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恪一行人途经黄河泺口渡,准备循例搭乘官渡过河。

    从苏州到北京,本可沿海直行北上,或者走海路。但不知怎么搞的,沈恪竟然选择向西行了一段距离,然后走中路再北上,由此途径徽州,并耽搁了一段时间。

    邵云礼猜测,沈恪多半是想拖延时间,以遮掩阿舟行踪。然而一路走下来,并没有遇见什么敌人,也无任何事情发生。纯粹是沈恪的老毛病犯了,一味地采取迂回蜿蜒战术,不让敌人看穿自己的路线及老底。

    等到了黄河渡口,一打听,得知殷潜的车马已于日前渡河北上。正好,邵云礼欲查访济南府周边的动静,探一探秦欢的底细,他索性拉着晴雷文竹乔装成外地商人,沿街搭讪百姓,打探消息。

    另一边,没了晴雷等人的束缚,阿喜本想趁机溜出去逛街,哪知前脚刚踏出门槛,就被李老爹拽住了胳膊。

    “还记得颜家渡那个山羊胡吗?欠了咱们一笔劣质渔具的钱款未还。”李老爹压低嗓音,眼底透着精光,“不如上门讨债去,省得日后再烦扰跑腿。”

    闻听有钱可赚,阿喜眼睛一亮,摩拳擦掌:“待我叫上阿舟,给咱们撑门面。”

    结果被李老爹一口回绝:“那帮官老爷千叮咛万嘱咐,不让阿舟在人前露面,咱可不能给人添乱。再说,光天化日之下,看他敢抵赖不成。”

    上次在徽州,阿喜强拉着阿舟逛灯市,回来迟了些,被晴雷逮住了狠狠训了一顿。后半路程,阿喜再不敢惹是生非,她一想是这么回事,小脑袋瓜使劲点了点。

    黄河泺口渡,江风猎猎,码头上行人熙攘,商贩吆喝,船夫们肩挑货物,往来于渡口之间。

    李老爹四下环顾,故意当着邻里街坊面,大声道:“咱也不是无凭无据要讹诈你。”说着,掏出皱巴巴的票据,上面盖了“颜家渡”印章,“去年四月五张渔网十把鱼叉,白纸黑字写着‘仨月包换’。”

    “你个黑心鬼,竟敢坑老实人。”阿喜杏眼圆睁,指着商铺招牌訾骂:“卖的渔网又烂又破,叉头碰着石头就卷刃,害得我和阿爹白忙活一场。今儿不赔双倍银钱,姑奶奶掀了你这黑店!”

    见有人登门闹事,铺子里的伙计见惯不惯,这会子都退出门去。

    山羊胡翘着腿,坐在柜台后面慢条斯理剔牙,斜眼睨着父女俩,忽然将牙签弹向阿喜眉心,“渔网卖出去就不属于我,打不到鱼是你们自己没本事,怪得了谁?”

    沾着唾沫星子的槐木刺扎进皮肉,阿喜眼底燃起怒火,抄起门边竹竿横扫货架,腌鱼干噼里啪啦砸落,“岂有此理,竟敢欺负渔民,找打。”

    仗着自己是撑橹叉鱼的好手,平日里阿喜并不惧怕同人争斗,沙洲哪回搞事情,数她喊得最响亮。

    对方颐指气使,山羊胡眼神一变,拍着柜台,站起身喝道:“这里是泺口渡,不是沙洲渔村,敢在老子面前大呼小叫,反了你们了!”

    “欠了钱还这么嚣张,这天底下有没有王法?”李老爹呛声道。

    “王法?”山羊胡眯起眼睛,嗤笑一声:“在泺口,老子就是王法。”

    阿喜撇撇嘴,“你个小小撑船渡河的夯货,还敢自称王法,笑死人了。”

    哪知山羊胡阴狠道:“哼,你们别不信!知道半年前那个倒霉的将军,怎么死的吗?”

