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防军的黄土泥巴地校场上站着一大堆人。

    离远了看看,多少有些方阵的样子,近看嘛,除了一身崭新的戎装衬甲袍之外,实在是看不出这一大群人是当兵的。

    “你是什么问题?”

    “回千总!俺肚子饿了!俺娘说了,军营里练武要下力,千万不能饿肚子,所以俺就吃个烧饼!”

    韦祎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愣了半响,舌头舔了舔后槽牙。

    年年录新兵,今年轮到韦祎走霉运,喜提新兵两千五百员。

    “千总!恁是不是也饿了?俺这还有一个,给恁吃!”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话音刚落,韦祎听到方阵里头的各处都响起了吃饼吃馍的声音,仔细地四处张望,可以发现不少新兵活得够精致,不仅在袖子里揣干粮,而且揣了咸菜头。

    就算是承认了自己没尽全力训他们,也不至于二十天过去了半套刀法都没学会吧?

    慢慢踱步回到方阵最前方,池勤和周冲正在那威武地站着,努力地憋笑。

    “笑,就知道笑,你俩不管管?”

    “回千总!我去打听了,今天中餐是茨菇炖羊肉,您看不如……”

    下面方阵里众人喜形于色,“炖羊肉!太好了!原来当兵真的每个月能吃饱三次肉啊!”

    “对呀对呀,要是在家里种田,只有年节的时候才能吃饱一顿肉。”

    “虽然我家是屠户,但平日里也只能吃羊下水猪下水,净肉都是卖给富人家的。”

    “唔,既然如此,我看大家都已经吃饱了,中午咱们营就不去派饭了。”韦祎说的这句话被淹没在了众人交头接耳的声音里,幸好有周冲扯着嗓门儿重复了一遍。

    方阵安静得简直要哭出来了。

    “不过,在中午前,所有人能够练齐长刀第四式,就按时派饭吃,都听懂了吗?”

    “是————”这次口号喊得非常齐。

    韦祎小声叫来池勤和周冲:“就交给你们俩了,今天我要早退,晚上也不回营房了。”

    “哎,您回城里去?中午不吃饭了?”

    “留下来也吃不成,好好的羊肉,偏偏要炖茨菇?”

    韦祎走开后周冲才问池勤为什么千总不吃茨菇,“上次韦千总误食了茨菇,脸肿成了猪头。”

    “那岂不是要常常挨饿?伙房那么喜欢做茨菇,一个月炒茨菇炖茨菇煮茨菇要做个五六次。”

    “可不是怎么,就算主菜里没茨菇,也要在辅料里面加上一些茨菇,他让我每天去仔细问伙房,菜里是什么料。”池勤笑着笑着忽然有点得意。

    “别乐了,知道你要和李大厨的闺女成亲了。”周冲锤他一拳“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我老娘急得很。”

    “池百户!周百户!快教我们练第四式啊!“众新兵急了。

    “第一次这么积极,我感动得快哭了。”池勤拎起大刀摆好了姿势,“成了,大家看我演示!”

    “不如咱们回去给茨菇炖羊肉立个牌位,时时上香祭拜?”周冲突然想起了什么:“肖丰和钱氿去解手怎么这么久?!莫不是先跑去吃饭了?!你等着,我去抓他们俩回来有难同当!”

    “算是哥求你了!别丢下我一个人啊!”池勤很想把大刀当标枪扔出去扎一溜烟儿跑掉的周冲。

    除了上次误食茨菇被紧急送到城里看郎中,韦祎大半年没有提前逃班早退了,回营房换便装去牵马,竟然多少生出了一点心虚的感觉。

    “虽然是我接风,但是今天可得让他来请客才成。”韦祎骑着马往城外七里亭跑,前几天他接到了老友罗晏的来信,说是今日正午左右会到达京城外的七里亭,要韦祎来接他。

    “吾友韦子隽,展信安。一别四年有余,你我各自忙于俗务,难有相聚,七月初十正午请来京城外七里亭迎接我,否则我就把你的庚帖送给一百位世家小姐。罗壹通。”

    信很简短,主旨很明确。

    韦祎在差一刻到正午的时候赶到了七里亭,此地无人。

    一点也不意外,他不是第一天认识罗晏了,顶着盛夏的大热天,饿着肚子等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刻。

