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楚嗤之以鼻,如无其事地调整角度,将粗麻衣披到身上:“我竟不知道,国公爷趁人之危很有一套。”

    烛光摇晃,人影黯淡。

    摇曳在风中,足够窥见少女蓬勃的气息。

    少女微微抬着下巴,动作舒展自然。

    裴谦目光只落在自己面前的分寸地,眼波明亮安静:“我也不知,阿楚牙尖嘴利同样很有一套。”

    安楚假惺惺道:“牙尖嘴利无伤大雅,但国公爷趁人之危却有伤风化。”

    裴谦身上的气息不似从前那般明艳璀璨,“阿楚,你总用君子那一套规束我,可我并非君子。”

    安楚敷衍地嗯了一声。

    在她心中,君子不君子,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打架不能跟小人打,因为他会出损招。

    吵架不能跟君子吵,因为他会很较真。

    她抬眼,淡声道:“我管你君不君子,你别往这边瞅就成。”

    裴谦对自己的君子行径感到十分后悔。

    少女看不出他的欲拒还迎,还是说少女本身就在欲拒还迎。

    安楚站起身:“我换好了,您自便。”

    她身量不算娇小,纵使这几天颠沛流离,但她从不会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安楚的背影。

    少女不按规矩出牌,将他视作无物。

    街上的话本果真是骗人的,哪里有那么多风花雪月。

    纵使有,也不会发生在他和她的身上。

    裴谦明白了,他不主动这故事便永远不会有下文。

    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没收云沧海所有的孤本,尽看这些没用的。

    “阿楚,你先别走,我有件事想告诉你。”裴谦捏着朴素无华的腰带,朝她招了招手。

    这腰带无任何纹饰,说是腰带还是抬举,说白了就是一根破布条,与他往日那些繁复的腰带大相庭径。

    安楚轻一皱眉,半信半疑地越过屏风,接过腰带。

    他道:“准备了一场大戏,希望你能别跑得那么快。”

    裴谦深知这个女孩,自己没办法挽留——他至今都不知道这姑娘会为什么事、为什么人停留。

    安楚反问:“怎么?一回去就能抓到刺伤你的刺客?”

    内直裾和外直裾系带已经系好,腰带两端有两根细绳,系起来根本就不复杂。

    安楚面无表情,心道这贵人怕是往日被伺候惯了,连腰带都不会系。

    裴谦有些心虚:“那倒也不是,是别的事。”

    “伸手。”安楚环住他的腰身,她凑近了,便嗅到衣裳上闷闷的皂角味儿,辛咸刺鼻。

    这味道原本是不大能让人接受的,但国公爷用惯了上等香料,常年累月腌入了味儿。

    青檀低沉的木香透出来,像是隐隐藏匿与冰湖底的藻荇,清冷如霜。

    可这人穿什么都有将其穿成华贵万金的架势,好似穿上身的不是粗布麻衣,而是流云阁价值千金的大师孤品。

    其玉灼灼,遭人艳羡。

    腰带绕到裴谦身前,打结,交错系扣。

    她指尖灵巧,轻而易举地将腰带绑好。

    “回去了自己好生学学吧,连腰带都系不明白,不知道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国公爷散漫道:“这需要我学么?这样的事不需要我做。”

    闻言安楚手上的动作一收,将腰带勒紧。

    裴谦可怜地闷哼一声。

    “你——”他敢怒不敢言,只能委屈地瞅着安楚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欲言又止。

    安楚睨着他,淡定道:“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裴谦嘴角轻牵,若无其事地伸手,轻勾她的下巴。

    裴谦的手心有些烫,指节修长如竹,食指和拇指上有浅浅的环痕。

    刹那间如温潮涨满心房。

    “楚人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她狡黠如狐,不动声色地躲开,毫不留情地批判。

    他的动作极快,饶是她躲避了,也极其短暂地碰到了肌肤。

    安楚蹲身在灯光下,那看似坚硬女子,实则拥有万千柔情。

    一朵小白花开在山崖上,摇摇欲坠,迎接狂风暴雨。

    它在强风中瑟瑟发抖,却顽强地撑开单薄的花瓣,花蕊散发袭人香气。

    她锋利,是因为遇强则强。

    温润消散在指尖,裴谦怅然若失,“楚王喜欢,那阿楚喜欢吗?”

    “……”安楚愣了愣,睁大了眼,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好奇怪,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裴谦感叹道。

    安楚翻了个白眼,颇为嫌弃地将对方的手推开,然后施施然站了起来:“莫名其妙。”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又随便的人?

    莫非自己身上还有什么这家伙值得图谋的?

    安楚一千个一百个不放心,心里盘算着,早点如老宅子把剑取走。

    毕竟那是她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一样东西了。

    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撩开布帘,门外的红衣女子正嗑着瓜子,抓着一把坐在门口等着。

    没有丝毫不耐烦,表情惬意舒畅。

    她公事公办,在冯府是小有名气的一等女使,奔走在堂前院后,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比许多男人都能干。

    “小姑娘,收拾收拾还挺标致哈。”红衣女子将安楚细致地打量了一番,上瞅瞅下瞄瞄,表示非常满意。

    她将涂满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勾了勾安楚的下巴:“像一株楚楚可怜的小兰花,瞧了让人生怜生爱。”

    安楚并没有反抗,相反她还挺享受女人的撩拨。

    这下换做裴谦脸色难看了。

    老阿婆给红衣女子使眼色:“天色已晚,若是不早些去,晚了怕是回不来了。”

    红衣女子拍掌一笑:“老太太,您这当我们冯家是什么小门小户,一个姑娘的住处还找不到?定会好吃好喝款待着,你就甭担心!”

