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祎啊,快进屋里来。”听到柳不寒怒气升级,提起外甥媳妇的事情来,怕韦祎真的想起伤心事动摇,柳卞赶忙出声阻止。

    韦祎走进正厅,柳卞正枯坐着,连杯茶都没有,腿上还放着个食盒。

    柳仆射并不是个会把食盒抱在怀里的人,来韦家就会这样子,他怕食盒离了手,就会被柳不寒扔去喂狗。

    “你快尝尝,这是你舅妈亲手给你做的糖桂花雪片糕。”

    “韦祎!你要是敢吃你就住到柳家去吧!”坐在院里的柳不寒头也没回的吼道。

    此事渊源甚久,顺便一说,别看柳仆射家大业大,没儿子,生了七个女儿。

    柳家人一向是生女儿多,柳卞早有准备,招女婿入赘呗,他的爹爹就是入赘女婿。

    舅妈最大的梦想是儿女双全,生到第四个还是女儿时,几乎决定改嫁。

    柳不寒头胎男孩。舅妈起了心思,踌躇良久,估摸着刚刚大喜的柳不寒脾气会好一点,于是赶在小韦祎的满月宴上跟柳不寒打商量,如果老二还是儿子,就过继给她吧。柳不寒眼一瞪,当场发毒誓此生只要这一个孩子,这毒誓发的还是:如果再生,柳家灭门。

    柳卞和柳红酥两双手赶忙去捂她的嘴。

    舅妈分外喜欢韦祎,只要有机会就招韦祎去柳家玩。

    柳家又大又宽敞,舅妈温柔耐心手艺好,还有表姐表妹们一起玩耍,小韦祎去了就不乐意回来。小韦祎万万没想到,这就是柳不寒把他“流放”千里之外海岛上的根本原因。

    韦祎还是挺不好意思,想至少给客人喝杯水,没佣人可以叫来,“我去泡壶茶?”韦祎朝舅舅摆着口型。

    “别多事,我习惯了。”柳卞也摆口型。

    “我来是替圣上传句话,哎,不用行礼,不是圣旨。”柳卞说,扶住韦祎,让他坐下。

    “圣上本就认得你,又算是你的姨夫,这几年你性子也磨炼得差不多,到了委以重任的时候啦,此时与西域各国结成联盟在即,正缺个将军去交换国书国礼,商讨联姻大事呢。”

    果然是这个,总比被安排去禁军好多了,韦祎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暗暗庆幸。

    送走柳卞,韦祎趁母亲没注意时溜回自己的屋子,路上经过账房,门恰时打开,几乎拍到脸上,韦寅从里面探出头来,“你舅舅走了?”

    “已经送走了。”韦祎没想到爹爹竟然在家里,“您在家?”言下之意,为什么刚才不去正厅救他。

    “我走在街口刚好看到你舅舅的马车驶进来,我连后门都没敢走,从那边的墙洞爬进来,到这屋里躲躲。”韦寅打量打量儿子,“那墙洞不好爬,要是我也会轻功就方便了。”

    “您还是从门走吧。”韦祎也打量打量父亲,韦寅身量很高,年轻时仪表堂堂,近来确实发福不少,别说轻功了,爬墙都费劲些,下次让四萬给他做个能伸缩的梯子放在马车上,防他摔到。

    第二日清晨,柳卞派了个小厮把韦祎给叫了起来,驱赶他去沐浴熏香,又盯着换好了官服,检查齐全,跟着他一直到了宫城大门底下等着。

    直到上午,下朝的柳卞匆匆地走出宫城,把韦祎给“押”了进去。

    韦祎原本并不怕面圣,对这座森严宫城极为熟悉。

    从上朝大殿的旁边穿过去,走上三百步,前殿就是皇帝平素里批折子的书房,后殿是寝殿。再往左边看过去,离上书房一百步远,有一座比上书房稍微低矮一些的建筑,那就是金吾卫的班房,金吾卫每日里的排班、交接都在这座建筑里进行。

    建筑的前半部分是几排办公桌,中间是更衣室、澡房和看守森严的武器库,后半部分是一些单独分割出来的床铺,供上下夜轮班的校尉休息。

    有一年韦祎总是值夜班,于是就独占了一个铺位,上上下下都换成自己带来的铺盖,更衣柜也比旁人多占一个,住着还挺舒适。

    再往右看就不那么愉快了,右边那座一模一样的建筑,一半是值班太监们的班房,还有一半是亲信大臣们等候召见的茶室。金吾卫校尉们暗地里都在吐槽,这建筑配置,好似与太监们同等一般,十分不爽。

    太监们则说,以右为尊,他们比金吾卫更高等些。

    忽然想起来,当时出征南稞国,满心以为能得胜回朝,到时候再回金吾卫班房里收拾行李杂物也不迟,于是走时只带走了兵器和盔甲,其他的东西都留在那里了。

    回来后一直没再顾及这件事,更不愿旧地重游,不知道那些行李铺盖还在不在?

