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城西京郊,天光云影徘徊。旌旗猎猎,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阵前战将大名陆展元,时任正六品五城兵马司都指挥,兵部尚书陆能长子。其人生得五大三粗,皮肤黝黑,面相凶煞。他身穿金漆山文甲,手握紫金偃月刀,骑一匹通体黝黑骏马,威成剑骑雄,凛凛有英风。

    威武气势闪了时枫的眼,令他心生不快,凤眸沉了沉,压着嗓子道:“何事找本将军?”

    陆展元抱拳为礼,“末将奉顺天府刘府尹之命,前来京郊兵营查探一桩公案。”

    他清了清嗓子,“事关前晚户部温侍郎上报贼匪入室,掳掠未婚妻苏绾一案。经巡城兵马司查清,当晚将军车马曾强闯西门出城。又接线人通报,言其亲眼目睹将军与苏绾曾有过密切接触。综上,末将特来查证,以便通报兵部。”

    五城兵马司行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凡京城内外,各画境而分领之。各司巡夜所查,奏报兵部,并转呈司礼监。

    时枫眯着眼眸,听其陈述案情过程,谁在里面搞鬼,心里已有几分把握。他右手握着缰绳,身子向前探了探,一脸不屑道:“温侍郎家里遭了贼,与本将军何干?难道说,是本将军夜半潜入他家里,夺了他的妻不成?”

    陆展元笑道:“末将尚不敢妄断,然据温侍郎所述,那贼匪的左手臂曾被家丁砍伤,因此左臂负伤者,当有最大嫌疑。”

    言毕,眼角有意无意扫了一眼时枫的左臂——果不其然,左手肘缠绕厚厚一层绷带,未戴环臂甲。

    此时苏绾骑着一匹枣栗马,躲在时枫身后窥视。听见对方如此说,不禁冷汗淋漓。这下人赃并获,那家伙一准被兵马司拿住把柄,押入大牢递送刑部和都察院。她暗暗给时枫递眼色,试图提醒对方,可利用山匪当做借口,以撇清自己的嫌疑。

    然而时枫根本不理睬她。

    男人凤眸觑着对方,像是看一只可怜的狗,冷笑道:“说什么嫌疑不嫌疑的,分明就是本将军翻进温侍郎家的宅邸,抢走了他的未婚妻,你又如何?”

    一语既出,惊天霹雳,在场众人全部傻眼。

    旁边的苏绾吓得险些掉下马,这家伙不知道又吃错什么药,面对追兵竟然不打自招。想来他所谓的“送她回去”,难道是先主动投降,再物归原主?

    陆展元蓦然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居然毫不掩饰地和盘托出。他吊着黑眉盯着对方看了一阵,大约也未猜出所以然,只好挺胸收腹正色道:“将军既已承认,便请将军即刻释放苏绾,末将也好带她回去复命。”

    “哼,也要你有命来拿。”男人脸色骤变,手里金枪一横,摆出挑战的姿势。

    大战在所难免,陆展元被迫亮出偃月刀,策马迎战出击。

    紫刀铮铮,金枪鏦鏦。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见他二人莫名陷入恶战,苏绾心内琢磨一番,方看出些门道——那个家伙,无非就是耀武扬威,炫耀罢了。

    想必是昨晚她赌气耍小性,抛出求助兵部尚书长子的言论,让他醋意大发,硬找借口扳回一城不可。

    当着她的面,打败她的求救对象,让她无话可说,除了求他,天底下再也没有别的出路。

    可恶,这个混蛋。

    苏绾越想越气愤,自己处处被他拿捏,半点好处未得,还要忍辱负重赔笑脸。立时生出些报复心,想要跟时枫对着干。

    这边时枫出招快狠准,陆展元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五六个回合,便再也招架不住。稍不留神,即被对方逮住空档,金枪迎头狠狠压制宝刀。

    忽然听见有人呼唤:

    “将军救我!”

    两方人马均始料未及,齐齐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后方一位少年急急下马,疾行至陆展元马前,扑通一下跪地泣道:“奴家苏绾,被贼人掳掠,特来向将军求助。”

    言毕,玉手拔掉发簪,一头乌发散落,端地是女娇娥,此非少年郎。双目含情脉脉,金风玉露相逢,更显容貌昳丽曼妙。

    看呆了陆展元的眼。

    他张大嘴巴,好半天憋出一句:“原来是苏姑娘,本官寻你寻得好辛苦。”

    “哐啷”一声扔掉金刀,随即翻身下马,扶起苏绾,体贴安慰道:“苏姑娘莫怕,有什么冤屈,尽管诉诸本官,本官替你做主。”

