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扶疏做了一个梦。
梦里木叶动秋声，时节进入仲秋，寒入云山，疏桐吹绿，正是秋季好景之际。
十几亩田横亘于青山绿水间，风吹麦动，簌簌禾叶声如海潮涌动，满目金色波涛起伏。
她手中握着粗粝的麦子，延伸出的麦芒锋利割手，短毛刺人，她却握得紧。
耳边皆是兴高采烈的贺喜声。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籽粒饱满，嘉穗欲坠，天又怜我大齐了！”
“恭喜姑娘得偿所愿！”
道道声音如真似假，尤从遥远的万里传来，让人辨不清真切。
她抿了抿唇，看着远处如熔金般的落霞。
余霞成绮，日已薄矣。
随后便是猝然的梦醒。
睁眼便是粗糙素白的帷帐，姜扶疏眨了眨眼坐起身，手掌虚虚握了握，似还在梦中，带了几分难名的怅然所失。
“吱呀”一声闷响，侍女遇水从门外轻声走进，抬眼间却看见自家姑娘早已醒来。
床上少女不施粉黛的玉颜稍有些苍白，如瀑的乌发垂落在后，墨瞳似涤尽尘寰的初秋寒露，又如月夜下妍丽吐芳的幽兰，雅贵又清冷。
遇水见姜扶疏双目空洞，目光直直落在附带薄茧的掌心处，心不由揪紧，即便这些年姑娘寄人篱下事事恭谦谨小慎微，她又何时见过姑娘这般模样。
她走近了些，才细声关怀道：“姑娘，可是梦惊了？”
此语又如同一次惊语，姜扶疏眼帘半阖，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嫁去北地的路途中，缓了缓才嗯了一声。
她将手掌狠狠合上，神情莫名。
遇水不免又心疼道：“若是谢家还在……”
这一声叹息般的呢喃让姜扶疏轻嘲似地勾起嘴角，若是谢家还在……
她如今必不可能走上迫嫁北地这条路。
“姑娘。”见姜扶疏暗淡的眸光，遇水心道自己失语，忙不迭将姜扶疏散漫的思绪拉回。
姜扶疏垂下眼帘敛尽一切神色，待她开口，声音微哑。
“我的匣子呢？”
遇水连忙起身将匣子拿至床前。
姜扶疏接过，指尖慢慢抚过扣紧的铜锁，却未打开。
遇水：“姑娘，若真不愿意嫁，不如将此献给圣上，或许圣上会收回成命。”
“我若不嫁燕琅，我又能嫁谁呢？”姜扶疏侧首，天光大亮，一束青光斜斜透过窗扉，落入眸底只剩一层浅淡的光影，少女如同浮动的尘埃，随时乘风而去。
遇水心头狠狠一刺。
谢家女，叛国罪臣之后，祸国殃民之象，视为不详，骊都世家避而不及。
她家姑娘今年已十七了啊。
遇水双手握住姜扶疏，咬唇道：“听闻北庭大都护手握边疆十余万雄兵，此去北地，若姑娘能得大都护之心，便可得其庇护……”
遇水声音愈说愈低，不敢抬头看姜扶疏神色。
姜扶疏拢着眉回握遇水的手，在遇水怔然抬眸的刹那，勾出一抹飘渺的笑意。
“你说得对。”她道。
……
待姜扶疏收拾妥毕，时至辰时，客房外逐渐喧闹起来，护嫁队伍亦开始收拾行装，马蹄声装车声不绝于耳。
昨天潇潇细雨袭息，姜扶疏立于房内一夜听雨，将将寅时才安寝，恰逢惊寐，自是休息不当，即便梳妆抹上唇脂后也是掩饰不了的倦怠。
等侍女们最后收整的时间，姜扶疏便倚在窗塌上，轻轻推开了紧闭的雕窗。
素雅的桂花香芬芳扑鼻，随着微冷的秋风拂面，姜扶疏昏沉的思绪一瞬清醒。
休憩的客栈十分雅致，在其庭院内种植了几棵桂花树，正是千里清秋时分，桂花簇簇盛放，风儿一来，无边飞花轻似梦。
姜扶疏单手支颐着下巴，罕见生了几分愁思。
不知北地是否有这类的柔弱花草。
她目光轻移，然后瞳孔一缩。
满庭黄花下，漫天花雨里，男人挺拔的身姿如青松立于树下，花浓影淡间愈发显得神仪明秀，他闻声微微仰头，叶落弧光跃动，从疏朗眉骨至轮廓优美的下颔线都被衬得尤为清贵。