    对方突然提起这茬,令李老爹心头一跳,“不是说朝廷赐死的吗?”

    “呸,朝廷赐死的……”山羊胡咧开嘴,目露凶光:“是老子亲手送他上路的。”

    李老爹和阿喜皆是一震。

    阿喜对李老爹低声道:“阿爹,是他,他杀的阿舟。”

    李老爹翻检过阿舟的衣物,早就知晓阿舟的身份非同寻常。仔细算一算,阿舟出事的时间,正好与这位将军被害的时间对上。

    此人不善。

    山羊胡见两人被他唬住,不禁有些得意忘形,更加肆无忌惮道:“老子连大将军都不放在眼里,你们两个杂碎,还想跟老子斗?想瞎了你们的心!快点滚出去,别脏了我的铺子,打扰我做生意。”

    说着,两手一挥,做轰人出门状。

    眼见索赔欠款无望,再加上对方害人的狠绝,令李老爹怒火中烧。他蹭得跳上柜台,老树根似的手掐住山羊胡的脖子,“你个杀千刀的,竟敢害阿舟!”

    山羊胡抓紧对方两手,用力向自己方向一拖,竟将李老爹拉下柜台,两人缠斗翻滚起来。

    “阿爹,我来帮你!”阿喜抄着竹竿绕进柜台,愣头愣脑劈向对方膝窝。

    结果被山羊胡一脚踢开,紧接着,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粗壮手肘环绕着李老爹的脖颈,勒得他几乎要晕厥过去。

    木屑纷飞间,阿喜摸到柜台下的铁秤砣,抡圆了砸向山羊胡后脑。

    “梆!”山羊胡闷哼一声,双眼翻白,整个人瘫软在地,动也不动,血珠溅上“童叟无欺”的匾额。

    李老爹愣住了,阿喜也愣住了。

    二人大气不敢出,李老爹颤抖的手探向他的鼻息,顿时心灰意冷,“没气了。”

    阿喜慌忙扔掉秤砣,“快逃。”

    父女二人仓皇逃离现场,留下躺倒的山羊胡。临走前,阿喜细心地阖上商铺大门。

    ******

    “是我杀了人!”

    阿喜的声音在冷冽空气中炸开,震得天地仿佛都静止了一瞬。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她,连官差们的动作都僵在半空,街道行人纷纷驻足,压低声音交头接耳,目光透着好奇与惶恐。

    沈恪立于阶前,披风在狂风中翻卷,目光冷然如铁:“既然认罪,那便按律办事。来人,将两名嫌犯拿下。”

    官差得令,立刻扑上前去,扣住李老爹和阿喜。

    阿喜惊慌挣扎,拼命想挡在父亲身前,可她瘦弱的身躯哪里敌得过几名大汉?李老爹被按倒在地,冰冷的铁链锁住手腕,他奋力挣扎,嗓音嘶哑:“求官老爷高抬贵手,放过阿喜。人是我杀的,与她无关啊!”

    阿喜猛摇着头,泪水滚落,“不,是我做的!阿爹,你别乱认。”

    沈枝意静静望着这场混乱,忽而迈步上前,拽住沈恪的衣袖,“爹爹,事情还没弄清楚,他们定有苦衷。”

    沈恪沉寂无言。

    沈枝意仰头望着父亲,不住恳求:“阿喜不过是个小姑娘,真要下了牢狱,哪里还有活路?”

    寒风掀起花白发须,沈恪缓缓开口:“人命关天,岂能徇私?”

    老将军态度坚定,沈枝意咬着唇,却也无计可施。

    忽然,阿舟上前挡在阿喜身前,声音铿锵:“让我来偿命。”

    众人皆惊,连风都像是顿了一瞬。

    沈恪目光一沉:“你说什么?”

    “颜老七欺辱百姓,鱼肉乡里,阿喜杀他,不算错。”阿舟深吸一口气,“既然律法不容她,那这条命,我替她担。”

    沈枝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舟哥哥,你疯了吗?”