    时枫握着金枪,凤眸诧异地在苏绾身上滚了又滚,拿不准苏绾唱得是哪出戏。他直觉上认为,疯婆娘没准是想帮他,又或者想毁他。

    那边男人一时踌躇不决,这边苏绾呜呜咽咽,诉不尽人间离愁。

    “将军要为奴家做主呀。前日夕时,奴家与温侍郎兴起对酌,淡酒三杯两盏,奴家不胜酒力,乃卧床小憩。岂料夜半贼人上门,将奴家掳掠出城。次日奴家酒醒,才知事情始末。”

    苏绾瞟了时枫一眼,“原是京卫指挥使时枫,觊觎奴家美色,抢了奴家来。还请将军救奴家出水火。”

    美人梨花带雨,哭得陆展元心都碎了。紫金刀一横,豪言壮志道:“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今日陆某人定要将那贼人一举拿下。”

    马背上的“贼人”,一手竖举金枪,一手攥紧缰绳,陈醋坛子倾覆,恨不得一枪挑了陆展元。

    不为别的,只因苏绾竟在他眼皮子底下,重现纳征车厢求人庇佑的戏码。

    龌龊至盛,恶心至极。

    男人顾不得思考,顿时泛起杀心。身子一低,双腿夹紧马肋。踏月心有灵犀,马蹄飞踏陡然冲出。

    左腿勾着马鞍,身子向右探出,手里金枪一横,直刺向陆展元的胸口。

    这一枪,速度太快,陆展元头还未抬起,根本来不及反应。

    离他最近的苏绾,双手用力向前一推,推得陆展元差点跌个趔趄,也因此躲过一劫。他如梦方醒,捂着差点颠掉的头盔,拾起紫金刀,翻身上马应战。

    哪知第二枪已经在路上了。

    时枫突然调转马头,腰身向后一转,冷不防使一招漂亮的“回马枪”,猝不及防刺向陆展元,枪头直指他的脑袋。

    用尽毕生武功所学,陆展元下意识低了低头,一刹那火花,金色枪头抵着头顶擦过,铁盔被枪头一扎子挑翻,骨碌碌滚落在地,发出叮叮当当碰撞声。

    耳边蜂鸣嗡嗡,陆展元两眼昏花,还以为掉落的头盔是自己的头颅。他慌忙地伸手摸了又摸,拍了又拍。

    哦,谢天谢地,脑袋瓜子尚在。

    陆展元惊魂未定,转眼间,那杆来自地狱的金枪,复又归来。一招中平扎枪,虎啸生风,直刺他的咽喉部位。

    陆展元心想:这下老子栽了。

    招惹谁不好,偏偏找上“冷面阎罗”的门。他就是长八个脑袋,也不够被这杆夺命枪扎的。横竖都是死,陆展元闭上眼睛,等待阎罗审判他的命运。

    苏绾看得胆战心惊,她本意是伪装自己被时枫绑架,并利用美色唆使陆展元擒拿他,顺便给他一个下马威,谁叫他一直高高在上拿权势压制她。

    她预料到陆展元绝没本事压倒时枫,顶多借陆展元的口,过两句嘴瘾,煞煞他的威风,不过那也足够了。谁知他竟毫无预警发起疯来,红着眼睛就要杀人灭口。

    岂不知斩杀巡查追捕的朝廷命官,当是死罪?

    真是个不折不扣疯痞。

    苏绾一边腹诽,一边快速思考对策。想来想去,终是一筹莫展。她以为男人犯了狂妄自大的疯病,殊不知对方实际掉进万年醋潭。

    在时枫的眼里,容不得他人半点觊觎之心。敢来抢他的宝贝,他必杀得对方肠穿肚烂,七孔流血而亡。

    金枪寒星点点,金光烁烁,泼水不能入,似潜龙出水,如猛虎出洞,虚实奇正,变化无穷。

    眼看即将刺入对方咽喉,忽听一声大喊:“刀下留人。”

    然而时枫不为所动,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他的杀心。

    金枪直棱棱扎向目标,电光火石之际,从暗处遽然飞出一根蛇矛,嗖得一下,矛尖撞击枪头,发出清脆的兵器撞击声,瞬间火花四溅。

    金枪被蛇矛打落。

    愤怒的烈火烧灼男人的眼眸,暗黑披风一甩,就去寻那拦挡他的罪魁祸首,“谁人挡我?!”

    “你抽的哪门子邪风。”

    不远处,大理寺卿邵云礼骑着马,手攥一卷调令,气急败坏而至,身后跟随五六侍卫骑兵。

    路过时枫的身边,咬牙切齿恨道:“这笔账我一会儿再同你算。你先让开,大理寺奉命提人。”

    见是熟人,时枫撇撇嘴,扶着金枪,策马退后两步。

    邵云礼展开手中纸令示人,“今苏郎中之女苏绾,于府内遭遇黑风寨山匪掳掠,幸得京卫指挥使搭救,本官须立刻带走人证苏绾,协助调查案件,任何人不得擅自阻拦,违者斩。”

    底下除了时枫外,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陆展元,他明明拿了刘府尹的搜查令,特来京营抓捕嫌犯时枫,怎得对方摇身一变,成为救苦救难的救星?

