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第一次近距离观摩审讯犯人。

    上一世,当她成为名副其实的“疯后”,为泄愤下令将司礼监的一众太监绞杀干净,全权交给御马监提督处理,所谓的“东西二厂”相争,由此落下帷幕。

    内厂太监的刑讯逼供手段极其残忍,大名鼎鼎的“红绣鞋”就是东厂司礼监掌印的名作。鉴于苏绾曾于大殿之上受过掌印的视奸侮辱,因此那双烧得红彤彤的铁鞋,最终穿在掌印的脚上。彼时掌印仅哭嚎七声,便昏死过去,当天夜里就断气了。

    苏绾恨得咬牙切齿——只受了半个时辰的折磨,忒便宜老鸡婆。

    往事不堪回首。

    男人注意到苏绾怔愣不动,以为她害怕血腥场面,沉声道:“转过身去,不要看。”

    若非形势所迫,他绝不肯在女人面前动用刑罚——虽然就是他三番五次,威胁要抓苏绾进大牢上大刑。

    男人向刽子手使了个眼色。

    侍卫晴雷自靴内拔出一柄短刀,靴边鹿绒处抹了抹,刀刃雪亮,寒光泼眼。少年明眸一沉,竖起刀俎,指向鱼肉。

    风雷飒飒,千钧一发。

    不等晴雷动手,“大金牙”嘴里塞着布头,呜呜乱叫,跪地磕头,表示自己服了。

    所有人瞬间松口气,包括苏绾在内。

    刽子手麻利收刀,一把扯掉布头,眼神时刻警惕。假如犯人胆敢耍诈,他会毫不犹豫抹了对方的脖子。

    这就是锦衣卫的觉悟。

    大金牙咳嗽几下,连声求饶:“将军饶命!小的早就认出将军,无奈受那毒蛇堂堂主萧染逼迫,不得已才行此下策,还请将军宽恕罪过。”

    所谓毒蛇堂,乃江湖漕帮势力之首,专门负责保护漕运,成立已有五十年历史。漕帮原本起源于运河沿线,多驻扎在江浙地区。近几年开始纷纷向内地扩张,蚕食鲸吞地方割据帮派势力,甚至将爪牙延伸至京城繁华地。

    毒蛇堂在京发展两年,不仅接手了山匪、水贼等江湖买卖,将其一锅端吞并,还慢慢渗透进地下钱庄、赌场、妓院等一条龙产业,俨然成为京城鬼市龙头老大。

    一个月前,原先的堂主被人单挑挑死了,胜利者取而代之,一屁股坐上堂主的交椅,就是现如今的萧染。

    萧染其人疯癫成性,手段阴狠毒辣,上任之后,先杀了一批不服从他的手下。方式随性而为,水边遇见的,扔进湖里喂鱼;路上抓住的,推入车轮碾压;散步碰到的,随手放狗啃噬。

    闹得江湖人心惶惶,人皆惧怕萧染。

    时枫阖目听之,右手敲击藤椅椅臂,“为何追踪本将军?”

    大金牙摇头道:“小的不知。萧染只管发号施令,并未向小的解释缘由。”他咋么咋么嘴巴,讨好似的猜测道:“许是要拿将军做投名状,挟将军以令江湖。”

    时枫自调遣京卫指挥使来京,不过半年有余,未尝有机会接触当地帮会,无法知晓毒蛇堂的存在。既没有得罪过漕帮,何以被萧染咬住不放?

    若论新官上任三把火,萧染拿他当投名状祭天,又有些说不通。官商勾结,原则上不该是商拿好处贿赂官吗?怎得萧染一上来,却是风霜刀剑严相逼?

    惹恼了他,有何好处?

    男人向前探了探身,左手搭在膝盖处,臂间缠绕绷带十分显眼,渗透的鲜血已风干,呈现棕褐色痕迹。手掌握成拳,又张开,指节发出咔哒声响。

    剑眉挺了挺,时枫问道:“你可曾听过,神武将军时樾的名字?”

    如被霹雳击中,大金牙猛然一震,低头道:“不、不曾听过。”

    “哦?”男人凤眸一凛,瞬间杀气棱棱,“你认得我,却不认识本将军的兄长。”

    他缓缓挺直脊背,端正两腿姿势,似在为某项决定做准备,“你觉得我,会不会信你?”