    当他开始后悔自己没和新兵们一起吃烧饼的时候,终于看见罗晏晃晃悠悠的骑着马出现在道路的远端,背后是一片血红色的壮阔晚霞火烧云,映得骑马缓行的那人似勒马封侯而归的英雄。

    平时韦祎不至于这么不解风情,但是今天不一样。他从鞍袋里摸出简便的短弓,搭上箭指住三百步以外悠哉悠哉的罗晏。

    罗晏立刻催马撒着欢儿跑了过来,高喊:“京城最贵的酒楼,我请客。”

    “传菜咯!两位爷的,万象更新!时来运转!步步高升!大展宏图!金玉满堂!”京城最贵最大的大观楼里头,二楼雅座上,穿着极干净、看着就十分精明的店小二站在大厅中央高声唱菜名。

    听完这堆菜名儿,哟!点这么一桌菜,肯定是遇到喜事儿了啊!

    能在这酒楼吃饭的,都是非富即贵、十分有眼力劲儿的人。于是大家纷纷鼓掌、拱手、站起来向韦祎和罗晏这桌道“恭喜”。

    “怎么着,你要成婚了?”这不是罗晏的点菜品味啊,韦祎问他。

    “没,你有好的给我说说亲啊!你舅舅柳大人可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你说他能不能又看上我啊,把柳家的适龄妹妹介绍给我,咱们两个可就是亲戚了。”

    “不成,二十五还没成婚,人家都怕你有隐疾,跟你结亲岂不是害了自家女儿。”

    “嗯?嗯?他们是这样想的吗?!”罗晏自在逍遥花天酒地二十来年,第一次想到这个说法。

    “至少我娘是这么想的。”这是实话,上次回家去,柳夫人特意来问自家儿子。

    罗晏认真的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设计一下自身形象、控制一下社会风评了。

    “那你怎么说的?有没有替我正名啊?”

    “你有没有隐疾我怎么知道?”母亲来问韦祎的时候他听着就很奇怪,他和罗晏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没错,但是朋友也不是内人,这事儿无论是有还是没有,只要知道了就很奇怪。

    于是韦祎明哲保身,十分坚定地告诉柳夫人自己不确定。

    “哦,他马上就进京来了,到时候我自己问他吧。”柳夫人见儿子不知道便走开了。

    “虽然和伯母谈这个挺奇怪的,但是为了正名,看来我是不得不住到你家解释一下了。”

    “你想住就去住,不要扯这种理由,我看你连行李都没带来,是早就打定主意要住到我家去了。”

    “南边又下大雨,运货的大车不好走,耽搁在车店仓库好几天了,我为了早早来见你,狠心把我的弟兄们扔在南边的大雨里,自己北上来投奔你!”罗晏哀嚎着:“一见面就要被你用箭指着,你好狠心。”

    “好吧,就当是我的错。”韦祎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我怎么记得我成婚那年你也来京城了,说好的初三到,让我去接你,结果你初五才到。”

    “所以说,这次我进步了很多啊!你还有什么不满啊。”罗晏说,“我可是马不停蹄赶了一整天的路才在天黑前到达的,现在屁股都要坐不住椅子了。”

    又接着讲,“对了,说到成婚,清泉……离开的时候我在南宁国被家里的生意绊住了大半年,没能赶来京城。”

    魏清泉是韦祎的结发妻子。

    她活在人世间的时间不算长,还没有过上二十岁的生日便离开了人世。

    她与韦祎相守的时间更是不长。罗晏来京城庆贺韦祎结婚的时候留在京城住了一年多,魏清泉是个看起来性格极温和的人,制得住罗晏这种顽皮滑头,大概就是在那一年里头,韦祎和新婚妻子魏清泉联手,第一次感受到了压制住罗晏究竟有多快乐。

    “别以为清泉不在了我就怕了你了,我还有宓儿可以结盟。”发妻去世时韦祎也不在京城,并不想过多回忆那时的惊愕与茫然。

    “我记得,宓儿就快过五岁的生辰了吧,上次见到他还是襁褓里那么一小团,现在应该是满地乱跑的好小子了!”罗晏拿出一个锦盒来在韦祎面前显摆,“今年我可是给宓儿的生辰备了厚礼,别人我不能比,但是绝对比你这个爹送的会更好!宓儿一定会跟我来结盟的!”

