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5日,身败名裂的祁舞决定去做一个了断。

    恒隆广场光芒刺目的玻璃大厦上,巨幅广告被人缓缓撤下。

    广告上的人金发、高马尾、小猫眼线,微仰着下巴,眼神懒倦。戴着马卡龙粉丝绸手套的手上,一颗麻将牌大的钻戒,价值大概等于一线城市一套小别墅。

    当年品牌方找她代言的时候,她还是WINSTON集团大小姐、BABY BEAUTY品牌创始人、A市望族祁家独女,声名显赫,随手一po就会在新闻头版住下。

    现在……

    马路上穿着黑色卫衣的女孩子微微一勾唇,抬手戴上卫衣帽子,插着兜,向不远处的A市国际展览中心走去。

    国际展览中心,是A市规格最高的艺术类会议中心,平时是用来开现代艺术展和国际时装周的,今天却在那里,举办了一场婚礼。

    崇业集团掌门人顾慎言,要在这里娶他熟食店出身的贫民妻子。

    A市20年来最盛大、最辉煌、最轰动、耗资最巨、名流最多的一场,传奇世纪婚礼。

    祁舞凉凉地笑了笑。

    谁还记得顾慎言从前是她未婚夫,谁还记得当年顾慎言奉上Chaumet全球仅一件的高珠跪地求和,谁还记得当年……那个虚荣又心机的捞女,就算想法怀了孕,也只有识趣放手,流着眼泪尴尬退场的份?

    她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了这一步的。

    祁舞浑浑噩噩地走到礼堂门口,自从出事以后,她就像个精神木乃伊。

    这种规格的婚礼,安保非常严格。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把手往她身前一横,祁舞也不抬头也不看,就只是插着兜静静站着。

    倒是保安认出了她。

    “祁……祁大小姐?”

    保安不敢置信,从前不可一世的千金大小姐,竟然沦落成这样了?

    祁舞知道保安在惊讶什么。

    公司被查、父亲离世、债台高筑、丑闻缠身,还冲进火灾里毁了容。

    从前那张素颜拍广告、梳梳头就能把整容女气个半死的面孔,现在不要谈美貌了,还有五官都是侥幸。

    发生了这么多事,从前觉得接受不了的异样眼光,现在只是嗤之以鼻。

    她连睫毛都没动一动,趁着保安发愣,直接走进了会场。

    会场内是豪阔繁复的巴洛克风格,灯光美得像幻境,粼粼潋滟,宾客们好像都坐在海底似的。

    祁舞无声地逆着人流走到舞台前,终于抬起眼。

    婚礼还没开始,新人没登场,放着男女主角的3D全息立体投影,据说是用了美国一家科技公司最新的技术。两个人挽手相对,在会场中间,生动得仿佛真在现场似的。

    “从我当年见到她第一眼,我就想到,或许我以后是要跟她结婚的。”穿着白西装的顾慎言,眼角眉梢都是她熟悉的笑。

    “她那种温柔坚韧,是我身边人没有的,是我没见过的。”

    戴着头纱的江南晞只是微笑听他说。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是圣诞节,A市下了好大的雪。我在海边散步,刚好碰到她……”

    江南晞忽然嗔怪道,“哎呀,不要讲这个……”

    顾慎言看着她笑,“刚好碰到她跟家里吵架,来海边散心。”

    “我跟家里吵架你也要说。”说是责备,其实是撒娇。

    祁舞在台下轻蔑地笑出声来。

    海边?

    明明是夜色会所,8888号房。

    第一次见面,一晚过后,就怀了孕。

    那时,她还没回国,顾慎言还是她订了婚的初恋,是她的未婚夫。

    懒得再听,也听不下去,祁舞转了身入席坐下,自顾自剥着喜糖。

    从前为了美貌控糖控盐,现在也用不着了。

    不知那投影放了多久,婚礼终于开始,她再熟悉不过的前男友登台,之后新娘登场,双方父母上台,惯常的程序走了一遭。

    祁舞只是低头,剥瓜子,不论台上如何热闹,看都不看一眼。

    一切终于结束,到了新郎新娘手挽着手讲话的环节。

    祁舞抬眼看向台上。只见顾慎言眼含热泪,拿着话筒,他对面的江南晞,眸里也是星星点点的泪光。

    顾慎言额上出了汗,他有些笨拙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

    “我亲爱的晞晞,这是一封,写给你的信。”

    听得祁舞在台下噗嗤一声笑出来。

    学习那么差,还写上情书了?

