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芜夙昨夜落脚的那小院看时,已经没有踪影留下了,破败的半扇布帘耷拉着,轻轻用手一戳,就是一个洞,在房内说话声稍微大些,扑簌簌掉下灰尘。

    只有灶膛里剩下的,还有一点余温的草木灰,暗示不久之前此地有人短暂停留过。

    朱愈的白鹰也未曾示警,不知芜夙是转移了阵地,抑或是自知中毒,回到大本营求救去了。连带着,周冲的事情也暂无结果。

    虽然他已经不需要结果了。

    今天下午,云攸纾被他提着去密探办公室的时候闹了好大一通脾气,质问,若是明知道贺顼姑娘会被他爹连累,也会给罗易的生意闹麻烦,为什么还要去作报告,不做不就成了?

    韦祎直接教训他:“职责所在,若是我不知道也便罢了,知道了不报告怎么说得过去?所谓仁不从政,指的正是知道贺顼小姐会被她爹连累,也不能因为仁慈之心而放过奸人!”

    于是,晚上吃过饭,云攸纾便闹起了脾气,闭门不出,连罗易都不肯见。

    “不能,滥用,仁慈。”罗晏又喜闻乐见的跳了出来,“不能因为仁慈之心而放过奸人,说得好啊,你今日为何还要费心教他?他不过是个满口谎话的小孩子。”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正在他的老爹跟前,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老爹去见他,他老爹心胸不俗,反而是我这个外人多得指点。”

    所以,如今知道云攸纾即将前去西域为人质,面临险境,忍不住多说几句。

    “你要求我去教他防身武术,不也是恻隐之心作祟?”

    “他生成了皇帝的儿子,看似尊贵,其实远不如你我这样的人。”

    家族势大,幼从名师,父母开明,没有一摊子烂事,过于难得,“罗少主自谦了,我还真没见过比我们条件更好的。”

    常看见别人这里惨那里惨,反观自身,一点惨事未沾。

    有了这样高的起点,该去做些什么事业,才不算浪费?

    “我见那个明三对贺顼小姐的事情真有几分上心。”

    “是吗?”

    再没有眼色,韦祎也能猜得到罗易将明三叫上,除了要利用他解决这次的事情,更是想把他介绍给自己,也许自己能给他写一封推荐信。若是事情的发展再好一些,这位明三显然对贺顼姑娘有些意思,如果他能拿着推荐信,与贺顼姑娘一同去京城,连带贺顼都可以得救。

    一封推荐信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让韦祎稍有些不舒服的,是罗易把这人推到眼前来,而自己与罗易正有那么一点走到一起去的苗头,出了这件事,对罗易添了丝疑虑。

    “你怎么看?”

    “你怎知小易不是在试你?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她,什么都来问我怎么看,这么依赖我,洞房花烛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向我咨询?”

    “我什么时候依赖你了?真是大言不惭!”

    说起来,当年自己成亲的时候,罗晏确实就住在家里,那时候怎么没想到他这个“非礼勿听”的好习惯呢?

    搁置了一夜,样样事情已经准备妥帖。

    第二日清早,韦祎又被自己彻底错乱的睡眠习惯给搞醒了,怎么能自己一个人睡不成呢?披上衣服提起剑,直接翻窗而入,把云攸纾从被窝里提出来。

    “平焕,你不是要学剑吗?快起来锻炼。”

    朦朦胧胧的正待骂人,还是想起来,剑是要学的,皱着眉起来,洗漱,穿上一套短衣裳,喝一杯蜂蜜水,就与韦祎一起站在了院中。

    众校尉闻讯,纷纷前来看热闹,很快,罗易与秦琼、朱愈也出现在了院子里,站在回廊上观望,罗晏也不会错过这热闹,迅速穿了衣服起身。

    紧接着,来往侍候的佣人,都聚在了此处。

    众目睽睽之下,韦祎指着院子:“先绕院子跑十圈。”

    “你和我一起跑!”这太丢人了,太多人在看,气喘吁吁真的没什么可看的。

    “来几个人,带着他跑。”韦祎向那几个看热闹的校尉招招手,又对云攸纾恐吓道:“若是你跟不上他们,我可不教你了。”

    跟来的都是军中健者,绕这不大的院子跑十圈真不算个事儿。

    然而,初升的太阳原来这么的晒人,云攸纾第一次知道。

    看着其他人健步如飞,甚至还特意慢下来等等他,觉得有些受辱,咬着牙跟了下来,自然,跑完了十圈,变成一滩烂泥。

    “你先坐着歇一歇,注意看我演示。”