    安楚的想法很直白,她需要交通车马。

    能上路的车马非常重要,郢都进出严格,尤其是车马上路,必须得有官府签发的火票。

    这不是一般人能拿到手的,安楚这样的闲杂人等只能投机取巧了。

    综上,安楚一点都不介意这个强取豪夺的过程。

    它是否纯粹是否合法,这些一律不是她关心的问题。

    红衣女子嘱托道:“这位公子,出去了莫要多言。”

    裴谦摆手,从衣袖里摸出几颗金豆:“多谢搭救,从商多年,除了钱也拿不出什么报答,还望不要嫌弃。”

    金豆分给老阿婆跟冯家的女使,这家伙倒也大方,果真舍得花钱的人会办大事。

    “麻烦在天香楼里安排一处雅间,家中见我没了音讯,怕也是鸡飞狗跳,况且家中兄弟众多,此番遇险正巧能看清人心险恶,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想要害我。”裴谦十分上道。

    他顺着安楚拟的角色,依葫芦画瓢,所以给自己编织了一段狗血非常的家庭伦理大戏。

    听得红衣女子和老阿婆一愣一愣的。

    末了,两个鬼话连篇的人终于坐上了马车。

    安楚舒了一口气,总算能将这个家伙送走了。

    她应该不会折返,因为她习惯了在每一个空隙中死里逃生且化险为夷。

    裴谦看着她,少女不施粉黛,洁白无瑕如环如珮,又如一串清脆悦耳的银铛。

    她只管坐在那儿,便有无数鲜活的生命力油然而生。

    马车缓缓走远,穿进林间的小道,车轱辘轧平泥地,留下半掌宽的车辕。

    老头儿捶胸顿足,颤颤巍巍地杵着拐杖跑出门:“哎呦,老婆子,你……你怎么能把这个姑娘送走!她说不定能治好咱闺女的病。”

    “早些年叫你教闺女学学医术,你这个老东西倒好,说什么反正是个姑娘家,到时候总要嫁出去!学了也没啥用,怎么,现在瞧着别人家的闺女,你眼馋了不是?”老阿婆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戳着老头儿的脑门。

    当年他家里只生了一个女儿,虽是疼爱,但他们也未曾教过她立足的本事。

    身边所有的人都说,女儿而已,没必要。

    以后嫁出去了是别人家的。

    这世道对女子甚是残忍,这是无需宣之于口的秘密。

    他们只想着,待女儿好,便娇养着,往后嫁了人总要吃些苦头,不如就在嫁人前好好宠着。

    他们从未想过让自家姑娘有能力自保,在这个世道中立足。

    狭隘的思想愿望中,他们觉得攀高枝便是女子最好的归宿。

    老头儿老太太神色悲戚,目送马车远去。

    “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总听母亲讲一个潸然泪下的爱情故事。”

    “京畿冯家的少爷娶了一个平民女子为妻,传闻中的少年夫妻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可依我看,事实未必如此。

    所嫁非良人,女子的一辈子就完了。”安楚平静地叙述着这个故事,以旁观者不同的角度阐述这事情的原委。

    一个攀高枝的平民女孩,攀上了过气的官宦之家,足以令人传颂歌唱那虚无缥缈的爱情。

    说来也巧,这是荆岫云讲与她听过的故事,可谓是可歌可泣,感人至深。

    爱情不分门第,哪怕是平民姑娘也能找到执手偕老的公子。

    以安楚近些天的打听,不难知道那位姑娘处境如何之艰难。

    夫家嫌她出身低,丈夫是个爱花天酒地的绣花枕头。

    她管着家,日日操劳,身子垮了,久久未有身孕,夫家的婆婆一面嫌弃她,还一面差事她做这做那。

    可不会有人承认,也不会有人相信。

    她的光鲜亮丽永远是真实的,其他的并不重要。

    哪怕是笼中金丝雀,那也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娘已嫁做人妻,她的爹娘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付出着爱。

    安楚有点想笑,她在笑自己成了牺牲品,又在笑父母之爱竟会如此浅短。

    裴谦静静地聆听着,他眼中的少女一举一动,均是他心坎上漫出的一朵朵小花。

    他大概明白了他们之间若即若离的错觉,或许来源于天生的不信任。

    除了她自己,她谁也不会信。

    裴谦这一刻甚至感到欣慰,他不管她是否能做个好人,只希望她自己不要受到伤害,这便足矣。

    他说:“女子多为不易,世道如此。”

    安楚抬眸,却不言语。

    那样的眼神,滚烫如焰,心潮快要涌出肺腑,热血在全身澎湃,她沉默,心却不沉默。

    她在不舍,在不甘,在挣扎。

    好似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事在人为,世道不该如此。”她认真地对裴谦说道。

    如此的天方夜谭,但裴谦却点了点头。

    认可,亦或是敷衍,安楚都不会介意。

    “接下来一步,你想做些什么?”裴谦的口吻像一个不在行的考官。

    安楚掰着手指头,一样样算给他看:“先与你好好告个别,然后……再次从天香楼脱身,不然我还能做什么?”

    “……”裴谦不知道自己是魅力不如当年了还是怎么的,他的心上人居然一门心思想与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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