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晏璇知晓自己几斤几两,借品贤阁意外打出了一个药师璇的名头,靠的是机缘和手段。

    在她之前,既有殷数、鬼医不走寻常道的用毒高手,也有药王谷、阆苑山庄那种遗世独立的江湖组织,甚至在修习剑术的峋山派,也有懂药之人相助商陆,否则那日他受毒伤神仙难救。如今,冒出一个怪人苍翊。

    药师这条赛道,比她想象的要热闹。

    望着初七令人陌生的笑容,晏璇又想到十一关于莫问楼闭口不谈的样子,或许他的装腔作势只是江湖人的迫不得已。不过此刻出于同行间的好奇,晏璇对苍翊的药兴趣更甚。

    若有心人掌握了那等本事,岂不是能在江湖上横走?说不定,十年前那人就利用了这点。

    司珩和花奕表面上矢口否认,但了解他们一些的晏璇,从他们的言行猜出在某个瞬间他们就确认了苍翊的身份。而她自己,在看到杜若发出疑问后初七毫无波澜的反应时,明白了有人的狂妄是早刻在骨子里的。

    苍翊对她说的许多话没头没脑,是一个习惯了高位的人对低位者的无意识嘲弄,然因不知情带来的天然劣势不至于令晏璇真的觉得自己处于下位。那些故作高深的话,表面听着是提点,实则无处不傲慢。

    这些混江湖的,都在装些什么。

    晏璇沉默着,眉间微蹙似是思绪万千,脸颊泛红似是情绪激荡。

    司珩暗暗叹气,这傻孩子定是被初七几句话触动了,可在外走动的哪有几个没点心眼,人不狠心总是要吃些亏的。

    思量间,就听初七继续说道:“晏大夫,莫听信那人花言巧语。他虽用药救你,绝非良善之辈,其狠毒用心难测,日后定当小心。”

    “用药……”

    “救人?”

    孟珎和司珩双双出声,司珩瞥一眼,皱眉追问道:“他说了什么?要他救什么人?”

    “方才,晏大夫……情急之下旧疾发作,那人假意慷慨拿出了一颗药。非我以小人之心揣测,此人所为必有所图,还望诸位留心。”

    敖七一脸凝重,虽未点明那人是谁又句句咄咄逼人,自己是好一片肺腑之言。杜若猜不出他的身份,但和苍翊有恩怨必不简单,晏姑娘作为药师也不知救过多少人,结下了多少缘。他望着跳动的焰火,想来还有些后怕,少主命他护卫,暗中也调配了人手,可若不是晏璇与苍翊有些渊源,那人无所顾忌发起疯来,今晚谁都逃不过。

    “旧疾?”孟珎低喃看向晏璇,同时伸手去捉她的手腕。

    晏璇后仰着缩手一躲,本来也没毛病不需要他把脉。孟珎抓了个空,有些怔怔地看着自己空握的手。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明着闹脾气。以前在雾山,她还只是把他当外人客气着,后来两人走近了出了寻人告示那件事,她也只是笑笑,没太介意也没必要。眼下,事都不算事,可她再像个泥菩萨似的,那跟两块木头谈感情有什么区别。

    晏璇无视他颤动的眼睫,偏过头正要说话,孟珎倏地握住了她的手,不松不紧,想挣脱也没那么容易。

    晏璇微惊:“你……”

    之前她让孟珎在司珩面前收敛些,他都忍着没怎么喊她的名字,此刻舅舅就在一旁,他这是被她逼急了?

    “你脸色不对,让我看看。”孟珎半蹲下仰头看她。

    晏璇:“我很好。”她试了试抽回手,果然纹丝不动。

    “磨蹭什么,快给小璇看看,那混小子指不定给她吃了不干不净的!”司珩忙道。

    孟珎用余光瞥了一眼,凑近晏璇,用着几近卑微的语气低声道:“阿璇,我错了,再叫我胡思往后都不能同你说话,你生气不可拿身体开玩笑。”

    不说话就不说话,他个闷葫芦以前也没多讲几句。晏璇心中哼道。

    “什么错?”花奕听他们嘀咕,瞬间捕捉到几个核心词,讽道,“犯错了那便打一顿长长记性。”

    晏璇:“……”

    打人犯不着,就算真用暴力撒气,最后痛的只会是她的手。

    但是,孟珎的主动到底是取悦了她,晏璇希望的就是两个人坦坦荡荡讲清楚,她心里也没有想着一下子把人掰正了。今晚上,她就是有种想耍性子的强烈冲动,还是点到为止不宜太过。

    “我……胸口闷,他给我吃了一粒雪莲丹。”初七还在,她也就不便说自己之前是装的。

    司珩皱眉:“雪莲丹?”

