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骏马,背上载着一双妙人,头顶枕着硕大的月亮,星夜兼程。

    苏绾双手紧揪马鬃,身体摆得略低,随着马背颠簸起伏。背后传来阵阵寒凉,仿佛有股深不见底的怨气,源源不断弥漫扩散,令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苏绾咬了咬朱唇,朝身后抱怨道:“喂,你就不能为我另外准备坐骑吗?咱们非得共骑一匹马啊,踏月载着俩人的重量,要吃不消的。”

    “没门。”

    冷峻声音自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还想骑马逃之夭夭?想得美!。”

    说着,套牢缰绳的手臂骤然收紧,将苏绾紧紧地箍进怀中。

    苏绾双手压着粗壮的胳膊,身体挣扎着蠕动,面颊因为憋闷涨得通红,嘴唇也被咬得失去了血色。

    “起开!你想勒死我!”她忍无可忍,挥手奋力一击,正打中手臂受伤的位置。

    “嘶——”男人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箍紧的臂弯略微松开,凤眸睇了一眼张牙舞爪“行凶者”,眼角绽开无边的宠溺。

    苏绾大口呼吸,捂着胸口嗔怪道:“荒郊野岭,夜黑风高,你叫我往哪里逃?而且,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我跟你回去,共同对抗温如初。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如何能并肩作战!”

    话音刚落,便引来男人无情地嘲讽,“凭你那点小聪明小伎俩,居然妄想与本将军并肩作战?醒醒吧,我抓你回去,不过是要将你牢牢绑在我的身边,让你无处可逃。”

    苏绾心内一凉,没想到她历经了无数艰难险阻,千方百计摆脱他,却终是沦落到被囚禁,被束缚,被剥夺自由的地步。重生一世,未能改变半点受人压制的命运。而数月以来积累的信任与默契,仿佛在一瞬间破碎,化为乌有。

    她呆愣了一阵,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也挺得僵硬笔直。

    男人并未注意到佳人的情绪变化,顿了一顿,威胁道:“你这只狡猾的小狐狸,稍不留神就要溜走,我须保持十分的警醒,不留给你一点逃跑机会。”

    说完,竖着耳朵倾听她的反应,本以为她会反唇相讥——他其实很享受与她之间的“小争执”。

    却未料到,苏绾的情绪受到影响,精神再次陷入漫无天际的想象中。

    她把自己看做一根轻飘飘的鸿毛,任谁都可以轻易地将她捏在手心,随心所欲地插在腰间,当作一点装饰,或者战利品;倏而又化为一株缠绵松柏的菟丝花,变成了别人的依附品,失去了依靠,便无法独活。

    她开始轻轻地抽泣。

    时枫一直在赌气,气她不告而别,气她移情别恋,更气她与别的男人联手算计他。虽然他最终赢得美人归,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胜利有多么光彩,毕竟她只是答应对付温如初,而不是为了他。

    愤怒裹挟着憎恨,又夹杂着不清不楚的难以割舍,令男人心绪矛盾重重。他恨不得将苏绾贴近胸膛,摁进身体,与自己合二为一融为一体。

    医馆那一次,仅仅算作打牙祭。他盘算着,等回到随行护卫队,他一定要在驿站会馆将她吃干抹净,让她哭着求自己轻点慢点。

    佳人哭泣打断了他的绯色幻想,“你怎么了?”他顿感手足无措,惹哭她并非是他的本意。

    苏绾不予理睬他,任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纷纷堕落他的心尖。单薄腰身半弯着,不住地颤抖。整个人看起来无助、孤单,像落在鹰爪下瑟瑟发抖的玉兔,随时都会被吃掉。

    “莫哭了。”

    男人怒气瞬间消散,大手替她擦拭泪水,声音柔和了许多:“不让你骑马,是要你保留秘密底牌,你也不想让温如初知道你懂驭马之术,对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竟然疏忽了这点!这一世,温如初尚且不晓得她会骑马,她的鲁莽很可能会破坏整个计划——假如她能“骑马”,那么她也能“害他”。

    她不得不承认,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与精明的黑狗将军相比,她就像纯洁无邪的小白兔,尚不具备与之并肩作战的能力。

