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的瞳孔,骤然一缩。

    眼前翩翩君子,身材颀长,玉树临风。身着青灰色长袍,随风轻摆,若流云之轻抚碧波,透出一股不沾尘埃的清逸之气。衣摆之上,以银白丝线绣成几枝翠竹,简约而不失雅致。

    他比之上一世初见之时,显得更为年轻,眉宇间多了几分温润之色,少了些许忧郁之态。嘴角微微上扬,挂着一抹温和的笑容。

    那笑容深深烙印在苏绾的记忆,纵是岁月流转,风霜侵蚀,也未曾有丝毫的消磨。

    时隔两世,别来无恙。

    秦欢双手垂立,语气淡然:“颜兄,别来无恙。自上次一别,已过月余。我开给你的驱寒祛湿方子,你可有好好按时煎服?”

    山羊胡初时斜睨一眼,待看清来者,原先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眼神四处游移,语气中带着不满:“我当是何人搅我好事,原来是秦大夫。你那要命的方子,药材着实难寻,煎煮忒为麻烦。我若有那个闲工夫,不知已赚得几笔横财了。”

    秦欢叹道:“分明是救命之方,怎会要命?你有空去行骗,却无暇调养身体。若我仅治你身,不救你心,岂不成了助纣为虐之人?说吧,今日又是计划筹谋怎样一桩冤案。”

    山羊胡被他一通严厉指责,立刻如同做错事的孩童,脸皮微热,低头嘟囔:“我何曾欺骗他们?辛苦助他们渡河,收取些许银两作为救命之资,乃是理所当然之事,难道还冤枉了他们不成?”

    苏绾插言道:“可不是几两银子,方才你狮子大开口,索价高达五十两!我们的马车亦不过卖与你四十两银子,算来算去,我们反倒赔了十两银钱。”

    人证物证俱在,令山羊胡哑口无言。原来他打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文竹他们,故意高价收买马车,再以免费渡河诱惑之,企图敲诈巨额船资。

    秦欢正色道:“我还不了解你?整日蹲守黄河之畔,伺机敲诈那些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今日既然被我撞见,那么银两我来付,而你也不得再为难他们。”

    他从医箱中取出钱袋,数出几两碎银,递与山羊胡手中。

    山羊胡嘿嘿一笑,见好就收,将银子纳入怀中,对苏绾讪笑道:“你们下次再需摆渡,记得还来找我,我必给你们优惠。”

    说完,转身消失于下关街,连他的破舢板也不要了。

    苏绾见状,急道:“就这样放他走了,若他日后再去祸害别人,该如何是好?”

    秦欢微笑道:“颜兄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有些财迷心窍罢了。他水性极佳,对渡口漕运颇有建树,也曾帮助过许多贫苦百姓渡过险关。”

    “或许他见你们衣着华贵,车马齐备,似京城殷实人家,故而起了贪念。看在我的薄面上,姑娘大人有大量,且饶过他这一回吧。”

    人已被他放走,她饶恕与否,又有何干?

    苏绾撇嘴道:“有钱也不是罪过啊,况且我们并非豪门大户……等等!”

    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令苏绾顿时冷汗涔涔,全身如坠冰窖,她慌慌张张地问道:“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秦欢剪了剪浓长的睫毛,“在下不才,恰巧是个大夫,能观人细微,亦不足为奇。姑娘正值妙龄,脸颊敷贴伪装,声带训练有素,故意化装成老妪模样。敢问姑娘有何难言之隐,非得易容改声不成?”

    此刻苏绾惊若木鸡,心中飞速盘算,该如何罗织谎言,才能蒙混过关。可她做梦也未料到,会被人一眼看穿假面目。

    秦欢见她默然不语,也不再追问,俯身施礼道:“鄙人姓秦,单名一个欢字,欢喜的欢。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熟悉的话语,从熟悉的人口中吐出,让苏绾恍若隔世。眼前的秦欢,亦幻化为前世之影,身着青白麻布长袍,面带那抹熟悉的温和笑意,“愿卿闻我名,欢喜入心肠。”

    一旁的无霜惊呼出声:“秦欢?你是秦欢?”

