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枫猛然惊醒,慌乱中手脚乱抓乱踢,打翻塌几上的茶碗,咕噜咕噜,“啪嚓”一声摔地碎裂,惊得随从急上前来,连连问候。

    原来是梦,他松口气。

    梦里场景历历在目,内容匪夷所思。

    他居然想要庇护一只狡猾的狐狸。是嫌自己受骗上当次数不够多?还是说,他天生有受虐狂倾向?

    有病。他在心里暗骂自己。

    时枫两手揉搓太阳穴,努力驱散不愉快的回忆,办正事要紧,他提醒自己。

    随从麻利地收拾干净现场,上前拜道:“将军,咱们该下注了。”

    晴雷死活不肯来行院,跟随他的是一名“经验颇丰”的九品知事,乃春月坊的熟客。依据知事建议,直接一口气掷五百两买断宝蟾,省去跟人竞拍的麻烦,避免意外发生。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标的下注后,本以为十拿九稳,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在“五百”其后,添了一笔“加一”。

    什么意思?挑衅?

    时枫蹙了蹙浓眉,命令知事提价“七百”。

    结果,再次出现“加一”。

    时枫不信邪,又将竞价提至“八百五十”、“一千”,不出所料,均被对方紧随其后。

    知事亦头回遇见这等怪事,对方分明恶意标价,意在宝蟾姑娘乎?据他所知,宝蟾的相好,只有三哥,未曾听说其他恩客。

    “将军,属下擒了那段公子,看他敢耍花招。”

    行院搞出太大动静,让他这京卫指挥使颜面何存?鹞子还未捉到手,鸡飞蛋打一场空。

    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时枫凤眸一沉,“压他两千,再许二十两请他喝茶。倘若仍不知好歹,绑了手脚丢进清水河。”

    不一会,知事回来禀报,段公子收银子走了。

    时枫哼了一声,不过贪小便宜的浪荡子,咬着他不放就为挣点蝇头小利。

    然而那两千的账,却要从他自己腰包里掏。出师未捷,自损两千,好不晦气。

    好在标中宝蟾,亦算不虚此行。接下来,只要许她些好处,几两银子的事,管保从她嘴里抠出有价值的消息。

    时枫咬了咬牙,怒发欲起立,“嘿吼嘿吼”给自己鼓劲。他活动筋骨,踢腿打拳,端出将军汗马百战场的架势,蓄势待发。

    知事一旁捂嘴偷笑,从没见过嫖妓搞得像点将上战场,冷面将军照会老道花娘,话本子都没这么精彩。

    *

    一卷罗帕遮红颜,佳人玉立生此方。宝蟾姑娘步步生莲,袅袅婷婷立于雅间外。

    冰山客,准备好迎接奴家否?

    苏绾并非第一次设局诱捕野兽,“冷面阎罗”她都不放在眼里,还会怕他小小“冰山客”不成。

    她胸有成竹,志在必得。非要从恩客手里,夺回母亲遗物不可。看她演这出“狸猫换太子”,杀他个出其不意,片甲不留。

    “小女子宝蟾,拜会冰山公子。”

    一声娇啼隔着木门钻入缝隙,痒痒的,挠人心房。

    时枫兀自一愣,浑身莫名紧张。他同晴雷相比较,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虽已弱冠之年,人生大半岁月皆在兵营沙场度过,并未积攒多少红楼经验。

    他从塌床弹坐起身,一本正经整理衣襟,摩挲护腕处新近镶嵌的绿松石——托那位“疯婆子”的福,墨玉翡翠沦为苏家捉奸的物证。

    知事见他这副生涩模样,憋笑憋得几欲咬碎后槽牙。敢情叱咤沙场的“冷面阎罗”,竟是位不沾风月的“正经人”。

    时枫睨了知事一眼,吩咐道:“你监守门口,任何人不得擅入。倘若有人存心捣乱,直接绑了送入大牢。”

    知事应允,心里嘀咕:谁有这胆子,敢跟时将军叫板,活腻歪了。

    他边走边琢磨,伸手打开门,香风吹人花乱飞,迷了知事的眼。

    朦胧间,见一女子薄纱半遮面,流盼眼眸,容颜昳丽,柳亸花娇。

    他以为自己看错,努力揉搓眼皮,不禁暗自嗟叹:春月坊的二等花娘,姿色竟如此上乘。

    女子嫣然一笑,直撞知事心窝。“经验颇丰”的老手,瞬间沦为裙下臣,目瞪口呆站立半晌,竟忘记迎接女子进门。

    直到身后冷冷响起一声咳嗽,知事如梦方醒,“宝蟾姑娘,请~”

    宝蟾点点头,摇曳跨越门槛,低首莲步堂前,羞涩福了福身,“小女子不才,承蒙公子垂青,祈愿尽心竭力服侍公子。”

    窈窕淑女侍立半日,不见堂前任何回应,心里顿生疑窦。这位“冰山客”,难不成是哑巴?

