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斯年的死是英雄迟暮的悲哀,他当时不过二十出头,却在武力修行上展现绝对天赋,他行事随性,不知惹了多少眼红的人嫉妒生事。

    好在他有能力自保,还耍得一手权衡谋道,在洋洋洒洒的江湖金帖排行榜上拔得头筹。

    从一开始人人唾弃瞧不起的毛头小子,变成了江湖故事里马首是瞻的小大哥。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千不该万不该,他出生在呼和兰。

    那般穷山恶水的地方,民风彪悍野蛮。大盛忌惮已久,好在战乱只是一时时的,既能起,也能平。

    裴谦对江湖中事不感兴趣,只是从前在北地打仗的时候遇见过一极其难缠棘手的阵法,后来得知,那阵法居然出自安斯年之手。

    若是不讲立场,那安斯年真当有雄才大略。

    渐入夜色,天香楼灯火通明,楼内一片酒气,荆楚歌换了一身粉嫩的交领长袍,颜色浅淡,衬得人如初春的桃花,朵朵盛开,娇嫩细腻。

    荆楚歌推门而进,正巧身旁走过两个穿着乌黑长袍的男人,戴着不合时宜的斗笠,衣着朴素,身上带着装着香料的金铃铛。

    是草原人,荆楚歌以前听安老头说过,草原人身上总带着一股羊膻味,在中原地带混在人群中间尤其明显。

    于是乎有人想出了用香料遮挡的法子,其实这么一来,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荆楚歌尖着眼睛瞅着二人的背影,那两人身板厚实雄壮,在夜色里模糊了身影,旁人看了也不会太上心。

    再者,郢都之中香料贩子也不少,都是普普通通的生意人。

    但是此事出现在这个地方——与大盛户部尚书不清不楚,给谁知道了都会多加揣测的吧。

    这家伙果真是反叛成瘾,现在还同草原人勾结到了一块儿!

    荆楚歌一肚子怨气,却也不敢在脸面上表现出来。

    只听玉环玉珰清脆,室内香味弥漫,是荆楚歌最熟悉的合欢花的香味。

    缭绕生烟,包裹住了少女淡薄的身躯。

    “不错,不错。”李素第一次见到荆楚歌,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好似认出来了,又像是真记不起来。

    “你面熟,似我一位故人。”

    荆楚歌面色如常,温顺道:“大人抬举了。”

    她说的时候甜腻得令自己反胃,但是仅仅只是做到这个程度——还远远不够。

    李素语气里带着几分凉薄的嘲讽:“我最是讨厌那位故人了,那一张脸,太容易让人回想起一些不讨喜的往事。”

    荆楚歌轻轻扬眉,声音温婉,手上动作轻缓,将木案里的酒放了下来:“那是为何?”

    李素似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十分反感少女随口反问的话,他冷声道:“今夜怎的是一张生面孔,往日明明有倩雪姑娘来作陪,你也忒不懂规矩。”

    荆楚歌道:“是李公子让我来此等待的。”

    暗夜之中,陡然生便。

    那刀光剑影沉默,却在抬手间取了人的性命。

    鲜血殷然,晕开得很快。李素充血的双眼充斥着震惊、狰狞以及不甘心,他看着眼前的少女,视线缓缓模糊,随着身体的倒下,他目之所及的场景天旋地转,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头顶的井口天花上。

    无需任何废话,荆楚歌利刃出鞘,直取李素性命。

    生死关头,他浑浊的眸子涣散,依稀辨认眼前模糊的背影,似是故人来。

    “你和孙家是什么关系……”他缓缓问出这个埋藏在心大半辈子的问题。

    荆楚歌脸上已经敛了笑意,拔出了沾满鲜血的刀,冷冰冰道:“和孙家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但我的母亲叫荆岫云。”

    “你……你可不是荆岫云的孩子,荆岫云的孩子……他可早死了!哈哈哈……”李素嘴里涌出一口乌黑的血。

    荆楚歌发着抖,刀也从手中掉落下来,她抿着苍白失血的嘴唇,道:“你这个疯子。”

    “你以为你逃得了……”李素喘着粗气,“外头都是我的人,天香楼就是我李家的……你太天真了!”