    话音刚落,江南晞一颗葡萄大的泪珠,从眼角滚滚落下来,怕晕了妆,慌忙拿纸巾沾去了。

    她生得柔弱,头上戴着顾慎言远赴欧洲特意为她订制的二十万不止的璀璨皇冠,一对满钻水滴耳坠,颈上一串腰带粗的蓝宝石钻石项链,栀子花般温柔清纯的小脸被珠宝簇拥着。

    但她的泪光,比所有珠宝都耀眼。

    没人看得出,她原本是在油腻庸常的小熟食店,卖烧鸡的。

    在场的媒体记者和摄影师一顿猛拍,台上闪光灯闪得像雷暴。

    祁舞的手机“叮”一声响,垂眸一看,“顾氏家族少奶奶绝美泪崩”的词条,已经上了本地热搜榜。

    江南晞刚才的落泪瞬间,已经被娱记加了滤镜,做成GIF图,刷屏社交媒体。

    “哇靠少奶奶今天的落泪神图……”

    “好美真是绝世小白花……”

    “狠狠怜爱的一张脸怎么哭得这么我见犹怜啊 心碎碎TAT”

    祁舞面无表情地退出来,一搭眼,“少奶奶绝美泪崩”的词条已经登顶。

    第二条,是已经在热搜上待了一个月的,“WINSTON祁舞毁容”。

    她把屏幕按灭,没什么情绪,手放在膝上,静静等着。

    两人身后的巨幕开始播放VCR,从两人的相遇讲起,初识、误会、吵闹、谅解,第一次日本约会,京都的樱花和神社……富士山……

    阿尔卑斯山的滑雪,摔到骨裂的他,不分昼夜照顾的她……

    北欧的火山,加拿大的雪,非洲的动物大迁徙……

    祁舞在台下看着,又讽又涩地轻笑出声。

    挺美好。

    就好像他们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童话般的天生一对。

    就好像她从没出现过。

    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他们清白无辜,从来没把另一个人的爱和尊严,放在地上踩。

    唇齿间有丝丝的血腥味。

    她才发觉咬唇咬出了血。

    快了。

    顾慎言,江南晞。

    别急。

    她戴着兜帽,背挺得溜直,不肯弯一点。

    忽然,巨幕上“想对十年后的对方说什么”的VCR,卡住了。

    伴郎们停了鼓掌和起哄,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女士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擦泪的手停在半空。

    顾慎言和江南晞也满腹疑惑地回身向巨幕看去。

    屏幕上的图像突然变了,没有人出镜,只是一个贴着绿色墙纸的房间,摄像头里漏出了一点金色的头发。

    两人的脸瞬间煞白得像鬼。

    录像带里有人声音轻快,一边笑一边说。

    “我在录哦。你再说一遍。”

    “录什么啊?”男声笑,“我喜欢祁舞,我喜欢祁舞。祁家脾气最大最不知天高地厚最不讲道理的小祖宗。还要我说什么?”

    “嗯……说你要跟我结婚。我去国外也不变心,我也不变心,你也不变心。我回国,我们就结婚。”

    镜头忽然间转到男人脸上,顾慎言对镜头无奈地笑,“好。”

    画面一变,是又一段影片,笑容灿烂的金发女孩子,对着镜头展示右手无名指的巨大钻戒。

    “我订婚了诶。没想到就这么订婚了,好奇怪的感觉。这次回国之后再回学校,我就是已婚人士了,我长大啦。”

    全场宾客鸦雀无声,都不知对这变故作何反应。

    只有台下的媒体记者反应过来,像举机关枪一样端起摄影机,要打一场计划之外的硬仗。

    画面再转,是一段没有画面的录音。听得出来是之前的两人,但女孩子的声音已经不是春天小鸟般的雀跃,而是一种强自镇定的语调,温冷又悲哀。

    “我问你,那个开熟食店的,她怀孕是在我们订婚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

    满场宾客哗然,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

    “她知不知道我们订婚了?”

