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棋差一招,自以为并非是我技不如人,深究最根本的原因是,洛连庆因为其族妹洛姬的缘故,受到延王宠信,洛氏原就将领中军,而后越发势盛,紧接着成为延国正卿。”商瑾清淡然说道。

    “洛氏操纵延国军事和朝政,达到了远超出袁氏和叶氏等家族的地步,最为君王忌惮,才会使得君王下定决心铲除,就连袁氏和叶氏等贵族,也恻目不已,有诛除洛氏谋取权利之心,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洛姬虽然受到延王专宠,但奈何母族家势太强君王忌惮,昔日宠冠六宫的妃嫔落得自尽的下场,实在是令人唏嘘。

    “所以你原该预料到这个结局,却为何仍然如飞蛾扑火一般执迷不悟,我到底不解。”傅荣于阴影中有喑哑的声音说道。

    “成为傅琮门客,卑躬屈膝,就算今日粉身碎骨也不后悔,所以一切的一切难道都只是因为傅琮?”

    傅荣在心里想到,可若论亲疏,他与瑾清相识于少年,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岁,一起长大,怎么会比不过一个后来的傅琮,可是瑾清何曾像对待傅琮一般待他过。

    “我从来不曾后悔成为傅琮的门客,也不曾后悔与师兄为敌。”商瑾清笑道。

    分明看到,这句话好像将傅荣激怒,他就那般厌恶傅琮,以至于只要她稍微谈及对方,便要发作?

    “经常在外游冶无有止息的傅琮,身边的女人难道会少,就值得你这般心甘情愿的趋之若鹜。”

    “师兄就那般想知道为什么……其实也并非是因为傅琮。”商瑾清叹息不已,“也许早在刚刚踏入绛都的那一天,就已经疯了。”

    商瑾清发自内心的在狞笑起来,形同疯癫。

    “所以师兄所说的,让我低头认错,却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因为,犯下那般错事的袁氏仍然还高高在上,因为傅荣得到世子之位,成为既得利益者。

    她要让那些做错了事情的人,为昔日的过往付出代价。

    要让整个袁氏族人为商氏陪葬,凡是挡在她前面阻碍都要由她一一清除。

    先王后一族袁氏是商氏家族的死敌,商瑾清其父商将军和兄弟曾执掌延国军队,却遭到先王后、袁氏一干人等构陷谋反,商将军被庭杖而死,商氏被株连九族。

    当年商氏家族与洛氏和叶氏一般,都是延国卿大夫之一,却在一朝一夕之间,毁于袁氏之手。

    连坐九族的杀孽,是这般轻易就能够消磨的不曾,而她这些年,便是向先王后、傅荣等人复仇而来。

    可是傅荣始终不会懂,她亦不会将真相与他诉说,这个秘密看来只能和她一起被带到坟墓之中去了。

    商瑾清遗憾的摆了摆手,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有些事情太急于求成,其中是非真假莫辨,又何尝不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斗了这么多年,难道不是一直越陷越深无法自拔,直到将自己裹进一个深不见底的牢笼,彻底失去一切。”

    商瑾清话语之中颇有些感慨的意味,傅荣的姿态倨傲,没有丝毫的谅解之意,只是一味苛责道:“我当然知道,寻常的苦楚对你而言根本全然无有效果,必要时只有动用非常手段,才能让你彻底认错。”

    商瑾清嘴上并不曾服软,乖戾道:“若是要如此,师兄恐怕是看不到了,这乱臣贼子的污名我便是担了,也不会认错的。”

    走到这一步,终究还是要结束了,她并不曾后悔过做下那些事情,唯一后悔的,只是拼尽全力却没能如愿以偿为家族复仇。

    傅荣将酒朝商瑾清递过去,商瑾清用探究一般的眼神看向傅荣,问道:“不知这酒,是袁氏之意,还是师兄之意?”