    “柳大人,您这边请,稍坐坐,喝杯茶。”韦祎闻声抬头,嘿,这还是个熟面孔,面白无须,头发稀少,堆着蜡塑一般的假笑。

    “那便辛苦牛总管啦。”柳卞拍拍韦祎的肩膀,便举步往右侧走去。

    韦祎喉头滚动,因为他看见这位头发稀少的总管太监,总是条件反射地想要叫他牛方丈,从前没憋住叫一两句就算了,如今还是显得自己成熟守礼为妙。

    “韦将军,您这边请,皇帝可等着呢。”牛总管见柳卞已走远,假笑也不笑了,没给韦祎好脸色。

    当今皇帝已是六十多岁,大齐国的第三代帝王。

    若要韦祎私下里评一句,那便是:这位天子是个最为意气风发之人,不管是头发花白还是面现皱纹,都没损耗一丝一毫的锐气。

    壮年登基,在位十数年整顿朝纲,开疆拓土,平定叛乱,至今不见疲态,不仅不立储君,皇后的位置也空悬多年。

    这不,还想着要攻打强盛的北燕国呢。

    “想什么呢?多年不见你来见朕,是怕朕给你吃甜瓜吗?”

    “末将不敢。”韦祎赶忙回神应道,莫名想笑。

    甜瓜之事是宫里的一个笑话,知道的人却并不多。

    这宫殿并不是大齐国建造的,而是前朝所留。

    大齐国第一代皇帝平定天下之后暂住此地,一直心心念念想着要把国都搬回自己的故乡,可是十年过去了,国家花钱的事情太多,实在没存下钱来迁都,无可奈何地决定就定都在这里,不再搬迁了。

    韦祎从前在卷宗里翻到过始皇帝起居录,上载:“今日大雨如注,帝召户部尚书与司库清点钱粮,后长叹拟旨曰,吾生于战乱,治学习武二十余载,征战十三载,从未欠缺钱粮,每夜鼾声如雷以至于妻不愿与吾共枕,每餐必食饭三碗、肉一斤,唯治国十载时金银甚缺,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可见治国乃天下第一苦,呜呼,大齐不可再另辟都城。”

    于是他的儿子和孙子也都选择加固这座都城,形成四郡拱卫的形态,决意不迁都,也没有翻新宫城。

    旧房子里故事多。韦祎在金吾卫时,有一日夜班,忽然听到皇帝寝殿传来一声女子尖叫,此时不能再顾及礼仪,几名值夜的校尉赶忙飞身入殿查看。

    皇帝刚披上衣服,面色不善,寝殿的床下塌掉半边,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他指了指那个洞,“蒋贵人掉下去了。”

    几名金吾卫下洞去看,下面何止蒋贵人一个?蒋贵人被摔晕了,躺在一堆干枯的肢体上。

    这洞里清理出来蒋贵人一位,女性干尸三十六具。

    此事需隐蔽处理。

    皇帝临时去暖阁休息,韦祎他们悄悄叫来仵作验尸,这三十六位都是些妙龄少女,穿着前朝的服饰,身躯干燥不腐,表情十分瘆人。再剖开来看这不腐之谜,干尸们腹中空空没有毒药,只留一些甜瓜子。

    于是仵作就说:“我也不知道是咋死的,可能是吃了甜瓜后意外尸身不腐吧。”

    “拉出去烧了,把洞给修理好就行。”皇帝很郁闷,这宫里时不时就会出一两件怪事,一般都是些偏僻宫殿,这次却出现在了自己床下面,以后还怎么睡觉,怎么吃甜瓜?

    幸好韦祎生活能力不错,竟然还会修墙,花了两天时间赶工把那大洞给砌成实心的。

    如果此事传扬,一定会变成“皇帝夜御三十六女成干尸”,而如今传言的只是“皇帝老当益壮与妃同寝竟然将床榻震碎”而已。

    皇帝的事太忙,没时间留给他郁闷,没过两天就回到新修的床铺上睡觉了,这事儿是当时在场的几个人之间的秘密。

    闲话几句家常,皇帝一共交代了两件事给韦祎。

    第一件是让韦祎预备着整合一支队伍,去西域送上国书,接回西域公主。

    第二件是要韦祎代天子监审蒋氏一族。

    “不必疑虑,虽然你不在宫中多年,但你这天子近臣的身份朕可从未撤裁过,只是你自己不愿来见朕罢了。”

    回家的路上,柳卞邀请韦祎去柳府用午餐庆祝一番,被韦祎搬出要去找吴签核对案情的理由给拒绝了。

    “既然是有公事,那我就不多打扰咱们韦将军办案咯,有什么需要舅舅帮忙的,尽管开口。”柳卞以为韦祎终于提起了兴致勤于公事,很满意。

    告别了舅舅,韦祎盘算着,皇帝可真不愧是皇帝,笼络人心的手段可不得了,刚才我是不是应该在御前涕泗横流一番才识趣啊?