    她紧握苏绾的手臂,手指颤抖地指向秦欢,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之色,“小姐,他竟是秦欢!”

    苏绾心中波涛汹涌,恨不得时光倒流,重头来过,又懊恼自己竟以如此落魄之态面对他——至少让她换上衣裙,再卸下这层老皮啊!

    秦欢一怔,“难道我们认识?”

    何止认识,他是她生命中一笔不可磨灭的浓墨重彩。失去他,她如同失去了灵魂。能在这一世再次相逢,苏绾从未如此感激过上天,给予自己重生的机会。

    风烟草树,尽是欣欣向荣之景。

    秦欢的医馆,座落在下关街一个幽静不起眼的角落。

    推开那扇岁月留痕的木门,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青石铺就的地面,古木雕成的梁柱,简朴中透露出一份雅致。四壁悬挂着几幅墨迹斑驳的草药图谱,古意盎然。古木长案横陈正堂,案上摆放银针与玉板,显得庄重而神秘。

    药柜之侧,身着青衫的童子,低眉垂目,神情专注,手中轻捻着草药。角落里的铜炉冒着袅袅青烟,炉火映照童子侧脸,汗水悄然流淌。

    童子见秦欢归来,急忙站起身,用袖口擦拭额间汗水,恭敬道:“先生回来了?您命我整理的草药,弟子已经收拾妥当,还请先生过目。”

    秦欢微微颔首,吩咐道:“这几位是我的朋友,你先带他们去后院洗漱更衣,再安排他们在厢房住下休息。”

    童子领命,随即退下。

    不多时,苏绾等人皆焕然一新。脱去了连日来的尘土衣裳,洗去了脸颊上的铅华,众人皆感到一身轻松。

    两位小丫头初来乍到,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拉着童子问东问西。文竹素来沉稳,忙着在院子里清点行李。所幸携带的物品并不多,很快便收拾得井井有条,令童子惊叹不已,暗自思忖若自己有文竹这般能耐,也能省去先生不少责骂。

    秦欢见到苏绾,先是呆愣了一阵,怔怔地不言语,令苏绾感到心慌——莫不是她没洗干净假脸皮?

    苏绾端坐于馆内会客室,面前一扇轻纱如烟,朦胧间遮掩了她的容颜。此刻她的心,如小鹿乱撞,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来时的路上,她已将苏家遭遇变故轻描淡写地交代了一番,借口说自己孤身外出散心,恰巧听闻苏家有一门远亲在济南府,便顺道前来探望一下,不日即将再次启程。

    秦欢听后,未置一词,亦未对她的话生出半分疑窦,只是笑了笑,便带她回到了医馆。

    他坐在轻纱的另一端,声音中带着温柔:“我这医馆平日里清静,少有人来,你们可暂且住下。若有何所需,尽管与我说。”

    两人论了一番亲戚的辈分,却发现难以理清彼此的亲缘关系,最终只得随意以表哥表妹相称。

    上一世,即便两人已至情投意合的地步,秦欢却始终不肯改口,一直称呼她为“温夫人”,这让苏绾极为不悦。

    如今他改唤她为表妹,苏绾听了,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涩涩的欢喜。

    秦欢似乎有些腼腆,坐了半日也未能找到合适的话题。苏绾心中明白,他大概是想问清楚她独自南下的缘由,但她自己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她所要逃脱的,不仅仅是婚约而已。

    哪知秦欢沉寂一阵,忽然开口说道:“我观你面带愁容,眉间似有千千结。表妹若不嫌弃,请容我为你把脉诊治。”

    苏绾听闻此言,心头一紧,略作沉吟,缓缓伸出玉腕,眉宇间难掩紧张之色,唯恐秦欢透过脉象察觉出她重生的秘密。

    幸好隔着一帘轻纱,不至被人看穿她的忐忑。

    秦欢轻轻搭指于素腕脉搏,闭目凝神,细心体察脉象,神色逐渐肃穆,呼吸愈加沉重。

    “脉象细弱而数,稍显不匀,此乃心气不足,肝气郁结之象。心脉细弱,说明心神受损,心气不充;脉数不匀,则暗示肝气不畅,情绪郁结。”

    苏绾不解道:“脉象为何如此?”