    阿喜也拼命喊道:“不要,我不要你替我死。”

    李老爹眼睛发直,嘴里喃喃:“不行的,这样不行的。”

    沈恪却不为所动,吐出两个字:“拿人。”

    官差们闻令拔刀,锋刃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电光火石之际,沈枝意退后一步,兀自拔下发髻簪子,反手抵在脖颈,朝着沈恪跪下,“爹爹,卿卿愿以性命担保,请爹爹收回成命。”

    言毕,她手腕一紧,簪尖刺破细嫩的肌肤,渗出一丝血痕。

    “卿卿,胡闹!”

    宝贝女儿竟然以性命相要挟,担保毫无关系的两位渔民,令沈恪颇为震撼,一时竟忘了出手阻拦。

    忽然凌空飞来一掌,骤然劈掉手里簪子,拉扯小小身板向一边栽歪。

    众人定睛望去,阿舟右手揽住沈枝意,漆黑的凤眸盯着她,一言不发。

    沈枝意喘息未定,侧眸瞥了一眼身后的男人,不禁脸颊泛红,“阿舟哥哥。”

    老将军痛心疾首,跺脚道:“你是想让爹爹痛死吗?”

    缓和了半晌,沈恪垂丧道:“罢了,念在阿喜年幼无知,且颜老七鱼肉乡民,这桩案子,就此了结。”

    老将军发了话,官差纷纷收刀。

    此时,院中响起一道沉稳的嗓音:“好精彩的一出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理寺卿邵云礼不疾不徐地踱步而来,身后跟着晴雷文竹,并其他几位官差。

    邵云礼带人寻访济南府街巷,从百姓口中渐渐收罗到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讲的是去年夏天,黄河渡口将军落水事件,与颜家渡有关联。邵云礼见话已入港,欲再深问几句,结果百姓讳莫如深,不愿再讲。

    他只好亲自去颜家渡商铺查探一番,刚到了现场,就发现一桩命案。

    商铺掌柜颜老七被人杀死,尸体横陈杂货铺门口。左邻右舍皆称,早些时候,曾看到一对渔民同颜老七争吵。

    大理寺卿立即开展现场验尸,结果发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他蹲下身,仔细翻检了一番,忽然在腰间束带发现了一点红色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蹭过一样。

    他拿出帕子擦拭,细细端详,随即勾唇一笑:“有意思。”

    邵云礼不得不重新整理思绪,跟随官差脚步去捉拿嫌犯。

    结果来到了李老爹的客栈。

    “下官来迟,险些错过压轴大戏。”邵云礼逡巡四周,目光停在沈恪身上,拱手道:“沈大人,此案尚未厘清,不知可否让下官查上一查?”

    沈恪见邵云礼到来,神情有些不自然,“既然贤侄来了,那便查个明白。”

    岂料,邵云礼语出惊人:“这事,并非阿喜做的。”

    “验尸结果表明,死者真正的死因,是被人以极强掌力震碎五脏,伪装成砸死的假象。”

    “能一掌震碎五脏,绝非是寻常渔家女子。阿喜虽力气不小,可颜老七也是撑船的一把好手,又怎会被她随便一秤砣砸死?”

    “所以,凶手另有其人。”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袖,“此人力气极大,至少八尺男儿,才能以内力深厚的一掌,拍死了同样壮硕的死者。”

    真相大白。

    沈恪迟疑了半晌,对官兵摆了摆手,“将这对父女放了。”

    官兵领命退下。

    阿喜对沈枝意千恩万谢,小脸洋溢着感激的笑意,“沈小姐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阿喜父女双双心中大赞沈大小姐慈悲为怀,病入膏肓之际,竟还舍命搭救别人,真真活菩萨下凡。

    沈枝意瞥了一眼阿舟,羞涩道:“我也没做什么。天理昭昭,如揭日月。”

    送走在场所有人,邵云礼抚平官服褶皱,有意无意道:“下官记得,沈大人麾下正有几名力士跟随。”