    孟珎挽起一点她的袖口,低头间神色瞬间冷凝:“是他……”

    “什么?”

    晏璇看向腕间,那里有几点微红指印,应该是苍翊夺药时留下的,那人的手劲真不是一般的大。

    “看着骇人而已。”晏璇抖落衣袖,解释道,“起了点摩擦,不小心留下的。师兄,我真的没事,就是有些困了……”

    说起来,这种随时能闭眼的困顿有些年没体会了。自从身体的毒素清了,晏璇的嗜睡便跟着好转。

    她以为孟珎会顺她的意,让她回马车上休息,不料听得他略显严肃的声音道:“你有事。”

    晏璇:“……”

    花奕唰的探身到她跟前,皱眉道:“阿璇,你的脸好红。”

    她说着,用手背碰了一下晏璇的脸颊,晏璇顿时感到一阵爽快的凉意。

    “有什么事孟小子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司珩急道。

    顿时,除杜若和初七,其余几人均围拢在晏璇轮椅旁。晏璇受宠若惊,人多晃眼,甚至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是雪莲丹的缘故。”孟珎沉眉道,“师妹脾弱一直在调养中,服用了由几味重药炼制的补药,她的身体承受不了。”

    司珩:“我就知晓,那混小子打小不知轻重,胡乱给人吃药,哪一天把他自己吃死了算球!”

    敖七闻言嘴角微嘲,那人把别人都害死了也不会伤到自己分毫。

    晏璇:“……”

    她明白了,她这是虚不受补。

    晏璇用自己的手背拭了下脸,的确有些异样滚烫,她以为自己犯困,不想是烧迷糊了。觉察到今晚的情绪忽高忽低,仔细回想还有些小矫情,难道也是因为吃了那药的后遗症?

    她有些想笑,亏她觉得自己赚了一颗大补丹,实则脆皮小身板根本受不住。

    “傻孩子,你还笑?”司珩气恼道。

    什么,她笑出来了吗?晏璇昏昏沉沉地想。

    孟珎顿感不妙,顷刻弯腰抱起晏璇:“我带她去马车上,还需熬些药解药性。晏曜,你来帮我。”

    “是,孟大哥!”晏曜立即跟上。

    “还有我呢,我能做些什么?”花奕随后叫道。

    十一跟了两步又退回原处,与敖七悄然对视一眼,确认彼此无甚大碍,她一个闪身消失在庙内。

    司珩瞧见了,不动声色坐回火堆旁,抱胸沉思。这长得一脸书生样的小子八成是莫问楼的,他与苍翊出现在此纯属巧合。下山这么久,司珩也没想到会偶见故人。

    过往,中原武林曾传泑山司姓一族擅巫蛊之术,颇为忌惮。司珩不知此谣言从何起,说到蛊毒,严山岭苍家才是真的精于此道,甚至研制出了能对付他们这支血脉的秘药。只是,百年来两家一直偏安一隅,守望相助,司珩少时与苍家小辈还有走动。

    多年过去,司珩虽不知苍翊品性有何变化,但经他手的东西绝对要小心。而且,据他所了解,严山岭上的规矩与司家相近,族人不得长留在外,苍翊也犯了族规……

    司珩面色沉郁,望着庙外出神。杜若见状,宽慰道:“同镖头,毋需多虑,孟先生医术精湛,晏姑娘不会有事的。”

    苍翊既能提起那桩口头婚约,必是记起了阿姐,他真有意害人也不会只把他们迷晕。

    司珩的担忧不在此处。

    “任管事,此前……你何以觉得我那邻里是阳什么教的教主?一教之主可会如此简陋出行?”

    同镖头这是疑心苍翊身份了?