    苏绾抬起螓首,殷切目光望向面前端坐之人,不想撞进深邃乌云。

    那片乌云深处,浸没一双同样震撼的眼眸,内藏万千深海。一道微光遽然闪过,倏然收拢复杂心绪。

    “你果然是娼妓。”

    怎么,是他?

    苏绾心内一颤,刹那间,脑子里产生无数疑问,究竟哪项环节出了问题,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一切,都是他设计的陷阱?莫非他早已知晓自己的来历和身份?

    两世风云变幻,威武将军铠甲戎装,巍峨挺立,凤眸斜睨,寒光泼眼,嘴角冷冷迸出几个字:“我不狎妓。”

    脑海被扑面而来的记忆阗满,令苏绾分不清前世今生,竟忘记驳斥“娼妓”一说,呆呆立在那里,站成一朵红云。

    见她不予回复,男人沉着脸,凤眸泛起阴鸷,“还想狡辩?”他身子向前挺了挺,“你又如何解释,苏二小姐?”

    一声“苏二小姐”,瞬间将苏绾拉回现实。谢天谢地,上一世的威武将军,可不会这样称呼她。

    先不说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行院,也不管他有没有发现她重生真相,眼前她假扮花娘被抓现行,传将出去苏家非剥她的皮不可,必须想办法脱身。

    苏绾瞥了一眼窗格方向,二楼不算太高,破窗逃走的话,对方势必大张旗鼓捉拿她,整条街都知晓苏家二小姐来行院厮混。

    唯有光明正大从正门走出去。

    “公子真爱说笑。”宝蟾悄悄后退一步,莞尔道:“小女子乃春月坊的花娘,如假包换。怎会是什么苏二小姐?想必公子眼花,认错人了罢。”

    时枫十分确定,眼前烟花女子,就是几日前将他耍得团团转的疯婆娘。那双澹如星子的眼眸,深深镌刻在他的记忆,挥之不去,连带着被蒙蔽戏弄的愤怒。

    男人倚靠塌床椅背,嘴角飘出冷笑:“还在嘴硬。看来,你很喜欢当娼妓。”眼眸一沉,“天生的贱种。”

    苏绾差点咬碎贝齿。

    但她硬将怒火吞进肚,又往后退一步,满脸赔笑,“公子富埒陶白,怎知人间疾苦。哪有人天生就爱吃这口饭,不过混日子讨生活而已。”

    退至门口,借故离开,是苏绾的应对之策。

    但她拿不准对方底线在哪里,万一惹恼“冷面阎罗”,将她送入监牢,也不是不可能——他第一天就严辞警告过她。

    距离门口,不过一丈远。

    “不错,谁不是讨生活呢。”男人单膝支立,搭坐塌边,眸光佻达慵懒,“唱个小曲儿听听,唱得好的话,有赏。”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还是说,你不愿意?”语气紧迫,步步逼近。

    苏绾当然不愿意,宝蟾就不一定了。

    宝蟾浅笑道:“原来公子想要听曲儿,早说嘛,奴家最擅长的,就是唱小曲儿。”

    宝蟾姑娘轻启朱唇,发皓齿,唱出几句吴侬软语;微拂玉手,流淌一段委婉苏腔。

    一曲终了,花尽心思乱霏霏。

    “公子满意否?”宝蟾笑意盈盈,眼眸泛波春水。

    时枫听得愣神,他单晓得她是苏家二小姐,锦衣玉食,阳春白雪,不该带有市井烟火气。况且,还是江南苏腔软调。

    可他不知道,九香乃扬州瘦马出身,清歌曼舞最是一绝,苏绾亦得母亲真传。而且上一世,温如初也曾送苏绾去教坊司学习各种歌舞乐艺技艺,伺候男人只是其中一项技能罢了。

    “凑合。”男人咋了咋牙,“你还会别的什么?”