    苏绾咬了咬牙。

    男人嘴上如是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强盗逻辑——如果她骑了别的马,他还怎么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眼觑着小白兔服软了,男人十分满意自己的哄人手段,得意道:“至于你提出的作战方案——亲自去说服他,与你共处一室。绝对不可能,想都不要想。我不会将你拱手让给他人。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不会改变。”

    “你乖乖地听从我的安排,无论任何时候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会挡在你的前面,不让你受到半分委屈。”

    苏绾毫不怀疑他对她的庇佑,又或者可以称之为,忠诚。

    她是恨自己,没能力站在与对方平等的位置,一起面对敌人的炮火冲击。

    总不能坐以待毙。

    苏绾以袖口擦拭泪痕,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道:“你以为我躲在你的背后就安全了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时枫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秦欢的计划,胜算不过六成,他太过低估温如初的实力。”

    苏绾急道:“那剩下的四成,你我各占一半。”

    时枫嗤笑道:“你还真是自视甚高,以为自己翅膀硬了,能够独当一面?你不给我添乱,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苏绾挑起眉梢,“咱们拭目以待,我保证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时枫居高临下觑着她一对星眸,闪烁着倔强的光芒。他就喜欢她这股子桀骜不驯的韧劲,越是难以驯服,越让他感到兴奋难捺。

    不知不觉中,气氛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不再如最初那般紧张生分。

    苏绾好奇道:“你是怎么进入诏狱的,又是如何被释放的,快告诉我。”

    时枫眉头微挑,戏谑道:“与你何干?这一路下来,我为你收拾的烂摊子,少说也有五六桩。按照我们的契约,你欠我的可不少呢!”

    停了一息,瞪着牛眼道:“别提医馆那次,不算数。”

    苏绾腹诽不断:这个家伙三句话离不开契约,满脑子龌龊念头。

    但白纸黑字,她也无法反驳他,咬着唇瓣,委屈巴巴求情:“为什么不算数?难道我就白白被欺负了吗?太过分了!”

    佳人眼眶又红了,嘤嘤地落泪。

    时枫见状,语气立刻软了下来:“好了好了,这次算我们扯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佳人嘴角偷偷地上扬了一个弧度。

    豹子般敏锐的洞察力捕捉到灵眸闪烁,男人意识到被她戏弄了,脸色一沉:“狡猾的小东西,竟敢算计本将军,不想活了!”

    他随即举起手,作势要打她。

    苏绾唯恐对方故技重施,借故惩罚她,连忙护住自己的后臀,苦苦哀求道:“榆白哥哥莫生气,绾绾不敢了。”

    但她等了许久,那手掌迟迟没有落下。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男人陡然伸出手臂,从她的胸前勾着她的削肩,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他低下额首,濡湿嘴唇轻触她雪白的鹅颈,声音低沉而温柔:“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回了你。”

    *

    月暗灯微,曙天将至。

    晴雷遵照时枫的命令,留守医馆陪伴苏绾的几名随从。

    求之不得,喜不自胜。

    借着融融月色,晴雷同无霜对视了一阵,彼此都有话要说,又都说不出口。两人背对背,悄悄是诉说衷肠。夏虫为他俩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庭院。

    小丫头春蝉见到侍卫晴雷,目光充满了崇拜,她一溜小跑趸向前,激动道:“大人,你今晚不走了吗?”

    晴雷煞有介事地招手,负手正色道:“咳,世子爷有令,命我守护各位安全,以防别有用心之人陷害。”

    说完,拿眼角偷偷瞄众人的反应。

    春蝉拍手道:“太好了!我早盼着有机会和大人切磋武艺。捡日不如撞日,咱们抓紧时间,先来比试比试。”

    她自被选中收入时枫帐下后,曾四处问询,得知侍卫晴雷武功高强,乃锦衣卫嫡传弟子,跃跃欲试与晴雷比武。可惜很快就被苏家买去做扫院婢女,没得机会再见晴雷。后续的交流也局限于飞鸽传书,传递情报而已。

    说话间,春蝉自口袋掏出细鞭,风中呼啸一甩,发出劈啪的响声。

    晴雷心中直呼倒霉,与女流争斗,一点好处都没有,胜之则不武,败之脱层皮。他摆手推诿道:“今儿个太晚了,宜当早早歇息。”

    正拉扯间,文竹跑出来看热闹,一眼瞧见晴雷,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你、你是时将军的侍卫?”