    昨晚考虑到了,从基本功开练来不及,不如直接练习防守招式。

    叫一个校尉向自己攻过来,向云攸纾演示如何化解。随后慢下来,再演示一次,等到云攸纾喘得差不多,便换为韦祎扮演攻击者,让云攸纾防守。

    这位小王爷不是个有天赋的好学生。

    第一天早上结束,韦祎心中出现了一个名为后悔的盒子,打开这个盒子,里面就会跳出来一个拿着剑的云攸纾,正被打得哇哇叫。

    韦祎认识的人里面,云攸纾他爹——当今皇帝,他大哥——叛国被废的承王,武功都算是过得去,都能装模作样比划几下,这孩子怎么不像呢?

    明三和肖丰都不在,他们两个又出门去“寻访”贺顼小姐了。

    有肖丰在“帮忙”,明三何时能找得到贺顼,亦在掌握之中。

    早饭毕,通过横亘在东西宅中间那道大墙上的门,东宅来了一个屁滚尿流的管事,说是贺老爷带人堵在东宅大门口,二少爷和老夫人正发脾气,求小姐过去解围。

    “这就来了,大家各自忙去吧。”罗易站起来,对众人说。

    涉事其中,韦祎也带着云攸纾跟着罗易的路线走。

    初秋,万物生机未褪,然肃杀将至,浅色衣衫的年轻女子缓步而行,揣着手,一路上翻白眼叹气,一点也不注意形象。

    韦祎跟在后面,想着,这些时日,提起父母与弟弟,罗易嬉笑怒骂,从患难与共到反目成仇,中间真是嬉笑怒骂就能度过的吗?

    罗易忽然站住,转过头来,挑眉、冷笑,韦祎等人紧急停住脚步,才没有一群人撞作一堆:“怎么着?我实际上非得要对父母亲情渴望得不得了?其实我做出这些成绩来,就是为了感动他们,跟他们和解?”

    不管有没有这么想,此时都不能承认,立刻答:“我没有这么想。”

    “哈哈!知道,逗你呢。”

    擦一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韦祎继续跟着往前走,过了大墙上的门,就是东宅。

    东宅和西宅,乍一看,在外部的装潢上没有太大的区别,显然是一个宅子,分家之后,罗易竟然也没在西宅大兴土木。反而是后来才建的西别院占地更广,几乎没有规整的住宅,多景致,屋在景中,景在屋中,罗易也没住在里面,里头住着殷涿、秦琼、云栖等人,员工宿舍。

    “贺老板是贵客,前来拜访家父,蓬荜生辉啊!”

    罗易的父母、罗曏三人已经一齐站在了厅中,与贺老爷相对而立,罗易到了,势成三角。

    贺老爷笑得不阴不阳,刚才已经与罗老夫人吵过一架了,他毕竟年纪大,话说多了喘,于是不欲在吵架上打车轮战,直言说已经找到了罗曏掳掠他女儿的确凿证据,来这里,就是为了让罗家交出罗曏,一同前去对证。

    “这怎么可能!”罗易吸一口气铺垫情绪,而后大怒,把东宅客厅中的茶杯茶壶都扫在了地上,骂贺老爷胡说,她相信弟弟罗曏现在已经改好,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情,绝对不怕前去对证查看,又说罗曏才受了伤,不能走动。

    虽然,罗曏受伤正是她授意,“喜闻乐见”让韦祎打的。

    这一番怒火看得罗易他爹热泪盈眶,难不成女儿真的有意要与家里重归于好?

    捂着屁股一拐一拐的走到罗易身边,拉她的胳膊抹眼泪,罗易一边怒容不改,一边不着痕迹地狠拽自己的袖子。

    一番闹剧。

    最终,罗易的父亲说自己正发痔,不良于行,不能出门,罗易的母亲则说她要照顾丈夫,也不去。罗曏冲出来说一定要去,端看贺老头如何把亲女儿给自己送上门来。

    贺老头引路,带着罗易等众人直往羊花巷而去。

    这时,便该陈志出场了。

    罗曏这一路走,一路琢磨着,羊花巷里面确实有自己的一间宅子,不过羊花巷里十几间宅,更可能在别人的宅子里,就算在自己的宅里,更是无妨,直接将这美娇娘收下便养着了。

    想得意的笑两声,说些混账话,又见韦祎也在队伍里,下巴痛得不行,又想起自己的宝贝已然大事不妙,登时闭了嘴。

    昨天跑回了家去,搓弄一番,萎靡依旧,又叫来貌美佳人若干,萎靡依旧。

    真栽了!又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给爹娘,心里忐忑不安。

    待陈志猫着腰,出现在羊花巷口,罗曏见到他,才眼睛一亮,原来自己这位心腹早就等在了这里。陈志向来机灵,这次的事情,有他在,自己一定不会吃亏。

    陈志这人,自幼便身宽,小时候是个小胖子,如今年岁二十有二,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更是壮实,这几年有罗曏照拂,吃细粮喝好酒,满面红光,面上的皮肤被太阳一照,油泛泛。