    他以金刀撑住地面,强行抖擞精神,黑脸问道:“慢着,敢问邵大人奉何令提见苏绾?”

    邵云礼睥了陆展元一眼,慢条斯理将纸令卷起,塞入青衣袍袖,“我大理寺提人,恐怕无需同兵马司报备吧。”

    尽管态度傲慢无礼,但他说得没错,兵马司行缉捕盗贼之责,不得越权越界过问上级审察机构。案情一旦涉及在京官员,即纳入“三法司”职权范畴,就算是顺天府,也无权插手干涉。

    “这、这……”陆展元无计可施,急得话也说不出来。

    邵云礼嗤笑道:“这什么这?陆大人还愣在这里做甚,还不赶快回去跟主子复命?方才若非本官出手相救,你早成了刀下魂。你不谢我,还在这里啰嗦没完,忒丢兵部的脸面。”

    实际上,正是温如初派遣陆展元特来京营抓捕时枫,刘府尹那边只是打了招呼,真要追究责任,其实都是越界越权非法缉拿。

    早在几年前,温如初尚做从五品户部员外郎时,就曾通过收买、拉拢、卖人情等手段,许以各种好处予五城兵马司都指挥陆展元。二人互相利用,得以筑起铜墙铁壁般的关系长城。

    陆展元性格憨直,不起反心,颇为好用。唯有一项弱点,其人好色,虽不致酿大错,但美色当前,容易头脑昏聩分不清敌我。若不为此,也不至于被苏绾的一席眼泪迷了心窍,竟胡乱起了为她做主,抵抗强权之心。

    可他再磨蹭下去也没意义,对方根本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陆展元有苦说不出,恨得金刀顿地,骂道:“哎,大意失荆州,陆某人羞愤死也。”

    这个铁憨憨,临走前竟朝苏绾说道:“还请苏姑娘放心,我此去自会同温侍郎说清楚缘由,还你清白人生,绝不叫你被那乱臣贼子白白掳掠一遭。”

    苏绾“郑重”点点头,“奴家信任将军,将军一路保重。”

    殷切细语差点让陆展元飙泪,他双手抱拳,悲壮道:“苏姑娘珍重,且等陆某人领兵讨伐他,救你出生天。”

    言罢,陆展元挥刀告别,驾马率兵离去。他赶着回去为苏绾搬救兵,顺便跟他爹告上一状,势必拿下时枫不可。

    望着五城兵马司都指挥的身影,渐渐隐没云端,苏绾长出一口气,眸子翻了翻,扭头翻身上马,策马扬鞭先行一步扬长而去。

    看得邵云礼一愣,“她竟然会骑马。”

    时枫冷笑一声,“她会得可多了,杀人越货,下毒色莠,无恶不作,招招置人于死地。”

    邵云礼行至时枫跟前,二马并驾齐驱,他趁机揶揄道:“你还好意思说人家,方才你在搞什么鬼,还想杀掉陆展元?你是不是忘记他爹是谁,还是忘记自己是谁?你这一单杀爽了,换来的可是满门抄斩的罪过,你可还担待得起?”

    “我不过斩杀一条看门狗,有什么担待不起的?”时枫瞟了一眼邵云礼,“再说,不是有你在么,刚才是谁耍足威风,‘大理寺断案,兵马司无权干涉’。”

    他有模有样的学舌,令邵云礼感到又气又好笑,“你小子憋着坏给我下绊子,你是知道我昨晚接到你的密函,一大早就会赶来给你擦屁股,故意使这么一招,来折腾我是吧!”

    说着,回手给了时枫一杵子,位置没掌握好,恰巧搥到他受伤的左臂,霎时浸染一片血色。

    惊得邵云礼失声道:“哟,怎么回事?”

    时枫脸色骤变,收起血染的手臂,轻描淡写道:“若不为遮掩它,我也不会赶着上山剿匪,这才着了萧染的道。”

    他的每一步棋路,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绝非头脑一热而为之。

    细腻的心思令邵云礼侧目,不知不觉中,那个荒漠里摸爬滚打的毛小子,已然成长为运筹帷幄的少将军。

    他在心里轻轻地夸赞:时樾啊时樾,你弟弟马上就要超越你,你在九泉之下,也该感到欣慰吧。

    他正感慨着,谁知下一刻时枫挥鞭策马,两脚一夹马肋,蹭的窜出几丈远。

    邵云礼眼看着,时枫急急追上苏绾,忽然肩膀一塌,垂落左臂,装出一副受伤不殆的模样,死皮赖脸地往人家身子上靠。

    大理寺卿叹口气,恶人自有恶人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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