楼上楼下间，两目相对。
姜扶疏略微失神，随后淡淡收回视线，将窗户合拢。
门外传来侍女略显焦急的声音。
“姑娘，世子来了。”
姜扶疏拖了好一会才下楼。
院内沈沂庭神情晦淡，始终望着那扇姜扶疏刚刚亲手关上的窗户。
直至姜扶疏行至他面前，他才微展眉头，唤了一声表妹。
姜扶疏敛袖行了一礼，语气不咸不淡：“世子安好。”
“如今，你竟然连声表哥也不愿唤了吗？”沈沂庭转身，落于其身上的桂花随之掉落，发髻沾花，给面前的如玉君子也沾染了几分秋愁。
姜扶疏点漆般的瞳仁微动，而后垂眉道：“世子最应当知晓，你我之间从不是如此关系。”
那年谢家落难，姜父无力照顾两女，只能拖送沈家，沈家虽收容，为避谢女之名，亦做足表面功夫，对外称姜家二女为远方亲戚，与沈家子女间便为表亲关系。
沈沂庭目光渐深，长睫低垂，“过了此地，便是秦岭以北。”
姜扶疏点点头，“就快要进北庭了。”
“此去，你便再无回头路了。”
“世子又为何在这里？”姜扶疏问道。护嫁队伍一路北上，已离骊都一段距离，沈沂庭骤然出现在此地，必是快马赶来。
沈沂庭薄唇微抿，两人并肩而立，一时无语。
半响，沈沂庭才缓缓开口：“我来寻一个答案，那日你为何要答应？”
姜扶疏看向他，目光清凌似寒溪。
百年之前，九州分裂战乱，战火连绵几万里，百姓苦不堪言，直至大齐开国帝王齐高祖一统九州，结束十余年的霸主争斗。登基大礼上，帝王亲点麾下六位开国功勋，封侯拜相，奉入凌渊阁内。
而谢家先祖从齐高祖微末之时便一路尽心扶持，随高祖纵马领兵踏过九州每一片土地。齐高祖称帝后感其从龙之功，尊其为凌渊阁上位，并立其女为后。
如此厚待高祖还尤不满足，又传下一道口谕：后世三代必立谢氏女为后。
以此确保谢氏至少百年繁荣昌盛。
在此基础上，谢氏扶摇直上，累世公卿，三代皇后，钟鸣鼎盛，成为了长安城内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显赫于世。
——这是七年之前长安城内人人赞叹的千古君臣佳话。
或为应高祖之言，也或因谢家子弟一生只可娶一妻的誓言，谢家自先祖后生女为多，直至姜扶疏母亲那一辈，谢家主脉堪堪只余下了三个女儿。
那时世人慰叹，如此世家大族只落得一个无人可继的地步。
姜扶疏的外祖父却不以为意，只安分养大自己的三个女儿，在她们纷纷及笄之后，个个容貌精丽才情出众，声名冠绝整个长安城。
而在谢家大女依照口谕入宫为后之后，宫阙万间只谢皇后一人的君王盛宠，恩爱十年君王膝下无一血脉的纵容，使得谢氏荣光一升再升，达至顶峰。
谢家好女绝姝色，惊动京都一城春。
在当时谢家女百家求的情况下，姜扶疏的外祖父并未再将女儿嫁入高门更进一步，而是将二女嫁给了司农，三女则是顺其心意嫁给了沈国公府的庶子。
姜扶疏便是谢家二女的女儿，从小便随着父母居于谢府之内，她虽为外姓，却也依旧是在谢家长大的女儿。
五花马，千金裘，云锦凤钗，金缕玉衣。这是姜扶疏在谢氏荫庇下十岁之前的人生。
姜扶疏九岁那年，淮北一带大旱，颗粒无收，天子请太史令夜卜天象，以作示警。
太史令观风云气色有异，连夜叩于金銮殿前，当夜君臣所谈甚多，传出殿外的却只有一句“谢女祸国”之谶言。
随后太史令遭贬，君王的雷霆之怒压下一切纷乱之语，无子女的谢皇后依旧稳居中宫之位。
一年后，旱灾无止且蔓延天下，诸地藩王因皇嗣空缺而异动，边疆异族亦大肆入侵，天下战乱。
安逸百年的世家大族与醉生梦死的军队如同一触即碎的薄纸，在塞外雄兵的马蹄下节节败退。
直至兵临长安城下，天子下令弃城出逃，途中原本渐息的谶言甚嚣尘上。
长安城破后，谢家被判谋逆，谢皇后自刎于败军之前，谢氏满门抄斩。
即便是已出嫁的谢氏女——姜扶疏的母亲。为保两个女儿和丈夫的安危，亦吞金自尽。
