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傅荣抱着离开行宫的路上,宫人纷纷低下头颅,不敢直视。

    商瑾清一开始还能记一记周遭的环境,而后逐渐体力不支,佯装晕倒在了傅荣的怀抱之中。

    神思昏沉的靠在他的胸前。

    傅荣只是将她小心翼翼的护在怀里,仿若士人眼中的一件稀世简牍需要他用心去保护,才不至于散失。

    怀中的女郎,阖眸的样子沉静,楚楚可怜,和瑾清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不知为何,总是给他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好似二者不过是同一人。

    就好像让他再一次看到了年幼时分的瑾清一般,如此惹人心疼想要保护。

    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过于荒诞不经了,除去面容上的不一致之外,从年龄上来看,面前女郎不过豆蔻年华,而瑾清只不过堪堪小他四岁而已。

    自瑾清逝去之后的这三年的时间里,傅荣时常在复盘往昔所有的事情。

    若是当年待瑾清不要那么严苛,哪怕只是态度稍微缓和温柔一点,是否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会那么陌生。

    瑾清是否不会那么疏远他,对他敬而远之。

    当年在云梦山的时候,他曾经因为一些小事,当众对她高声斥责,使她颜面扫地。

    瑾清当时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只不过是谨慎的低着头朝他作揖道歉罢了。

    可是那种恭敬的敬而远之,在离开云梦山之后,在国都再次见到瑾清之时,几乎就荡然无存了。

    瑾清看他的眼神往往充满忌惮和仇恨。

    他们先后下山前往都城,在这段相错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瑾清产生如此之大的改变,都是他从来不曾弄清楚的疑团。

    他们是不是不至于走到那样不死不休地步,还有话可以商量。

    那个时候瑾清分明对他的纵容不是无知无觉,反而处处利用,多有妨害,是他无法容忍之事。

    不至于到死瑾清都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他心底里的那一腔痴情到底也无处诉说了。

    无论如何,面前之人不是瑾清,瑾清是不可能会如她这般乖巧的。

    这般顺从的待在他的怀里,她们还是有许多地方是不一样的。

    此时深冬时节,深夜之时,屋中投射下雪月色昏暗的光影。

    大雪纷飞一片洁白,商瑾清卧于一间陌生厢房之中,窗扉明净,透过皎洁光亮。

    遭受酷刑,现下虽然躺着不动,仍然还是浑身剧痛,商瑾清睡得并不安稳。

    一时神魂凌乱,恍然入梦不知今夕何夕。

    “姑娘……”

    商瑾清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于是挣扎着想要起身,最终只是勉强倚靠在枕头上,那人的面容隐约见不得分明。

    商瑾清伸出手想挡住刺眼的光线。

    缝隙余光之中,女郎身形窈窕正值妙龄,朝躺在床榻上的她缓缓走来,踱步上了床,在床畔端坐下来。

    商瑾清心里很畏惧,可面前之人看样子是躲不过去了,衣着倒还整洁,究竟什么身份?

    她特意找来经久弥留不走,想必是有话要同她说的,商瑾清想着反正是躲不过去了,索性放弃抵抗,放下了手臂不再遮挡,与她正面对上。

    昔日傅琮身边的琴童小泠的面颐,从一团云雾中变得清晰起来,和当年一样只是苍白了许多。

    月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泛出有如水般的波光,潋滟恰如一汪清泉。

    那是化成灰都不会忘记的一张脸,商瑾清的心弦仿佛被重重拨动起来。

    “你怎么来了?”

    原以为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了,费尽心机想要忘记的人和事,却永远都忘记不了。

    小泠是傅琮送给她的贴身仆婢,最后为叶舒禾的族妹叶舒慕所害,跌入到冰冷的湖水当中淹死。

    小泠死后的惨状,是她曾经亲眼看见的,乃至于在很久以后的今天,商瑾清看到这张脸,仍然本能的感觉到畏惧,又再一次勾起了心海之中对叶氏的仇恨。

    洛氏谋反逼宫,商瑾清已经得到了消息,那一夜商瑾清派小泠独自外出,为了给傅琮传递消息,让他及早做出准备,保护己身,抵御傅荣和袁氏的军队。

    最后小泠再也没有回来,是叶氏害了小泠,将她推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一直以来,小泠她们主仆曾经亲密无间,代表了他与傅琮之间的亲近,在无形之中记忆了她与傅琮之间的隐秘之事。

    可是那些时日现在是再也回不去了,小泠此举无疑勾起了商瑾清那些隐藏在心海深处,最想要忘记的,荒诞不经的回忆。

    小泠十分专注的瞧着商瑾清,柔顺道:“姑娘,可是不愿意看见我了,我可是多想再多看你几眼啊。”