    秦欢道:“你所受之苦,乃是情志内伤所致,此症与心、肝、肾三脏功能失调息息相关。心藏神,肝主疏泄,肾藏精,若情志受损,心神不宁,肝气郁结,肾精受损,脉象便会如此杂乱。”

    苏绾问道:“那我可还有救?”

    秦欢道:“此乃“郁证”,不难治愈。我为你开具一剂药方,以补心气、养血安神为主,同时疏肝解郁,温补肾阳。此外,针灸也是治疗此症的有效手段。”

    苏绾一听又要给她扎针,慌得素手紧摇,“不要,不要针灸,我、我怕。”

    秦欢笑道:“针灸之感,因人而异,多数人只会感到轻微的刺痛,随后便是舒缓之感,表妹不必担忧。”

    苏绾为难道:“我的体内,已经有、有七根银针,不想要再多了。”

    秦欢闻言一怔,“谁说的?我观你的经脉尚且顺畅,并无异物堵塞。哪里会有银针呢?”

    昔日老道话语,历历在目:“你不就是京卫指挥使的小妾?贫道从你身子骨里挑出七根银针,你忘了吗?你的夫君为了救你,可是遭了剖心刮骨之苦,你竟翻脸不认人。”

    难道老道所言,句句为实?

    那个家伙,竟然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替她取出了体内的银针。

    苏绾内心大受震撼,犹如五雷轰顶。当下她头脑一片昏沉,再无力应对秦欢,推说自己旅途劳顿,起身匆匆告辞。

    帘内秦欢眼眸泛着微光,一切皆如他所料。上一世遗留的那笔风流冤债,如今终于有了契机。

    *

    是夜,医馆侧室。

    烛光摇曳,微弱之光下,秦欢握笔书写药方。他反复涂抹,墨迹淡而字迹斜,废纸堆积如山,却始终未能成篇。

    苏绾所患的“郁症”,只是初期阶段的表征,后期会发展为严重的“疯症”和“癔症”。上一世,她受尽温如初蛊惑与折磨,神智几近疯癫,发作之时不识人,眼中唯有虚妄的幻象。

    待他于猎苑初见她时,她已病入膏肓。他竭尽全力为她治疗,终是回天乏术。

    她的疯症癔症日益严重,后期竟自我催眠,坚称自己怀有他的骨肉。又说腹中胎儿被人灌药杀害,而她亦失去生育能力。

    可悲他一介书生,根本无力护她周全,甚至自身亦陷温如初所设的陷阱,屈辱含恨而死。

    如今他有幸重活一世,发誓不再让她落入魔掌。他要用自己的臂膀庇佑她,护她一生顺遂。

    窗外响起猫叫,两短一长。

    秦欢停住笔墨,起身打开窗户,探身向外望了望,转身回到案边。

    案前多了一方身影。

    “京城传来消息:皇帝听信皇后谗言,以为皇后腹中怀了龙种,已拟定废储诏书,待皇子出世即公布天下。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危矣。”

    “温如初如期南下,赴杭州任巡抚,此刻大队人马已离开京城地界,不日即将抵达泺口渡。”

    秦欢点点头,“伏击车队之事,准备如何?”

    身影回道:“渡口所有埋伏人员皆已到位,只是……”

    秦欢眉头一皱,“只是什么?”

    身影答道:“那温如初的随行护军钦差,乃绥靖王世子,现任京卫指挥使时枫。此人性格乖戾,手段冷酷,极难对付。”

    时枫……

    秦欢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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