谢家这座历经百年风雨的楼阁便被这句轻飘飘的谶言化作的火星一朝燃尽，家破人亡，散个干净。
点缀盛世的美人从此命如飞絮，身似浮萍。
姜扶疏与其年幼的妹妹因着姨娘之故便寄居于沈国公府内长大。
那日沈国公召她回府议事，居正堂前垂花门下，沈沂庭便挡住了她，与她道了一句“无论父亲说什么，你都不要答应”。
姜扶疏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嘲意，谁能想到是迫嫁之事呢？
“若是姑娘不答应，沈世子真要让令妹嫁吗？”厉声质问从两人身后传来，遇水怒气冲冲地赶来。
两人并立的身影在前，以前遇水只觉赏心悦目，现如今却是分外可恨。
明明圣上言明是从沈家择女赐婚给北庭大都护，沈家嫡女嫌北地苦寒不愿，凭什么收自家姑娘为义女来承了这门婚事？
如今姑娘应了，又赶上来惺惺作态什么。
遇水冲进两人间，挡在姜扶疏的面前，怒目而视。
沈沂庭眼中流动的浮光略暗。
他的妹妹自幼被父母奉为珍宝，捧在掌心，若离家北上，千里之遥，母亲必定日夜以泪洗面。
“以前多谢沈世子多番照拂，此去再无相见之期，沈公子你和我们就此别过吧。姑娘，我们走，别耽误了行程。”
遇水拉着姜扶疏便欲走。
姜扶疏未行，她停在原地看了沈沂庭一眼，随后将视线偏转去别处，神色不明。
“沈世子，”兀的她回眸直视沈沂庭，幽沉的目光如淬，质问的声音低且冷，“谢女之祸，究竟是谁之祸？”
沈沂庭怔在原地，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露出如此锋利且凉薄的一面，往日浅淡贞静像一片影子的表妹突然陌生得叫他不识了。
而他竟支言都吐露不出。
姜扶疏转身离去，少女的裙摆逶迤在地，如云墨发垂坠至腰间，体态纤纤，亭亭风致，与他背道而驰。
梦里木叶动秋声，时节进入仲秋，寒入云山，疏桐吹绿，正是秋季好景之际。
十几亩田横亘于青山绿水间，风吹麦动，簌簌禾叶声如海潮涌动，满目金色波涛起伏。
她手中握着粗粝的麦子，延伸出的麦芒锋利割手，短毛刺人，她却握得紧。
耳边皆是兴高采烈的贺喜声。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籽粒饱满，嘉穗欲坠，天又怜我大齐了！”
“恭喜姑娘得偿所愿！”
道道声音如真似假，尤从遥远的万里传来，让人辨不清真切。
她抿了抿唇，看着远处如熔金般的落霞。
余霞成绮，日已薄矣。
随后便是猝然的梦醒。
睁眼便是粗糙素白的帷帐，姜扶疏眨了眨眼坐起身，手掌虚虚握了握，似还在梦中，带了几分难名的怅然所失。
“吱呀”一声闷响，侍女遇水从门外轻声走进，抬眼间却看见自家姑娘早已醒来。
床上少女不施粉黛的玉颜稍有些苍白，如瀑的乌发垂落在后，墨瞳似涤尽尘寰的初秋寒露，又如月夜下妍丽吐芳的幽兰，雅贵又清冷。
遇水见姜扶疏双目空洞，目光直直落在附带薄茧的掌心处，心不由揪紧，即便这些年姑娘寄人篱下事事恭谦谨小慎微，她又何时见过姑娘这般模样。
她走近了些，才细声关怀道：“姑娘，可是梦惊了？”
此语又如同一次惊语，姜扶疏眼帘半阖，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嫁去北地的路途中，缓了缓才嗯了一声。
她将手掌狠狠合上，神情莫名。
遇水不免又心疼道：“若是谢家还在……”
这一声叹息般的呢喃让姜扶疏轻嘲似地勾起嘴角，若是谢家还在……
她如今必不可能走上迫嫁北地这条路。
“姑娘。”见姜扶疏暗淡的眸光，遇水心道自己失语，忙不迭将姜扶疏散漫的思绪拉回。
姜扶疏垂下眼帘敛尽一切神色，待她开口，声音微哑。