    “有何区别么?只要你愿意认下书信所昭示的,意图谋逆之罪,便可以不必饮用此酒了。”

    “看来师兄是不愿让我做个明白鬼了,其实也根本没什么分别。”

    此酒是袁仲的意思,只是一些微毒的致幻之物,可以使人抽搐惊厥,袁氏的意思只是想让她认罪而已,认罪画押之后,便可以向朝廷交代,定夺罪名。

    而他也刚好也同样想要让瑾清在他面前认错。

    他也曾经亲自验过,所以此时可以以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将这杯酒推出。

    于是商瑾清自然而然的接过了傅荣递过来的那杯酒,不假思索的便一饮而尽,笑着夸赞道:“果然是好酒,不愧是世子殿下亲手所赠。”

    饮下酒之后,果然有剧烈的痛楚自下而上传来,几乎瞬息就击溃了本来就已经几近溃散的意志,连日以来所受的折辱在这一刻系数爆发,已经无法承受。

    商瑾清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痛楚如潮水一般朝她袭去,却始终不曾发出哀嚎,只是将一切隐忍在喉间。

    眼前之人身躯瑟缩在一起,是如此的单薄脆弱,仿佛顷刻之间便可以碎成瓦砾,傅荣冷静的注视着这一切,手掌却在不自觉间握成了拳,有冷汗从手心传来,手指开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起来。

    药效的反应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料,傅荣眼前的景象开始恍惚起来,有晕眩之感,不自觉的扶住了一侧的墙壁,冷汗自额间滑落下来。

    自袁仲府邸来到此地,不过数里路程,当中经过了数人,究竟是生出了什么变故,才会使得酒被调换,亦或是被添了新物。

    有人要取瑾清性命,要借他之手达成目的,可那人究竟是谁?

    傅荣开始惊觉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他亦为人瞒骗,被瑾清连日以来的所作所为激怒,被情绪蒙蔽双眸。

    事情的真相恐怕确实如瑾清所言,往日那些腌臜事情诚然是她为,只是书信之事未必,其中是有疑窦未开。

    隐隐约约,半明半寐之际,商瑾清半躺倒在地上,看到一旁的傅荣面目越发狰狞起来。

    商瑾清不禁哂然,用微弱的嗓音说道:“你怎么因为仇恨,把自己弄到如此狼狈的样子了。”

    她饮下酒后的反应好像使得傅荣十分难以置信,失神落魄的样子,让人不解,他难道不知道酒里究竟放了什么,是不应该的事情。

    他的面目可以说格外疏离寡淡,看不出什么,无法分辨出什么来。

    手中所提的青玉酒壶整个摔在了地上,显得他此时此刻的气度散乱。

    商瑾清不明所以,只是看见傅荣的表情变得格外狰狞而狼狈,与他尊贵的公子身份有些格格不入,金玉冠边甚至有几缕凌乱的发丝垂落。

    傅荣此刻的模样是商瑾清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一贯稳操胜券、喜怒不形于色,可是现在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仪态。

    她尚且还能保持几分理智,可他却好像彻底失态,就好像今日失败的人是他,只是觉得他的声音歇斯底里,如梦魇一般在耳畔挥之不去。

    这酒里的东西看上去并不是他放的,是谁放的隐隐也能够猜的一二,延国想要她死的人并不算少,但不管怎样,一场戏到此刻就要落幕了。

    自饮下那杯酒后,随着时间的流逝,痛楚越发剧烈,无有止息,几乎有濒死之感。

    商瑾清口鼻突然之间喷出了鲜血,冷不防溅了近在咫尺的傅荣一身,使得整个世界在眼前染成了一片猩红色。

    他身上的玄衣也好像沾染上了她所喷溅而出的大块的鲜血,如同凭空开出红花一般冶艳。

    不知怎的到了傅荣的怀抱里,他的怀抱还有几分温度,身上冷的厉害,几乎想要追逐那一点温暖,只是固守着最后一点理智,始终提醒着不能逾越那条界线。

    只因为那人是傅荣啊,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衣袖间熏香的气息,和他冷冽的性子不同,好似春日温雅的梅花、杏花、梨花。

    可是他怎么会喜欢这种熏香,想过松针、檀香,从前和他相处的时候,虽然距离相隔甚远,他总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颐指气使,只消一个眼神,便可以让她觉察到己身的卑贱。