    大金牙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道:“小、小的不敢、敢欺骗将军,果真没、没见过时樾将军。”

    “哼,还敢嘴硬。晴雷,掰开他的狗嘴。”男人果断下令。

    “是。”晴雷手腕一甩,掌间短刀寒影催命。

    刀刃卷着冷风,直喇喇刺入牙口,顺时针搅动一周,霎时无尽血渣伴随齿屑,噗噗喷射出口。

    目的既达成,右手迅速收刀,左手捏布头搥进嘴,将满腔热血堵得严严实实,一声哀嚎都不曾发出。

    大金牙两眼充盈血泪,嘴巴四周浸透鲜血,汩汩外流。殷红血液滴落褂子,混着崩裂的碎牙,落入腰间红绸子不见。

    其中一颗金牙,闪耀金光,蹦落苏绾绣鞋的鞋面,沾染一片血迹,惊得佳人连连跳脚。孰料脚下一滑,跌足摔个趔趄。

    “啊……”苏绾失声叫道。

    电光火石之间,大手陡然从天而降,捞着纨素拉到膝上,帖耳轻声道:“闭上眼睛。”

    雄浑气息扑面而来,苏绾听话地阖合眼眸,两手紧紧扣住男人的束腕,心底似揣着一只玉兔,扑棱扑棱跳不停。可她想了几个来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谁唬破的胆子。

    大金牙双手捆绑身后,佝偻身体缩成一团,头壳梆梆敲地。声音过于响亮,恐会引人注意,晴雷上前踏实夯一脚,稳稳踩住他的脑袋。

    世界终于安静了。

    然而只停了一息,罪犯两眼翻白,似有晕厥迹象,嘴角泛起白沫。看来晴雷那一脚蹬,力度过于大了些。

    晴雷心虚地瞄了一眼,见男人峨眉紧蹙,一脸怒容觑着他。侍卫暗暗吐舌头,俯身去够犯人手背,捏指按压犯人拇指内侧合谷穴。

    约莫两口茶的工夫,晕厥有所缓解,大金牙慢慢睁开眼。

    睁眼即是地狱。

    男人凤眸一转,睥睨罪魁祸首,沉沉道:“方才提及萧染时,怎没见你这般嘴硬?看来,萧染对你来说,并不值得你为之冒险抵抗。”

    凤眸射出阴鸷冷戾寒光,“一文不值的垃圾,我可没有兴趣。”

    大金牙呜呜咽咽,挺尸般横卧地面,嘴角口水流涎。他翻了翻眼皮,竭力点点头。

    再狡猾的犯人,面对绝对暴力手段,精神防线也将崩溃坍塌,这也是刑讯逼供的重要意义。

    苏绾背靠男人宽阔的胸膛,感受一颗强有力的心脏,稳稳地跳动着。男人身上散发出清冽的雪松气息,此刻闻起来也没有从前那般令人作呕,反倒沁如暖流浸润心田。

    奇怪,“冷面阎罗”明明展现恐怖冷血的一面,为何却让她感到不合时宜的轻松与安心?

    因为刀子架在敌人脖颈。

    她偷偷睁开双眼,看脚下的猎物苟延残喘,感受绝对强者的威压与力量。与上一世做“疯后”相比,多了一份狐假虎威的自信,少了一丝为虎作伥的狂妄。她不敢断言自己向往权力,然而上位者的无上荣耀,依然吸引着她,哪怕过了两世。

    苏绾沉浸在幻想中,丝毫没意识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于她来说究竟包含何种意义。以至于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她都恍惚感到,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大金牙趴伏黄土地,混杂着血渣与污泥,呜呜啦啦讲述事情的真相。若不仔细辨认,很难听清楚所述内容。苏绾听得磕磕绊绊,勉强勾勒出大概轮廓。

    两年前,出于某种未知原因,时樾经过一番辛苦探察,顺藤摸瓜,摸索到春月坊,发现银盒。他一路追寻银盒主人的来处,查出黑风寨的寨主大金牙,就是当年倒卖花娘九香的“人伢子”。

    凭一杆金枪,时樾英雄孤胆,捣毁半座山寨。大金牙迫于威慑,不得不招供——九香是他十数年前做人伢子时,偷偷从扬州“堕花院”拐来京城,又翻十倍卖给春月坊。

    堕花院乃扬州名苑,历史悠久,以培养顶级“瘦马”闻名遐迩。此苑又与别处不同,因背后有高人坐镇指点,生意也比寻常青楼做得大些。瘦马来源五花八门,多数是贫苦家庭出卖女儿,当地官府对此买卖人口勾当,睁只眼闭只眼。

    大金牙只当是自己做了一桩血赚的买卖,岁月春秋薄了几遭,此事石沉大海,再也无人提起。过了十多年后,有朝一日被时樾找上门。他将能说的交代一遍,换取自己以及几十山匪性命,守候破破烂烂的黑风寨老巢。

    自此时樾南下扬州,着手调查堕花院。又不多久,时樾将军殒命漠北的消息,传遍全国各地。凭借多年走江湖的经验,大金牙从这些蛛丝马迹,敏锐地嗅出危险的味道,自己也许卷入一场派系利益纷争。他开始花重金四处寻求庇护,引来毒蛇堂的干事,黑风寨也被顺利收编。

    至于毒蛇堂的“上峰”归属哪方势力,大金牙一无所知。他不过是山脚一捻尘土,根本够不到山巅万缕层云。

    又来一个堕花院。

    时枫凤眼虚眯,琢磨事情来龙去脉,心底疑窦丛生。不过查个小小花娘的踪迹,不知触及了谁人的利益,竟害得哥哥丢了性命。

    “萧染可知情?”男人问道。

    大金牙无力地晃了晃脑袋,“就连毒蛇堂旧堂主,小的也未曾讲过半句往事,这些人都不可信。”

    时枫嗤笑一声,“刀子架在脖子上,轮得到你信不信。”

    怀里苏绾如坠五里迷雾。

    九香?娘亲?