“我的匣子呢？”
遇水连忙起身将匣子拿至床前。
姜扶疏接过，指尖慢慢抚过扣紧的铜锁，却未打开。
遇水：“姑娘，若真不愿意嫁，不如将此献给圣上，或许圣上会收回成命。”
“我若不嫁燕琅，我又能嫁谁呢？”姜扶疏侧首，天光大亮，一束青光斜斜透过窗扉，落入眸底只剩一层浅淡的光影，少女如同浮动的尘埃，随时乘风而去。
遇水心头狠狠一刺。
谢家女，叛国罪臣之后，祸国殃民之象，视为不详，骊都世家避而不及。
她家姑娘今年已十七了啊。
遇水双手握住姜扶疏，咬唇道：“听闻北庭大都护手握边疆十余万雄兵，此去北地，若姑娘能得大都护之心，便可得其庇护……”
遇水声音愈说愈低，不敢抬头看姜扶疏神色。
姜扶疏拢着眉回握遇水的手，在遇水怔然抬眸的刹那，勾出一抹飘渺的笑意。
“你说得对。”她道。
……
待姜扶疏收拾妥毕，时至辰时，客房外逐渐喧闹起来，护嫁队伍亦开始收拾行装，马蹄声装车声不绝于耳。
昨天潇潇细雨袭息，姜扶疏立于房内一夜听雨，将将寅时才安寝，恰逢惊寐，自是休息不当，即便梳妆抹上唇脂后也是掩饰不了的倦怠。
等侍女们最后收整的时间，姜扶疏便倚在窗塌上，轻轻推开了紧闭的雕窗。
素雅的桂花香芬芳扑鼻，随着微冷的秋风拂面，姜扶疏昏沉的思绪一瞬清醒。
休憩的客栈十分雅致，在其庭院内种植了几棵桂花树，正是千里清秋时分，桂花簇簇盛放，风儿一来，无边飞花轻似梦。
姜扶疏单手支颐着下巴，罕见生了几分愁思。
不知北地是否有这类的柔弱花草。
她目光轻移，然后瞳孔一缩。
满庭黄花下，漫天花雨里，男人挺拔的身姿如青松立于树下，花浓影淡间愈发显得神仪明秀，他闻声微微仰头，叶落弧光跃动，从疏朗眉骨至轮廓优美的下颔线都被衬得尤为清贵。
楼上楼下间，两目相对。
姜扶疏略微失神，随后淡淡收回视线，将窗户合拢。
门外传来侍女略显焦急的声音。
“姑娘，世子来了。”
姜扶疏拖了好一会才下楼。
院内沈沂庭神情晦淡，始终望着那扇姜扶疏刚刚亲手关上的窗户。
直至姜扶疏行至他面前，他才微展眉头，唤了一声表妹。
姜扶疏敛袖行了一礼，语气不咸不淡：“世子安好。”
“如今，你竟然连声表哥也不愿唤了吗？”沈沂庭转身，落于其身上的桂花随之掉落，发髻沾花，给面前的如玉君子也沾染了几分秋愁。
姜扶疏点漆般的瞳仁微动，而后垂眉道：“世子最应当知晓，你我之间从不是如此关系。”
那年谢家落难，姜父无力照顾两女，只能拖送沈家，沈家虽收容，为避谢女之名，亦做足表面功夫，对外称姜家二女为远方亲戚，与沈家子女间便为表亲关系。
沈沂庭目光渐深，长睫低垂，“过了此地，便是秦岭以北。”
姜扶疏点点头，“就快要进北庭了。”
“此去，你便再无回头路了。”
“世子又为何在这里？”姜扶疏问道。护嫁队伍一路北上，已离骊都一段距离，沈沂庭骤然出现在此地，必是快马赶来。
沈沂庭薄唇微抿，两人并肩而立，一时无语。
半响，沈沂庭才缓缓开口：“我来寻一个答案，那日你为何要答应？”
姜扶疏看向他，目光清凌似寒溪。
百年之前，九州分裂战乱，战火连绵几万里，百姓苦不堪言，直至大齐开国帝王齐高祖一统九州，结束十余年的霸主争斗。登基大礼上，帝王亲点麾下六位开国功勋，封侯拜相，奉入凌渊阁内。
而谢家先祖从齐高祖微末之时便一路尽心扶持，随高祖纵马领兵踏过九州每一片土地。齐高祖称帝后感其从龙之功，尊其为凌渊阁上位，并立其女为后。
如此厚待高祖还尤不满足，又传下一道口谕：后世三代必立谢氏女为后。
以此确保谢氏至少百年繁荣昌盛。
在此基础上，谢氏扶摇直上，累世公卿，三代皇后，钟鸣鼎盛，成为了长安城内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显赫于世。
