云直上了。”

    萧九矜笑道。

    苏怀澈却摇了摇头,放下了酒杯:“事实上我是想说……你们要不要与我一同去京城?我也早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你们……”

    “——哎呀!”

    “娘亲!阿遥不小心将水倒洒了……我去换身衣裳来!”

    “……站住。”萧九矜从怔愣中反应过来,瞪了要跑的女儿一眼,说:“我去拿。”

    还没等萧遥开口说话,萧九矜便将她“按”回了石凳上,心中暗暗舒了口气。

    萧遥自幼聪慧,萧九矜明白,女儿一直对都城十分向往,对苏怀澈也很有好感。

    萧遥是想她答应的。

    萧九矜无奈地叹了口气,想着是不是该告诉女儿她从前的事了。

    天空渐渐放晴,雨势却未见变小。萧九矜从袖中掏出房门的钥匙,打开了门锁。

    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她皱了皱眉头,但还没说话,谢绍的声音便从她耳边传来:“苏家二公子还没走吧,你怎么回来了。”

    “阿遥打翻了酒盏,来给她拿套换的裙子。”

    萧九矜淡淡答道,没理会他语气中的一丝嘲讽。

    “你受了伤不好好躺着,站在门边干什么。”

    “怎么?怕我联合淮南苏家起兵?这你倒是不用担心,我没那个闲工夫。”

    萧九矜感受到投向自己后背的目光,却只自顾自地拉开漆木箱翻找衣物。

    近来春雨连绵,衣裳洗了的都干不了,在外面晒了几天,反而生出些霉点。

    她在箱子里挑挑拣拣,总归是找了件还能穿的。小孩子一天一个样,萧遥个子更是窜的快,裙子穿不到一季便要换新了。

    萧九矜拿上衣裳准备回院中去,谢绍还在门边站着,看向她的眼神有几分复杂。

    “怎么?不信我?”萧九矜以为他仍在怀疑自己与苏家不清不楚,感到有些无奈,“不信就算了。”

    “……不,我不是想说这个。”没想到谢绍却说。

    她正准备离开,谢绍拉住了她的手腕。

    “当年在宫城时我便想问你……萧遥,是我的女儿么?”

    萧九矜愣了愣,甚至感到有几分奇异的荒谬。

    “你就想说这个?”她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是或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么?”她想了想,回答的却是模棱两可。

    谢绍的情绪向来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换作五年前,萧九矜或许还可说对其了解一二,可现在,她也摸不准谢绍究竟想听到个什么样的答案。

    “为什么不重要?”听了她的“答案”,谢绍冷笑。

    他上前几步,将萧九矜逼入墙角,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仿佛试图将她看透。

    “若她是我的孩子,那我死后,所以财产包括京中的暗桩和手中掌握着的把柄都会留给她;若她不是,你们便是伪朝的后嗣……今日杀了你们也算永绝后患。”

    萧九矜看向眼前人,感到十分莫名。迟钝如她也意识到,谢绍如今的情绪便像是冰山下的火山一般。

    仿佛但凡从她嘴里听到个“不”字,就要彻底喷发。

    她看见谢绍身上系着的纱布缀上点点红色,应是谢绍活动时将伤口牵扯得开裂了,沁出血珠来。

    萧九矜看着面前毫无表情变化的摄政王,倏地笑了,语气轻佻:“我说她是,你就信么?”

    “或者说……你敢信么?”

    她挑起谢绍的下颌,对上谢绍的眼神里满是挑衅。

    四目相对,火光四溅。

    萧九矜忽然感到有些难言的酸涩,做久了“乐安郡主”,都有些忘了从前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你的人联系上了?”她漫不经心地问谢绍,手抚上他的伤处:“伤口裂开了,你早点走吧?可别让怀澈发现了。”

    “怀澈?叫得倒是亲密。”谢绍冷笑了声,低头缓缓握上萧九矜的手。“萧九矜,现在我真的怀疑,是不是这些年过得太安逸让你对这些花花公子失去了警惕?”

    “苏怀澈再单纯也是苏家人,你真以为他不知道你们身份?”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萧九矜脸上也冷了下来:“谢绍,我就是真的嫁入苏家,也与你无干。毕竟夫妻,不就是搭伙过日子么?他身份显赫又愿意接受阿遥,我有何怨怼?”

    “我倒是想问了,你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对我们指指点点?”

    萧九矜狠狠推了谢绍一把,可谢绍却只是依旧将她堵在墙角,面色沉静如同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

    他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如同羽扇般盖住了漆黑幽邃的双眼,轻声道:“他知道你的身份,你就不惧他利用你、利用你女儿?”

    “我有何惧?‘乐安郡主’的虚名他要借,拿去便是。”萧九矜浑不在意地笑笑。

    “你女儿,在门外。”谢绍忽然压低了声音。“我是时候要走了。但是我要提醒你,苏二公子并非良配。”

    “若你觉得萧遥需要个父亲……”

    “——阿遥不需要父亲。”

    谢绍话音未落,房门就被忽然推开来。萧遥提着被打湿的裙子走进卧房。

    谢绍愣了愣,想说的话还没说完,下意识松开了萧九矜的手退后两步。

    “阿遥自小便跟了武师学武。”萧九矜无奈。

    这下好了,本来还想着如何跟女儿说不能回京,如今倒也算是不用考虑了。

    而或是因为萧九矜与萧遥二人去拿个衣服半天没回来,在卧房中三人面面相觑之时,苏怀澈也向这边走来。

    谢绍已经来不及出去了,二人便又遇了个正着。

    四个人站在不过几步的玄关处,偌大的屏风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使萧九矜感到有几分逼仄。

    “要么大家别聚在这了?也到了大家该走的时候了。”她看向苏、谢二人。

    “没想到竟会在九矜院里再见到谢大人。臣还以为,当初您与九矜和离,便是不愿认阿遥这个女儿。”

    苏怀澈难得没应萧九矜的话,转而恭敬地朝谢绍行了个臣子礼。

    他敛了笑,语气中却不带任何嘲讽之意。似是心中如何想的便如何说而已。

    事实上,萧遥与谢绍长得很像,但凡是知晓当年萧九矜谢绍那点事都能知道萧遥就是谢绍的孩子,只是谢绍本人“当局者迷”罢了。

    “毕竟当初可是传的沸沸扬扬:昭王心狠手辣,寒冬腊月不惜将妻子推入太液池中妄想打掉其腹中自己的血脉……”

    苏怀澈眸光微动,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不满。

    谢绍却看向苏怀澈,“噗嗤”笑出了声:“看来,你也没有多了解她——”

    “怀澈。”

    沉默了许久的萧九矜忽然开口,打断了谢绍的话。

    “当初,孩子是我想打掉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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