    两件事从时间上看,显然是监审一事排在前面,从宫里走一趟,韦祎已经成了钦差大臣,回家果然见到母亲面色更加不善,下令说这几天大家各自在屋里吃饭,不在厅中摆饭了。

    家中甚是无趣,罗晏与宓儿北上安都郡,四萬也跟着去照顾宓儿,攸沅和攸绚的师傅已经治好了风寒,他们也不情不愿的回宫上课,于是小东风和花小宝几个孩子也不在韦宅待着,都跑到外面去玩了。

    韦祎每天在家里待着还要时刻注意躲开母亲,只要回家,几乎是只能闷在自己房间里。

    索性继续在城外的军营和城里的临时衙门两地来回溜达。

    池勤这些日子都在城里待着接手千总公务外加准备婚事,城外训练新兵的重任由肖丰和钱氿全面接手。

    恶人自有恶人磨,前些日子有池勤担纲,这两位可没少摸鱼,如今可好,韦祎在校场边上的棚子里坐着,啃西瓜看热闹——肖丰更加暴躁了,就连一向好脾气的钱氿额头上也青筋直跳。

    “别担心呀,最难的长刀池勤都给教成了,现在只是在教列阵行进而已嘛,都轻松些!”

    “为什么列阵都列不好?我入伍第一天都没这么蠢!”

    “你也好意思说你那时候,全军营就属你最刺头。”钱氿揭他老底。

    这二人当新兵的时候同在西南边境军,钱氿是从京城里分配过去的,而肖丰本就是西南边陲人士。

    从京城里调过去的这批新兵,路上又没有车可以坐,光是三个多月行军跋涉到西南就要了半条命,到了西南饮食也不习惯,萎靡了大半年,这段时间足够肖丰在新兵营里当上霸王了,钱氿就旁观着肖丰到处挑事儿。

    去和队长们单挑也就罢了,虽然事后会被报复,但总归能赢。

    终于有一次玩大了,去和一位以武艺高强著称的参将挑战,被人家狠狠揍了一顿,扔到钱氿这一群身体虚弱的新兵里面一起修养,住在钱氿上铺,混成了熟人。

    钱氿喜欢养小花小草小猫小狗,看见人需要照顾也忍不住就去照顾了。

    当时的肖丰心里觉得钱氿婆婆妈妈的有些恶心,但他平时脾气太臭没朋友,屁股开花的时候没人照顾可能会饿死,不得不忍着恶心被钱氿照顾。

    “倒霉倒霉,为什么偏偏分到我上铺?”钱氿当时想,肖丰生了一双大铜铃眼,翻鼻、阔口、满口尖牙,年纪轻轻却长了满脸钢针一样根根挺立的络腮胡,浑身的腱子肉上遍布狰狞的刺青,“白天看到都瘆得慌,起夜时偶然看到更是要吓得飞起来。”

    钱氿曾经暗地里跟别人抱怨,“我得赶快让他养好伤搬走!”肖丰不知道钱氿心里面怎么想的,知道了一定会气个半死。

    等肖丰伤好了,毕竟受人恩惠,他不好意思跟钱氿绝交,钱氿也一直憋着没好意思把真相说出来,他可不想让自己好人变坏人。

    几年后,肖丰竟然还听了钱氿的馊主意和他一同调回京城,窝在城防军这个让人闲得手痒的鬼地方。

    于是这朋友就做到了今天。

    “你们两个在西边待过吧?”

    “是西南,在南宁国的边境上。”

    "敬佩敬佩,竟然没落下胃病!”韦祎肃然起敬。

    “千总您忘了,我可是会下厨的!”钱氿拍拍胸脯。

    “你也和这群没事儿就野餐放火烧东林的蠢货差不多。”肖丰逮住机会反唇相讥。

    “怎么能一样?我当时可是为了能拥有厨房去考了军官呢!全营里最早考上的!比你还早三个月!”

    “要不是我那个蠢队长不给我报名,我怎么可能比你还晚!”

    “你三天两头就去挑战,当众让他出丑,不给你除名给谁除名?”

    韦祎觉得,让他俩训新兵真不委屈,纯粹是现世报。

    回到家,看见吴签正等在门口不停地扇扇子,头上还挂着汗珠。

    “哎呀,原来韦老弟你不在家啊,我递了名帖,等了你好半天了。”

    看来,这吴签也是吃了母亲的闭门羹,门房陈三伯只管收名帖,是不会把他给请进去的。

    韦宅的优良作风:门口等的客人不用答话,连茶都不用倒。吴签之前没登过韦家的门,不知道这个“好习惯”。

    如今韦祎被点了监审钦差,吴签这么识趣的人自然是要多多登门。只是这韦家的门如此不好进,有些丧气。

    “真是对不住,平日里来找我爹的人太多,我娘一律不让进的,把您也一并给算进去啦。”

    老爹是干嘛用的,当然是甩锅用的,毫不犹豫。

章节目录

折戟之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茶茶摸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茶茶摸鱼并收藏折戟之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