——这是七年之前长安城内人人赞叹的千古君臣佳话。
或为应高祖之言，也或因谢家子弟一生只可娶一妻的誓言，谢家自先祖后生女为多，直至姜扶疏母亲那一辈，谢家主脉堪堪只余下了三个女儿。
那时世人慰叹，如此世家大族只落得一个无人可继的地步。
姜扶疏的外祖父却不以为意，只安分养大自己的三个女儿，在她们纷纷及笄之后，个个容貌精丽才情出众，声名冠绝整个长安城。
而在谢家大女依照口谕入宫为后之后，宫阙万间只谢皇后一人的君王盛宠，恩爱十年君王膝下无一血脉的纵容，使得谢氏荣光一升再升，达至顶峰。
谢家好女绝姝色，惊动京都一城春。
在当时谢家女百家求的情况下，姜扶疏的外祖父并未再将女儿嫁入高门更进一步，而是将二女嫁给了司农，三女则是顺其心意嫁给了沈国公府的庶子。
姜扶疏便是谢家二女的女儿，从小便随着父母居于谢府之内，她虽为外姓，却也依旧是在谢家长大的女儿。
五花马，千金裘，云锦凤钗，金缕玉衣。这是姜扶疏在谢氏荫庇下十岁之前的人生。
姜扶疏九岁那年，淮北一带大旱，颗粒无收，天子请太史令夜卜天象，以作示警。
太史令观风云气色有异，连夜叩于金銮殿前，当夜君臣所谈甚多，传出殿外的却只有一句“谢女祸国”之谶言。
随后太史令遭贬，君王的雷霆之怒压下一切纷乱之语，无子女的谢皇后依旧稳居中宫之位。
一年后，旱灾无止且蔓延天下，诸地藩王因皇嗣空缺而异动，边疆异族亦大肆入侵，天下战乱。
安逸百年的世家大族与醉生梦死的军队如同一触即碎的薄纸，在塞外雄兵的马蹄下节节败退。
直至兵临长安城下，天子下令弃城出逃，途中原本渐息的谶言甚嚣尘上。
长安城破后，谢家被判谋逆，谢皇后自刎于败军之前，谢氏满门抄斩。
即便是已出嫁的谢氏女——姜扶疏的母亲。为保两个女儿和丈夫的安危，亦吞金自尽。
谢家这座历经百年风雨的楼阁便被这句轻飘飘的谶言化作的火星一朝燃尽，家破人亡，散个干净。
点缀盛世的美人从此命如飞絮，身似浮萍。
姜扶疏与其年幼的妹妹因着姨娘之故便寄居于沈国公府内长大。
那日沈国公召她回府议事，居正堂前垂花门下，沈沂庭便挡住了她，与她道了一句“无论父亲说什么，你都不要答应”。
姜扶疏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嘲意，谁能想到是迫嫁之事呢？
“若是姑娘不答应，沈世子真要让令妹嫁吗？”厉声质问从两人身后传来，遇水怒气冲冲地赶来。
两人并立的身影在前，以前遇水只觉赏心悦目，现如今却是分外可恨。
明明圣上言明是从沈家择女赐婚给北庭大都护，沈家嫡女嫌北地苦寒不愿，凭什么收自家姑娘为义女来承了这门婚事？
如今姑娘应了，又赶上来惺惺作态什么。
遇水冲进两人间，挡在姜扶疏的面前，怒目而视。
沈沂庭眼中流动的浮光略暗。
他的妹妹自幼被父母奉为珍宝，捧在掌心，若离家北上，千里之遥，母亲必定日夜以泪洗面。
“以前多谢沈世子多番照拂，此去再无相见之期，沈公子你和我们就此别过吧。姑娘，我们走，别耽误了行程。”
遇水拉着姜扶疏便欲走。
姜扶疏未行，她停在原地看了沈沂庭一眼，随后将视线偏转去别处，神色不明。
“沈世子，”兀的她回眸直视沈沂庭，幽沉的目光如淬，质问的声音低且冷，“谢女之祸，究竟是谁之祸？”
沈沂庭怔在原地，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露出如此锋利且凉薄的一面，往日浅淡贞静像一片影子的表妹突然陌生得叫他不识了。
而他竟支言都吐露不出。
姜扶疏转身离去，少女的裙摆逶迤在地，如云墨发垂坠至腰间，体态纤纤，亭亭风致，与他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