    韦祎婚后一年便有了儿子,当时人人都夸魏清泉与韦祎天作之合,都是极为年轻勇武的少将军,又运气极好,新婚得子后继有人。

    “你每一年送给宓儿的生辰礼都不怎么样,只是这四年你都没露面,我不好教训你罢了。”

    韦宓满月的时候罗晏送了他一把宝剑,两岁生日送了一个巨大的机巧九连环,三岁时送了两车罗晏找人四处搜集来的戏曲话本,四岁时更是离谱,送了一处庄子的地契,没一样是韦宓能用得上的。

    “送地契是怕我乖乖侄儿会被你这个爹给饿死,我是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儿,写信问你你也不说。你出征可是打下了整整一个稞国,这是足以拿到封地的战功,你回京怎么不升反降,调到京都城防军那么一个无功可立的地方去了?”

    “哎呦喂,可不敢乱说,那是承王打的,可不是我啊,你可管好你的舌头吧!”韦祎很想现在就不顾礼仪地去捂他的嘴,这是什么地方?大观楼!乱说话被人听了去可惨了。

    “别担心嘛,真正的悄悄话我不会在这里说,咱们还有长夜漫漫可以促膝长谈。”

    大观楼在麒麟大街和獬豸大街中间的街市上,附近都是些宽敞阔气的高官宅邸。韦宅不在这附近,要往东走,走到小街里面,基本已经算是民居的地方。

    街上正是人多的时候,无法骑马,二人牵着马缓缓往城东边的韦宅走过去。

    “你们家还是很好分辨出来的,不管什么时候门口都聚着一堆外邦人。”刚走到街口,往里面一探头,就能看到韦宅门口站着服色各异的外国商人、使节,几辆装饰奇异的马车把不算宽的街道堵得很严重。

    “你们还不搬家吗,这么扰民,会被邻居在门口倒上泔水的。”

    “用不着搬家啊,我们家只有四个人,就算是住这间院子都嫌大,宅内做事的也用不上十几个,除了门口有些挤之外,没什么缺点。”韦祎想了想,“再说了,我十天才回来住两天,就算门口很挤也没有关系。”

    这是韦祎的爹娘成婚时购置的宅子。

    当时韦老爹韦寅只是个六品的翻译官,没资格分到官邸,在京城也没有祖宅,于是成婚前一直住礼夷院后院里的临时宿舍,直到婚期临近才赶上优惠,买下这座宅院。

    一晃二十来年过去,韦寅如今是从二品的要员了,虽然比不上柳家那么炙手可热,但是在礼夷院里头管着各国往来、通商事宜,是个实实在在有权的大官。

    于是宅院从安宁清净的市井小居变成了常年排长队的热闹地方。

    “哎?千总?今天应该不是您的休沐日啊,怎么竟然有兴趣回城来?”迎面街上走来一队巡逻的将士,他们显然是认出了韦祎,于是为首那人十分熟稔地走过来说话。

    “郑予啊,今天轮到你巡逻啊。”韦祎拍拍他肩膀,“我逃班早退来接这个罗大少爷,搬回家来住一阵子。”

    “原来是来客人了,您明天不会是不去校场了吧?”郑予露出一副痛苦的神情,“我能不能申请连续巡街一个月啊,我实在是不想回校场面对那群什么都学不会的新兵啊!”

    “你不怕被他们四个追杀就试试看了,自从新兵进营,你们去巡街的积极性就大幅度提升啊,原来可没见你们争着去巡街。”

    “我哪里想过有一天出班寻街也会变成好差事。也不知道今天一整天过去,他们有没有把前六式练熟。”

    “别抱那么大的期望,勉强学完第五式就够他们四个煞费苦心了,今天城里没出什么事吧,我记得明天是钱氿来巡街,你夜里回去交班,让他把训练进度告诉你。”韦祎嘱托他两句,“不过你可以放心,我明天绝对会按时过去校场和你们有难同当的。”

    “那明天可等着您去主持大局了,我继续巡街去了,不扰您待客,千总、罗少爷,末将告退。”

    “喔!回头我也去校场找你们玩!”,郑予根本不认识罗晏,但是罗晏立刻自来熟地跟他搭上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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