    杜若略一思索,斟酌道:“据传当年那魔、男人神出鬼没,每次现身只一男一女随侍左右。起先在下并未在意,毕竟三人出行太过寻常,直听到他欲下药害人。阳春教擅长的便是用蛊毒迷药杀人越货,加之同名同姓,在下才有了猜测。”

    司珩:“……竟是如此。”

    “同镖头也别太在意,或只是我多心。天下之大,巧合有之。”杜若眼神余光扫过敖七,说道。

    司珩点点头,叹道:“最近外面颇有些不安稳,才刚听说几大门派被一个叫殷数的用毒高手戏耍,如今又有魔教风声传出,可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先生出身镖局,比之常人是要敏锐些。不日,雷霆山庄要召开武林大会,有些宵小蠢蠢欲动了吧。”敖七轻笑道。

    司珩偏头,回以浅笑:“哦,我闻初七兄弟也是闯荡江湖久矣,所言有理。”

    敖七抱拳:“只是猜测,不敢妄断。”

    杜若甩了甩半干的头发,未语。

    三个男人心思各异,分坐一边合唱一台戏。

    晏璇被孟珎抱起时还有些发懵,直到脸颊贴上孟珎胸前衣襟,丝丝凉凉的感觉令她为之喟叹。她忽的有些想哭,酸涩的疼痛一股股冲刷着心门。

    夜色中,孟珎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察她小声吸了吸鼻子。他脚步一顿继续向前,语气中含着惶急:“怎么了,可是哪里难受?一会我让晏曜去熬药,等喝了药就会好了。”

    “不知道,就、控制不住想哭。”晏璇咬咬牙,颤音还是从喉间泄出,像开了闸似的,“喝药好辛苦,学医好辛苦,活着好辛苦,我不想活了……”

    “每天像有一把剑悬在脑门上,提醒自己不做好事就只能等死。”

    “我累了,身上好痛,还有讨厌的老鼠,我脏了不行了……”

    “爹、娘,对不起,我不想活了……”

    小九吓得在晏璇面前乱窜:【宿主,你快醒醒!要是把我们的事说出去会扣生命值的,还会遭受电击警告!快醒醒!】

    晏璇:【……】

    晏璇:【不是,我控制不住啊!他大爷的!】

    她像个饱受摧残的小可怜,不停歇地哭诉,一遍遍说着不想活了。

    “阿璇……”

    “小姐?”

    跟来的三人被吓呆了,孟珎尤甚,在认识晏璇那一刻,他一直认为她如一朵盛开的野菊花,坚忍明净,就算被病痛折磨从未抱怨放弃过。他从不知她心里默默藏着无限苦楚,有着轻生的念头。

    “阿璇,别……”

    孟珎心口堵得难受,他想要安慰她,眼前糊成一片,眼眶里不知何时早已湿润。

    “师弟,想想办法!”花奕先扶着将人安置到车内,沉声道。

    她第一次见晏璇如此,心里慌得很。

    “晏曜,打开药柜的第一、二、四层,分别取五味子陈皮半夏……”孟珎深深吸气,吩咐晏曜抓药的同时取出针包,“师姐,扶住阿璇的头颈。”

    “好!”

    晏璇的脑袋、心口、胳膊几处都被孟珎扎上了针,她无声流着泪没再哭嚎。不知是药效还在继续,还是她觉得太过丢脸流的泪。

    整张脸红彤彤的,眼底鼻头也透着红,泪汪汪的眼睛看谁一眼都是委屈。

    晏璇:【苍翊,我记住他了。】

    小九:【宿主,这人的药太吓人了,你就跟上次喝醉了发酒疯一样。】

    哪里一样?完全不一样!她像个没有隐私的跳梁小丑,当众剖白着她自己都没深想过的东西。

    最后总算冷静下来了,孟珎半跪着拿帕子给她擦脸:“阿璇?”

    晏璇盯着他看了会,闷声道:“师兄,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嗯。那等一会药好了,我再叫你。”

    孟珎替她理了理乱发,柔柔一笑,安抚意味浓厚。

    晏璇平躺在毯子铺就的车厢里,呆愣地望着车顶,听到外头花奕询问孟珎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伴着风声,她竟也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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