    傅荣就是这样一个无趣之人,有关于傅荣的一切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只是穷途末路也无法去探究了。

    商瑾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般说道:“袁氏、叶氏、洛氏三家,操纵延国朝政由来已久,倒了一家洛氏,还有袁氏、叶氏,你应当明白洛氏倒台对袁氏而言意味着什么,来日袁氏将会比洛氏还要棘手。”

    他应当明白,今日夺得世子之位,不过是因为,君主认为洛氏势力已经超过其他卿大夫,必须制衡罢了。

    傅荣与袁氏之间,何尝没有矛盾,只是她可能无法活着看见袁氏和傅荣之间争出你死我活了。

    “你想挑拨我与叔父之间的关系?此事便无需劳费你关心了。”傅荣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商瑾清暗暗叹息,果然还是如她所预料的一般,傅荣和袁莫缙之间的关系无法分割。

    其实未尝没有想过,在一开始就选傅荣这种做法,借用他之手除去袁氏,只是一来他向来看不上她的为人作风,会否与她结为同盟尚不可知。

    毕竟他如此光风霁月的一个人,而她却时常将“享乐”二字挂在嘴边,他曾经屡次斥责她为轻浮,十分看不上她,他不一定愿意与她共谋大业。

    她赌不起这个万一,若是傅荣不愿意帮助商氏,反而坚定的支持母族袁氏,维护袁氏的名誉,要除掉一切袁氏的潜在对手,她的处境将会变得危险。

    若是袁氏在倒台之前得知了她的身份,她将死无葬身之地,这场赌斗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她推向选择傅荣这个方向。

    最万无一失的做法,她所能扶持的只有傅琮,傅琮与她关系亲近,洛氏没有除掉她的必要,一个愿意为之鞍前马后的卒子,他们自然求而不得。

    傅荣的声音渐渐变得歇斯底里,萦萦絮絮,在耳边响个不停,商瑾清觉得越来越累,几乎没有力气。

    傅荣歇斯底里的喊道:“痛么,你可知道这些年我心里的煎熬?也是时候让你尝尝那种滋味了。”

    傅荣也想知道,他想求的,究竟是什么,可是他不愿意深入去想。

    是怎样一个结果,那念头陡一冒出来之后,便被他生生斩断。

    瑾清何曾有心,待傅琮也许有几分真心,可待他却何曾有半点?

    延国这场历时数月的政变终于尘埃落定下来,世子之位归属于公子荣,公子琮被幽禁。

    公子琮喜声色,是何其高贵清雅的一个人,政争失败之后,遭到了幽禁,被囚禁在栾衡,已经不复当日出入煊赫模样,满身污秽不堪一击。

    商瑾清也沦落为阶下囚,这一切都昭示着她败于师兄傅荣之手。

    斗了这么多年她也早已经厌倦,不管怎样,随着她的逝去,一切都将化为一抔黄土,不复存在。

    人死灯灭,她和傅荣之间的恩怨再理不清楚,可这恩怨原该是永世不休。

    满心都是怨恨,至死都无法释怀,若是再来一次,她依然还会抱着今日的目的,与袁氏不死不休。

    脑海中满是方才触目所见的夕阳,当年血染帝京的场景并不曾得见,也许就和今日这夕阳一般彤红,只是遗憾于君王威势之下,不能使得当年真相大白于世。

    临了之际,商瑾清忽然萌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想法,她多想恭贺傅荣,最终取得了世子之位,也许她也是矛盾着的吧。

    对于真正的她来说,何尝不希望傅荣成为世子力挽狂澜,革除积弊,只是她至死都被冠以商氏之姓,有些事情终究由不得自己,有些仇要由她亲手去报。

    这一身恭贺停留在唇齿之间,发不得出来,慢慢消逝于周身。

    躯体渐渐在傅荣的怀中变得冰冷,他的声音也模糊渐渐不可闻得。

    弥留之际所深深感觉到的是,她和傅荣之间的恩怨当真深重,死了之后傅荣也许会把她挫骨扬灰了去吧。

    傅荣向来以稳重面目示于人前,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也不知是厌恶到了怎样的程度才会如此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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