    晴雷因暗地跟踪过文竹,对他并不陌生,拱手笑问道:“正是在下。你可还好?”

    文竹的白脸,瞬间涨得通红,手脚无处安放,有些不知所措。眼前的少年英雄,不仅是帮助他解决困难的智者,更是为他指明人生道路的导师,让他从此不再忍受屈辱与非难,站起身来勇敢面对自己。

    文竹不好意思地笑了,“承蒙大人美意,小的还算过得去。”

    俩人一来一回地交谈,谈及上回鬼市遭遇,感慨老道的奸滑狡诈;又谈到后续西城门的血腥之旅,文竹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晴雷见他这般直爽,毫不遮遮掩掩,对文竹印象急剧提升;而文竹本就钦佩他少年果敢勇毅,彼此都觉得颇为投缘。俩人兴致勃勃地谈天论地,因而冷落了一旁的春蝉和无霜。

    眼见挑战不成,春蝉撅着小嘴,扯着无霜的衣袖,气呼呼地嚷着要回屋睡觉。

    可她这一下,竟没能扯动无霜。

    无霜痴痴地望着月下一双人影眉飞色舞交谈,激情火花四溅,她咬了咬唇,心中无端生出一丝嫉妒。

    文竹是故意的!

    *

    栈道驿站会馆。

    啪嗒,借着微弱烛火,温如初在棋盘上落下一白子。位置十分刁钻古怪,局势扑朔迷离,凶险异常。

    温如初道:“先生的意思是,时枫此行势在必得,欲直取我的首级?他还真吃了豹子胆。”

    棋盘对面的执棋者,背对着烛台,烛光投下巨大的黑影,看不清楚他的真切面容。只见他不慌不忙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去位,瞬间消解大片危机。

    执棋人道:“时枫从济南的医馆掳走苏绾,最快明早即回归,届时图穷匕见,手段自然见真章。”

    “那医馆郎中乃贵妃的亲侄儿,名为秦欢,是个不折不扣的窝囊废,读书人成不了多大气候,不足为惧。”

    “你须严防时枫,使他不得近身,必要时以兄弟情蛊惑之。此人愚忠,尤其涉及时樾的死讯,你可将罪责一并推给阁老与朝廷,他会相信你的。”

    温如初咬牙恨道:“苏绾向来温顺听话,对我言听计从。如今变得这般难以掌控,竟还勾搭上别的男人一起来讨伐我。当初就该像对付温婢那样,以霹雳手段折磨她的心智,彻底驯服她才是。”

    执棋人捏着下颌道:“关于苏绾,我心中揣摩一些想法,未经实践验证,尚需谨慎观察之。”

    温如初想了想,又道:“那位流落民间的小侯爷萧染,仗着他暗卫的身份,威胁勒索坏事做尽,肆意拿捏阁部,妄图把控朝廷。竟还做起了白云观扮鬼的营生,企图将身世昭告天下,笑话!”

    执棋人叹道:“萧染本为一柄利剑,可利用他对皇帝的仇恨,将来替你剪除后宫祸患。可恨被贵妃抢先一步,占了认祖归宗的头功。眼下之际,当以除掉贵妃那个贱人为重。”

    “自去年始筹措杭州之行,原定征收春茶,中途改监督海寇。万变不离其宗,旨在拿下殷潜。或将他劝降,或将他治罪,总之不要给他机会与贵妃联手,否则东部与南部半壁江山难得矣。”

    温如初道:“殷潜谨小慎微,绝不敢偏袒皇后与贵妃任何一方,唯恐站错队伍。倘若不是苏夫人横插一脚,贵妃也不会中了皇后的圈套,在圣上面前打了脸。年底皇子诞生,太子废储,贵妃失去圣宠,秦家大厦倾颓,殷潜官败倒台,朝中再无人与我敌对抗衡。”

    执棋人道:“只怕夜长梦多,无端生出许多变数。如今事态之发展,已跳脱天命演算范畴,大有不可控制之相。你当谨慎行之,切莫操之过急。”

    温如初翘指赞道:“先生神机妙算,得以窥透天机,温某甚为佩服。他日事成之后,温某定与先生,共享江山无限。”

    烛影沉沉,棋盘纵横捭阖,仔细看去,原是黑子占尽先机,白子惨遭落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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