    荆楚歌红了眼,不是悲伤,而是刀刃见血的狂热,她起先害怕得发抖,却在淋漓鲜血的刺激下无所顾忌。

    “剩余的话留着下去跟孙家满门三十口人说吧,你的挚友还有挚友的妻子,他们一并等着你呢。”

    荆楚歌拖着沉重的步子,歪歪斜斜地走到窗边,支起窗台,冷空气席卷而来。

    她面临着生命的狂风骤雨,恐惧、迷茫、不安包围住了她,但是她不想退缩。

    荆楚歌会想起与母亲奔赴郢都的无数个日夜,那是一段艰辛的时光,走在路上随时可能丢了性命,她只是一个弱女子,而她只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幼童。

    她还记得母亲想要转身的决绝,她要被抛下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母亲最终还是回来了,将她抱在怀里闷声哭泣。

    荆楚歌说,母亲,我会保护你的,永远不会离开你。

    荆岫云哭得很伤心,那是肝肠寸断的架势,她满脸泪水,头发上还沾着不知名的树叶,面孔憔悴双目通红浸满泪水。

    母亲经常说,“我们回不去了,要是以后你大了,一定要替我去看看江南,回到旧时的家宅……”

    荆岫云无比怀念从前的时光,因为她曾经拥有如今却失去了一切。

    这是一种走不出阴影的折磨,让她在余生里不停忏悔与怀念。

    荆楚歌害怕看见母亲那双沉默又孤独的眼,充斥着死气与失望,压抑的环境里荆楚歌时常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毕竟每一天都会这样死气沉沉。

    那一封“祝卿安好”的书信——荆楚歌甚至眼前能浮现出母亲捧着那张单薄的纸心中的苦涩和绝望。

    荆楚歌推门,眼前赫然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表情冷淡,清冷的月光落到他的衣角,似是结了一层薄霜。

    他那张冷峻的脸上风华依旧,只是此刻收敛了笑意,有些不近人情。

    裴谦轻启唇齿,深沉复杂的目光落在荆楚歌的身上,如同一座令人喘不过气的大山。

    “你杀了他。”

    他说得毋庸置疑,直接摁死了荆楚歌的后路。

    当然,她没办法为自己辩驳——这是一不争的事实,做了就是做了,她定然不会刻意回避。

    “他必须得死。”荆楚歌平静道。

    “把血擦擦吧。”裴谦捏起一角白绸帕子,荆楚歌愕然地接过,捏在手里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若无其事地走进门里,将荆楚歌逼得节节败退,她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却又不知道如何应对。

    荆楚歌退回房里,站在原地,等待对方的发话。

    “我有话问你,你是跟我走,还是等着官兵来,你跟官兵走?”

    裴谦觉得好笑,这女子在该乖巧的时候不安生,在不该老实的时候过分老实。

    这个时候,她难道不应该夺门而出,与他交手一番,最后逃之夭夭么?

    荆楚歌垂眸,缓缓揪着沾着血的帕子,身上还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好不狼狈。

    她跟着裴谦走出门,几步后弯进一个逼仄的回廊,摆放杂物的隔间很少有人踏足。

    一机,一壶,一炉。

    颇有情调,在阁楼的储物间里无所事事地喝酒,天窗正开着,洒下一片凛冽如刀光的月色,顿生寒意,在寂寥的夜里凌迟着孤独的灵魂。

    “你是荆家的女眷,你为什么会习得偏门的功法?”裴谦抄着手,斜靠在门框边。

    “荆府不教我这些,我自学成才。”荆楚歌仰起脸,语气不卑不亢。

    “你的身法带着草原人的习惯,要是不想走火入魔,我建议你不要继续下去。”

    裴谦看着她,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些短促的忧患,这个少女纵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宛若郢都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一只蝼蚁,可他隐隐觉得她总会惹出一些大乱子。

    “你如实告诉我,你师从何人,我会放过你的。”

    “无人。”荆楚歌偏过头,她不习惯说谎话,即使是生死关头,她也在任性而为。

    裴谦抬眸,几乎是一阵风起,他便走到了荆楚歌的跟前,他目光灼灼,如火如炬,威压似的捏着荆楚歌的下巴。

    他气息沉稳,一字一句道:“我不信。”

    冷冽的气息混着古朴的白檀味扑面而来,两人距离如此之近,荆楚歌头晕目眩地怔住,眸子里的倒影全是那一抹浓烈的丹青水墨之彩。

    裴谦是杀伐果断的战将,有将帅之才,在战场之上迎击千军万马;他又是流连秦楼楚馆的高门子弟,一掷千金,在女人的婉转莺啼中好似戏本佳话;他又是手段强硬的朝臣,有脾气有手段,不动声色地铲除麻烦……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荆楚歌嘴唇微微翕动,那一抹樱色桃红的唇似夏日里摆在水晶樽里的樱桃小果,灵动甘甜,含在嘴里恨不得唇齿生香,冰凉沁脾。

    裴谦稍有动容,他应该平视这个女子,可却觉得,她不过是个女子。

    “什么人指使你杀李素?”

    鹰狼般锐利的双眸,浮动着光影不定的阴鸷。

    荆楚歌心脏在疯狂跳动,如此真实,如此激烈,几乎要跃出胸膛。

    为什么?荆楚歌也想问为什么。

    砰砰砰——

    “李大人!”门外一阵强有力的拍门声,高亢的喊声几乎响彻整个楼阁。

    是巡营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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