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时分未曾下雪,只有吹不尽的寒风,花园中藤蔓凋零,枯萎地蜷缩成一团。

    郦月坐在花园长椅上,长椅侧方吊着一盏暖色的灯,昏暗的光落在郦月身上,照亮她半边身子。

    孙家大宅中阖家欢乐,此处花园中寂静的只有风声。

    从道路尽头传来微弱的脚步声,轻轻地停在长椅不远处。

    郦月侧首看去,落入眼中的是一张青涩美丽的脸。

    孙鹿拘谨地站在郦月身前不远处,两只手背在身后抑制不住地指尖交缠,望过来的眼神清澈又惶恐。

    孙鹿瞟了郦月一眼,撞上她的视线后迅速地收回,而后又轻轻瞟了一眼。

    来来回回地看,却没有开口。

    郦月突然想起之前陈祐霆说的话:这次去孙家还看见一个女孩儿,和你真像。

    像吗?

    或许是有一点。

    “怎么了?”郦月先开了口。

    一句话好似打破这段莫名的生涩氛围,孙鹿往前挪了几步,看向郦月的眼神亮亮的。

    “郦月姐姐......听说你以前也在陈家待过?”

    “嗯,是。”郦月简短地回应。

    “我前段时间也去陈家了,但是陈家规矩好像很多,我不是很了解,郦月姐姐你能和我讲讲吗?”

    郦月沉默片刻,先问了一句,“为什么要了解这个?”

    孙鹿抿着唇笑笑,“我以后可能会长期待在陈家,所以我想多了解一点。”

    “待在陈家做什么?”

    郦月其实不是很理解,当年她被送去陈家,是因为陈祐霆身体极差,她被强制送去陪他养病。但现在看陈祐霆那自由出入生意场的样子,应该不需要再有人特意去陪他养病了吧?

    那孙鹿去陈家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但下一刻郦月就知道了。

    孙鹿轻声地说:“陈家老太太身体不好,孙叔叔说她很喜欢我,让我去多去陪陪老太太。”

    四周寒风不停,有凛冽凉意从地面吹起,缠着郦月的脚踝迅猛地窜上身体,直抵血脉深处。

    “......陈家老太太让你去陪她?”郦月有些不敢置信。

    曾经心爱的孙子身体不好,特意找人算出合适的生辰八字,让孙家把郦月送去陪她心爱的孙子养病。

    现如今自己年迈衰败,又算出了同一个生辰让孙家把孙鹿送去陪她自己养病。

    陈家那老太婆人虽然老了,糟粕思想倒是一点没变。

    郦月都想问问替陈家算生辰的神棍到底是谁,怎么算来算去就这么一个生辰八字吗?

    “嗯。”孙鹿应道。

    她回应得很干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犹豫。

    郦月突然僵了一瞬,恍惚间意识到什么。

    “那你自己呢......你愿意去吗?”郦月的声音有点沉。

    孙鹿的眼神依旧亮亮的,长椅上方的灯照不到她所站的位置,但郦月却觉得自己能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所有神色。

    她思考了一下,“陈家挺好的。”

    “......是吗?”

    孙鹿:“陈家有属于我自己的房间,陈老太太说,我可以永远住在那。”

    “......”

    郦月去了解过,孙鹿的家人在一场意外中全部离世,存活下来的只有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孩儿,她那一系的亲戚条件都不怎么样,支撑自己家已经是勉勉强强,再多养一张嘴实在为难。

    后面的生活可想而知,十二岁之后,孙鹿辗转在各个家中,这个月住在堂亲家的阁楼,下个月住在表亲家的客厅。

    从十二岁之后,她就像一只皮球,被所有人踢来踢去,而且这只皮球并不饱满,有些干瘪漏气,于是踢球的人都没有去珍爱。

    “可是陈家并不是你想得那么好,陈家抑或者孙家,不一定适合你。”

    郦月定定地看着她,她的语气很认真,身子微微向前倾。

    孙鹿有些沉默,片刻后说了一句,“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我可以帮你。”郦月望向她,“你的户口还没落定,我可以找人帮你搞定这件事,明年你就成年了,不会被困在这儿的。”

    今年冬天格外地冷,从客厅出来这么一小会儿,露在外面的指尖都已经有些发僵,风吹过时,连说出口的话都变得冷起来。

    孙鹿回望郦月,扯起嘴角又轻柔地笑开,寒风中,她缓缓地说着:“郦月姐姐,我们还是聊一聊陈家要注意的规矩吧。”

    ——

    回了房间,才发现刚才下楼时房间内的窗户没关,此刻房间已经被寒风侵袭了一圈,仿佛连角落里都藏着无尽的冷意。

    郦月走到窗前,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随后伸手将雕花木窗关上。

    风停人静,一下子好似又沉寂下来。

    郦月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花园之中,脑海里还是站在自己对面的女孩,浅浅笑着的样子。

    她们像吗?