    印象里,娘亲的确是扬州瘦马出身,教了她唱曲说书的技艺,打发行院里那些寄人篱下的无聊日子。

    上一世,她陷入后宫争斗不能自拔,每天跟一群太监嫔妃拉扯,朝堂上的是非,皆由温如初把持,她从不过问。据她所知,上一世的绥靖王时枫,将死去兄长和父亲两条人命,全部算到温如初头上,才会有后面的揭竿起义,率领三十万反叛军攻打北京城。

    “胡说!”

    苏绾从男人怀里挣脱,冲至大金牙跟前,跪在黄泥地,同他据理力争,“空口无凭,你如何证明时樾将军的死亡,与我娘亲有关系?”

    大金牙两眼瞪如灯笼,仿佛白日见鬼,嘴巴囫囵不清,“你、你是九香的女儿?”

    他忽然想起什么,激动道:“时樾将军曾说过,九香并非寻常人家丢弃的女儿,而是战乱时沦落天涯的俘虏,他还要因此定我一个走私战俘的罪名呐。”

    苏绾一愣,娘亲从未提及她自己是俘虏的经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多的谜团缠绕,令她陷入无尽的迷惘之中。

    时枫心里,明镜如水。

    据银盒盛放的女书绣帕来看,九香应当就是已覆灭都蛮族王室的遗孤。大金牙所言为实,并无欺瞒。然而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因果关系,并不能推断时樾的死亡。

    背后某种暗黑势力,隐藏水面之下。

    忽然窗纸天光波动,屋顶尘土坠落,门外脚步声迭起。

    糟糕,被发现了。

    “先出去。”时枫下令。

    据守竹屋死角,只会成为人头靶子,随便扔个火把点燃房屋,都是致命打击。

    男人横腰抱起苏绾,迅速找寻有利地形。侍卫晴雷拎起大金牙,短刀逼近喉咙,充做人质。

    四人挤出竹屋。

    门外挤挤茬茬站满打手,部分是山匪亲信,穿红戴绿为庆祝婚宴;另外一小撮人马估计是毒蛇堂的人,衣着打扮皆清一色黑衣蒙面。

    人群中央,萧染披着佛头青杭绸鹤氅,素白手指拢了拢尚未来得及梳洗的长发,脸色铁青,“我好心提供场地,邀请满堂宾客,安排你俩入洞房,就是为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伸展两臂,“这山清水秀吉祥地,这天高云淡皇帝远。做一对神仙眷侣,锦瑟和弦,地老天荒,哪管他日江木流春水。岂不美哉快哉?”

    跺脚急嗔,“可是你们,到、底、在、干、嘛?”

    细长眼眸溢满惋惜,好似真地在为他人终身大事操劳。

    无意中眼角扫过人质大金牙,萧染眨了眨眼,满脸疑惑道:“你们绑他做甚?用来威胁我吗?一只虫子?”

    茫然的表情,不像是演的。

    然而时枫懒得听他这套疯言疯语,挺直腰板冷声道:“本将军对你太过客气了,导致你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本事大过天。你若再敢挡我去路,杀无赦。”

    后面三个字,杀意无边无际。

    滚滚杀意,正对萧染的胃口,白净的脸颊骤然泛起兴奋的红晕,“也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

    他身子一挺,脱掉鹤氅,露出紧实的胸膛,十色蔷薇花背依旧闪光夺目。

    “来人呐,把我的耙子拿来。”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时枫屈身放下苏绾,耳边叮嘱:“别动,等我。”声音沉稳有力。

    苏绾点点头,“嗯。”

    时枫上前抽出晴雷的雁翎刀,“暂借我一用。”

    刀刃过手,刀锋划过一道优美弧线,竖刀握在手心,男人凤眸沉了沉。

    萧染挥舞九齿钉耙,齿尖金光闪闪,他绕着脖颈调侃道:“装什么英雄救美?让我来给你上一课,教你些做人的基本道理。”

    言毕,钉耙呼啸袭来,虎虎生风。

    目标却不是时枫。

    这一耙,突破所有人的预料防线,磳楞楞敲住人质大金牙的脑壳,大金牙身子抖了抖,扑棱如山倾倒,重重砸向泥土地。数一数,砸扁的天灵盖,正好九个血窟窿,滋滋往外冒血。

    “你听好了,我要教你的第一课:永远不要拿虫子吓唬我。”

    “所有人,今日都将葬身这黑风寨里。”

    萧染细长眼眸卷了卷,嘴角上扬,露出一抹诡异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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