    沈恪脸色一沉。

    邵云礼察言观色,抬手扬了扬一块染着红色丝线的束带,“这抹红色的痕迹,来源于苏州特产的孔雀锦。京中贵妇偶尔使用,寻常百姓见都未曾见过。”

    那缕丝线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苏州天香阁去年只出十匹孔雀锦,一半进了沈府。”

    沈恪眼神晦暗不明,“有些秘密,该永远埋在黄河底。”

    睇着沈恪离去的背影,邵云礼吁了口气,袖角拭了拭额间湿汗。

    所谓“红丝”,“孔雀锦”,只不过是邵云礼看见沈枝意的衣着后,即兴创作的想法。他从山羊胡尸身上提取到的衣物碎料,根本无法辨认出自于谁,说是隔壁大婶的红褂子,也有可能。

    真正让邵云礼确定凶手是谁的,是沈恪的反应——慌乱得没有道理,完全不符合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性格。

    沈恪铁了心庇护自己的宝贝女儿,此案只能不了了之。可恨陷害时枫的凶手颜老七,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挂了,真相永远沉没于黄河底。

    若时光倒回一个时辰之前,沈枝意又是如何“替”阿喜喊冤的?

    她一早发现阿喜父女不在,心知这对莽撞的乡下人又闯了祸,怒从心头起,立刻带着侍卫四处寻人。很快,她在颜家渡的商铺发现了李老爹和阿喜的身影。

    那时,阿喜与李老爹正与商铺掌柜颜老七争吵,言辞激烈。沈枝意站在门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并未急着现身。

    片刻后,李老爹上前与山羊胡缠斗,阿喜忍无可忍,操起身旁的秤砣狠狠砸向山羊胡。那力道的确不小,可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山羊胡只是被砸晕了过去,尚有微弱的气息。

    待阿喜父女匆匆逃离,她才慢悠悠地走进商铺,见山羊胡倒在地上,嘴角带血,便吩咐手下:“泼点茶水,让他醒醒。”

    侍卫依言照做,热茶兜头泼下,山羊胡浑身一激灵,颤巍巍地睁开眼,见眼前竟是个美貌非凡的女子,刚要说话,沈枝意淡淡抬眸。

    身侧力士心领神会,抬掌对准山羊胡的天灵盖,重重拍下。

    七窍流血,当场毙命。

    沈枝意蹲在地上注视尸首,眸中没有丝毫波澜。她抬手掸了掸袖口,似是嫌地上太脏,轻声吩咐:“收拾一下。”

    沈恪得知此事,气得白胡子直抖,却也拿她毫无办法,“你这丫头,这般胡闹……”

    沈枝意不以为然,“不过是顺水推舟,帮阿喜收拾个烂摊子罢了,她还得感谢我呢,”

    “再说了,”她眼波微转,“这件事,未尝不能拿来做点别的文章。”

    “枫哥哥会感激我的。”佳人笑意更深。

    于是,便有了沈枝意在沈恪面前,苦苦为阿喜求情的戏码——她哭得泪眼婆娑,嘴里满是“阿喜是无辜的”,“阿喜是个姑娘,不能坐牢”的字句,仿佛真心实意地为阿喜鸣不平。

    她一心想着给时枫送个人情,以此拿捏他控制他,不料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世人皆道沈枝意是沈恪掌心的明珠,娇贵、聪慧、心善,可谁又知,她这份“心善”底下,藏着怎样一副心肠。

    阿喜不明白,阿舟也不懂。

    阿喜撅着小嘴,“臭阿舟,随随便便就给人偿命,让人卖了都不知道。”

    阿舟挠挠头,“不然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掉脑袋啊。”

    阿喜正色道:“一命偿一命,这笔买卖忒不划算。”

    “你应该攒足了劲头,去反杀那害我又害你的仇人。”

    反杀仇人吗?

章节目录

她对本将军图谋不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紫苏九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紫苏九月并收藏她对本将军图谋不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