    见了家主人,陈志没有迎过来,反而是小眼睛里挤出来几滴清泪,冲到这一群人面前来,扑地跪下,大呼“苦也!”,展开膀子抱住了贺老头的腿。

    “小人在此等候贺老板久矣!所见所闻令小人夙夜难眠!实在不忍袖手旁观!只等贺老爷来此,以实情相告!”

    壮实的一个大小伙子,用上了真力气去扑一个老者,饶是贺老爷早有准备,依旧心惊肉跳。

    “你你你怎么回事!”罗曏捂着下巴,往前冲了几步,口齿不清的喝骂。

    哭丧着一张脸,鼻涕眼泪一齐流:“少爷啊!这事儿您办得是实在不对,小人见贺小姐在房中哭了一日一夜,水米不进,实在是不忍心呐!”

    韦祎叹气,真是多此一举。罗易亦垂眼,抿着唇忍耐。

    这戏,也就只演给罗曏一个人看看,可这里面唯独罗曏,最没用,有什么可演的?

    展开一面细骨折扇挡住脸,与韦祎议论:“这人也怪,出卖了原主人,就算是计谋得逞,将来还怎么回来侍候?”

    “许是拿了钱财便走,或也是燕国奸细。”

    一行人拉拉扯扯到了罗曏那间小院大门前,大门是没锁的,里头的几个壮汉看见是陈志带人来,也都抱拳退下。“您让我把贺顼小姐锁在屋内,非要让小姐答应嫁给您,钥匙还在我身上,要不,您亲自把锁给打开,好好与贺小姐道个歉吧!”拿出一把钥匙来,双手捧给罗曏。

    罗曏抓过来便摔在陈志身上。

    他头上还包着绷带,说话也说不出来,唯有用肢体来表达愤怒。

    陈志又在地上给捡起来,连连向众人赔礼,自己拿了钥匙,向那处门锁走去,要用钥匙开门,这钥匙也怪,开了几次也打不开这门,陈志急出了满头的油汗。

    韦祎这边的人此时已经觉得看这事情有些无聊了,唯有云攸纾忐忑。罗晏这会儿并没有来,早上他看了云攸纾习武之后就出了门,一来是把钥匙换到贺老爷身上,二来是夹了连夜赶出来的稿子去见话本的原作者。

    那位作者正住在东海,是罗晏的老合伙人之一。看书名上的排行可知,正画着的这本已经是系列的第十一本了。

    最初罗晏来东海认识了罗易,也是因为前来商议插画的事情,顺路看一看这里的本家。

    那会儿,罗易已经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刚刚开始得志,宅院却还没有分开东、西,因而与罗晏不算患难之交。

    只不过,她与父母,是不能同患难不能同富贵的最佳例子。

    下面应该是韦祎的任务——打掉贺老爷的随身钱袋,露出里面的大锁钥匙,就会有罗易手下的管事指出来,当众点明贺老爷无耻,用自己女儿的清白嫁祸罗曏。

    已经摸出一块碎银子来,在手里掂着,要用这么一块钝器打断贺老爷的钱袋绳子,还不能打到贺老爷的腿。

    外面有急而细碎的脚步声,听起来,有十来个人,都穿着薄底子快靴,院内的人恍然未觉,仍在闹。

    “下面的戏演不成了,”韦祎向罗易和云攸纾凑过去,“抓他的人来了,一会儿安静些别动别说话。”

    后面这句是专门对云攸纾说的,看他浑身紧张得肌肉紧绷,一会儿墙头跳下来人,吓得他做出什么反常举动来,反吓到来抓人的密探,把他也当作贺老爷一伙儿的,伤了他。

    果然,话音刚落,十几个穿衙役官衣的捕快,有推门进来的,有从墙头跳下的,为首的竟然还是个熟人——那日坐在密探办公室的留守书生。

    密探果然是密探,穿了儒衫就像是书生,穿了官衣就像是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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