    像,但又不像。

    同样的年龄,同样的处境,同样的孤立无援。

    但她们做了不同的选择。

    郦月不知道到底怎样的选择才算是对的,她想让孙鹿和自己一样,摆脱孙家和陈家施加的桎梏,做这个年龄该做的事,过这个年龄应该拥有的生活。

    她当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抵抗到最后直至头破血流,把所有表象都撕裂。

    她做得决绝,因为身后无人,没有人可以帮她,所有人都在她的对立面。

    看见孙鹿的那一瞬间,就像看见以前的自己。

    她朝从前的自己伸出手,但从前的自己说,这不是她要的。

    郦月靠在床头,眼眸半阖着放空自己,思绪有些混乱。

    “——砰砰砰。”

    门外响起敲门声,与下午不同,此刻的敲门声轻柔且规律,随之门外传来俪莫念的声音。

    “月月?妈妈可以进来吗?”

    郦月微微坐直身子,应道:“进来吧。”

    话音落下,俪莫念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杯牛奶。

    牛奶应该热过,杯口缓缓升腾着热气,俪莫念握着杯子的手还微微泛着红。

    俪莫念将牛奶放到床头柜上,坐到床边笑着说:“怕你睡不好,给你端一杯牛奶上来,一会儿喝了早点休息。”

    这是母女两人之间的习惯,小的时候郦月不爱睡觉,俪莫念就会热一杯牛奶让郦月喝了好入睡。刚到孙家的时候,郦月时常睡不着,俪莫念就会时常端着一杯牛奶,坐到郦月床边和她聊聊天。

    长大后郦月不常来孙家,但俪莫念好似保留了这个习惯,每次郦月留宿之时,都会端一杯牛奶过来。

    俪莫念将牛奶放下之后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整个人坐在床边显得有些局促。

    郦月看着她泛着微红的手,轻轻笑着说:“谢谢妈妈。”

    俪莫念又高兴起来。

    她有时候单纯得像一汪水,只要水边的人探头朝里看看,就能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就好比她刚进门时那些许的拘谨,在郦月笑着说一句话后就消失无踪,转而又亲密地靠近郦月聊天。

    俪莫念说话轻柔似水,像春雨细润缠绕,缓缓驱散房间里残留的寒风。

    两人聊了一会,俪莫念看了看时间发觉已经不早了,起身准备下楼。

    临走前她突然又说道:“月月,今晚吃饭时候他们说的话你别在意,他们没恶意的。”

    郦月看着床边笑盈盈的人,思绪渐渐回笼清晰。

    从今天踏进孙家开始,无论是二楼那道半开的门缝,还是饭桌上孙家姐弟的轻讽,此刻都落在了眼前女人说的话上。

    “什么叫没恶意?他们说的只是我吗?”

    什么一家人——郦月才不乐意当孙家人,她不愿意当,但俪莫念不应该不是。

    十三年的时光,落在孙家姐弟眼里,还是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他们说的是郦月,但是话锋显然是冲着俪莫念去的。

    “......我没关系的。”俪莫念浅浅笑着,“他们只是说说而已,不要紧的。”

    郦月心底有莫名的情绪涌起,一阵气闷的感觉直冲神经,心中有万般话就要脱口而出,却在抬头时看见俪莫念略显黯然的眉眼而偃旗息鼓。

    说到底,这和俪莫念有什么关系呢?她是被忽略的人,她没有错。

    郦月忍了忍,强迫自己笑了一下,“好,我不在意。”

    俪莫念好似放下心来,盈盈眉眼又亮起来,和郦月说了晚安就转身要走。

    “妈妈。”当她握上门把手将要踏出房门时,郦月突然叫住了她,“一直没问过你,这么些年你过得快乐吗?”

    门边纤细的身影停了停,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郦月才听见她轻声地说:“挺好的。”

    她的话很轻,但很坚定。

    郦月回她:“那就好。”

    门被关上,房间内又只剩郦月一人。

    郦月将视线从门边收回,转头时瞥过床头柜上的牛奶,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牛奶依旧温热,可能还加了糖,喝起来格外的甜,甜的郦月有些发腻。

    但郦月还是把这杯牛奶喝完了。

    喝完后看着空荡荡的杯子,杯壁上还有乳白色的痕迹缓缓流淌,看上去好像杯中还有富余,但当你端起杯子想看看是否还未饮尽时,就会发现杯底早已见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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