    倒还是栩栩如生的,商瑾清的心里生发出畏惧的感觉,毛骨悚然,颤抖着嗓音道:“小泠,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对不起,我曾经发誓要为你报仇,可是最后还是败在傅荣和叶氏的手中,甚至就连自身都不能保全。”商瑾清怆然道。

    小泠的语气中含了无以复加的温柔,“眼见前路暗淡无光,执政臣子有弑君之心,礼崩乐坏国家无道,能够用这种方式殉道,小泠知足了。”

    傅琮和傅荣兵戈相见,是任何将家国置于己心之人,都会由衷的感觉到悲戚之意的吧,小泠的心志实非她所能及,恰如天边之月遥不可及。

    到了后来,商瑾清不是没有怀疑过,那封伪造的书信是出自于叶舒慕等人之手。

    可是彼时,叶氏深得傅荣的信任,就算商瑾清有心翻案,傅荣就会相信她么,叶氏和她在傅荣心里的地位,她不是看不清。

    有傅荣作保,轻易无法撼动叶舒慕,碍于傅荣的地位,她根本就不能轻易为小泠报仇。

    “可我和他终究也只能困囿在这些日渐远去的,因为利益权欲而引起的恩怨纷争中。”

    公子荣得到世子之位后,叶氏就更是无法撼动了,她究竟应该怎么和叶氏抗争?

    “姑娘可知道,琮公子曾经在小泠的面前说过,何为正道,今乃大争之世,他也希望您能够顺应之,放下对世子荣的仇恨,不要再行那种悖逆之举了。”

    “他希望我委身于傅荣?”

    他从来都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是倒行逆施之举,可还是为了一些原因,义无反顾的去做了那些事情,去与傅荣争斗。

    这原因之中有多少是出自于她?商瑾清听其言,心有不忿,埋怨道:“傅琮承诺过,商氏的冤屈可以洗清,不就足以,辅佐公子琮,为何就要被当作悖逆?”

    “琮公子何尝没有私心呢,其实他一直都后悔将您束缚在身边,怨恨无法替您达成心愿……既然世子荣能够替您达成目的,良禽择木而栖,难道不是明智之举,琮公子是乐意见到您这样做的。”小泠回答道。

    多想亲口去问一问傅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商瑾清失声问道:“这是他的意思么?他如今希望我助傅荣铲除袁氏?”

    不是不知道,傅琮心境寡淡,放浪形骸之外,举动恣意随性,从来不曾将世子之位放在心上。

    “公子如今身陷囹圄,他向来是希望您能够得到保全的。”小泠殷切缓缓道,“小泠是为姑娘和琮公子而死的,从来都不曾怪过姑娘,只是遗憾姑娘最终未能和公子在一起。”

    是啊,小泠是最希望她和傅琮在一起的,商瑾清叹惋道:“可这件事情是没有任何可能性的,你知道的,我不会嫁,傅琮更不会娶。”

    “若是能在一起便好了,这世上,不会有比琮公子更在乎您的人了。”小泠惋惜道。

    “是啊,可是傅琮终究只是当我是知己,不是么……甚至按照延王的意思娶了夫人章娥,我向来便知道,我终究不是他该娶之人。”商瑾清喃喃自语道。

    “琮公子还曾经在小泠的面前说过,唯有公子荣一向沉稳持重有不世之才。”

    商瑾清听到小泠此言,忽然变得极为颓唐,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她也不是没有因为这件事情矛盾自责过。

    若是让生父商将军来选,也该会选择辅佐公子荣吧,商将军是何等正直清白的一个人,她到底该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他呢。

    若是傅荣成为延国之王,袁王后是他生母,他与袁氏同进同出,必然会选择庇佑袁氏,还会愿意翻当年的旧账吗。

    商瑾清无论如何,无法放弃复仇,亏欠商氏的生养之恩,看来是永世无法还清了。

    家仇与国事如此权衡,也许诚如小泠所言,她是否真的应该放下一些仇恨,去考虑一些更为长远之事了。

    “世子荣气势已成,唯有顺应之延国才能永世昌顺,姑娘,可切勿再行悖逆之举啊。”小泠劝说道。

    小泠说完这句话,就起身朝门外走去,商瑾清动身想要拉住她,却只触及到她冰凉的衣袖。

    好似扑了个空,什么也不曾抓住,心里也空落落的。

    “小泠……”悲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商瑾清捂着胸口,好似陷入呓语。

    小泠的规劝,不断的萦绕在心底,商瑾清也在不断反复诘问自己答案究竟为何。

    究竟要不要暂时放下这一氏一家之仇,转而辅佐傅荣,不再与他作对,用己身区区之力,去保延国永世昌顺。

    依稀只能够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小泠与她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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