    眼神飘向门口,还有最后一段距离。

    宝蟾娇柔道:“妾送上一支《霓虹舞》给公子尽兴。”她请求道:“劳驾公子击案伴奏。”

    得到对方应允,节奏响起。

    但见宝蟾柳腰回转,水袖流风,起舞清影,化作玉蝶,花绊绮罗香。

    时枫心内疑窦丛生,观其舞姿翩翩,非一日之功。歌舞俱佳,还会说书唱曲,难道她真是行院的花娘?

    想来想去,不禁又有些头疼,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瞧那烦恼根源。

    苏绾抬头望去,男人沉浸曼妙舞姿,闭目养神,似陷入无我境界。

    好机会。

    她抓住空隙,旋转几周至门前,双手猛然推开门,“抱歉,妾喝多凉茶,这会子身急,待我去去就回。”

    门外站着知事,在她意料之中。行院人来人往,总不能在眼皮子底下强抢。

    然苏绾算错一步。

    她一眼瞥见人群里招摇过市的纨绔公子,手举铭牌大喊:“青凤姑娘,看我看我,我出一千两。”

    青凤根本不瞧他,宝蟾都能卖出两千,她怎能甘居人后。

    纨绔公子不识相,拨开层层叠叠人流,奔赴春月坊头牌,“青凤姑娘,我来了。”

    好巧不巧,苏绾所处的雅间,正位于青凤背后。

    糟糕。

    苏绾这时出去,正面撞见苏尽欢,尴尬局面让她百口莫辩,还会被拖回府里羞辱。

    被“冷面阎罗”识破真相,总好过被苏家拿住把柄。不过一匹野兽,白日当天,还能吃了她不成。

    迎上知事错愕的眼神,宝蟾冲他嫣然一笑,旋裙娇嗔:“生意如此兴旺,嫲嫲撞头行大运。”

    双手阖上屋门,苏绾眼眸一沉。宝蟾装不下去了,是时候以真面目示人。

    素手掀开面纱,露出盛世容颜。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闲静时如娇花照月,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步步生莲花。

    但愿能唬得住那匹猎兽。

    “时将军,别来无恙。你可还好?”

    时枫全程一动未动,坐看庭前花开花落。心里暗暗赞叹疯婆娘的胆量,竟敢当着他的面,大摇大摆启门脱逃。

    这跟当众扇他耳光有何区别?

    他已看清楚,今日这一局,意在敲诈他银钱,跟他竞标的“段公子”,分明就是疯婆娘假扮。她不是最擅长模仿别人言行?

    先是段公子恶意竞拍,抬高价格,哄骗人跟拍。中途突然退出,害他白白付出二千白银。

    又有花娘同恩客曲意逢迎,暗昧勾引。待鱼咬钩,来一出真正的“仙人跳”,榨取更多钱财。

    没错,就是这样一位蛇蝎美人。

    假如一开始,他是抱着报复纳征被戏耍的心情,想要看她出尽洋相,那么当前一刻,他已彻底放弃这种小儿心思。

    他要让她,打从心眼里,后悔招惹他。

    男人站起身,负手冷笑道:“少跟我套近乎,本将军初登贵宝殿,根本不认识你这号人物。”

    堂内无端掀起阵阵阴风,撩动细长深邃眼角,蓦然杀气棱棱。

    轮到苏绾愣神,拿不准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至于睁眼瞎到看不出她是谁。

    苏绾上前一步,距离时枫一丈远,障袂赔笑:“方才我不过跟将军开个小玩笑,见谅。您大人有大量,不必同小女子计较。至于奴家为何在此,还请将军听我细细道来……”

    “不必。”男人不耐烦摆摆手。

    他居高临下觑着她,声音冰冷而遥远,“买宝蟾姑娘花费两千两,是时候兑现交易。”

    这家伙竟然还在玩角色扮演游戏,嫖客妓女戏码这么吸引人吗?

    苏绾不自然地低下头,“时将军,奴家并非有意骗你,实是有难言之隐。”

    她试图解释当前混乱尴尬局面,但很显然,对方并没耐心听下去。

    男人打了个响指,门外驻守的知事应声而入,态度恭谦拱手问道:“将军何事吩咐?”

    “冰山客,你买断宝蟾姑娘出台,可此去领她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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