    “她知道。”

    场内又一阵不小的喧哗。台上的江南晞脸色难堪,慌张地抓住顾慎言的袖口。

    顾慎言反应过来,大喊:“关掉!把视频关掉!”

    场内已经乱了,宾客们交头接耳,虽然都是耳语,但满堂的人一起耳语,也是巨大的声浪。

    嘈杂的礼堂内,只有录像带继续放着。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怎么怀的孕?约炮?”

    男声“嗯”了一声。

    录像带“啪”的一声被切断了。

    “保安!保安!”

    礼堂内顾慎言的怒吼回荡着,声音在宏阔的大厅墙壁上撞了几撞,却只是一种虚有其表的心虚的愤怒。

    “找什么保安。”

    手机叮叮叮地响个不停。祁舞知道,以场内媒体的数量,刚才这些变故,一定已经上了实时热搜。

    她不在乎,插着兜,只是缓缓地沿着刚才江南晞登场的路走上台去。

    眼尖的灯光师瞬间把聚光灯打在她身上。

    她一路走,路过就听见宾客们窃窃私语:

    “顾家少奶奶是三啊……”

    “是个上位的三,先怀了孕上位的,那时候顾总有未婚妻的……”

    “听说是俩人在夜店里乱搞,搞大肚子才结婚的,为了蹲富二代,那个女的天天往会所跑……”

    祁舞恍若不闻,只是微微有点颤抖。一直走到了台上,灯光尽头,是脸色白的像身上衣服的顾慎言和江南晞。

    她登上最后一个台阶,站在顾慎言面前,背对着媒体的摄像头,慢慢摘下卫衣兜帽。

    黑色的帽子下,是一头阳光般灿烂的金发。

    众人一片哗然。

    祁舞大小姐!

    据说祁家出事以后,她为了抢救股权协议冲进火里,最后合同没保住,自己也毁了容,从此以后再也没公开露面过。

    原来祁大小姐竟然跟顾总私下订过婚!

    全场的人大气不敢出,全都屏息凝神,静等着台上的人说话。

    “你来干什么。”顾慎言呼吸急促,心虚得一直眨眼,又强自镇定,“没人邀请你来。”

    “邀请我?”聚光灯下,祁舞挑了挑眉,“要是等你邀请,我这仇可是这辈子报不了了。”

    顾慎言后退一步,“我不欠你什么。”

    “你不欠我什么?”祁舞吸气,“对,你不欠我什么。”

    “订了婚之后出轨,搞大女人肚子,这是小事。”

    “雇水军造谣我的品牌抄袭,我为了辟谣跑断腿,律师费就花了几十万。”

    “又雇调查记者来查我家,拿着违法途径搞来的文件当证据,一下把我家举报到上面去。”

    “我爸为了这事,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开车从高架桥上冲出去,淹死了。”

    “顾慎言。”

    半年来,事情一件一件压在她心上,压到后来,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许多个月以来第一次哽咽了声音。

    “顾慎言,我爸爸对你那么好。”

    “我爸爸对你那么好,我以前那么爱过你。”

    语气轻飘飘的,像呓语也像喟叹:

    “你就这么对我们家。”

    江南晞攥着顾慎言的袖子,躲在他身后,怯怯地藏起身影。

    顾慎言见状,横臂一挡,一个保护性的姿态,冷笑道:

    “祁舞,你自己做过什么事情,你对晞晞做过些什么事,你自己,最清楚。”

    台上人闻言,长叹了一口气,听天由命般的仰起头,阖了阖眼。

    药开始发作了。

    眼泪顺着她的眼尾,大颗大颗淌下来,流过她烧伤的疤痕,那些好像融化过的皮肤。

    她以前,是把江南晞压得黯淡无光的美貌。

    好不甘心啊。

    “我承认……”她哽咽着,“我承认,我是做过一些不好的事,对她。”

    “但是,是她抢了我的……”

    话说到此,大小姐的本能让她觉得难堪,她不说了。

    她只是惨淡地笑。

    “你知道吗?顾慎言。”

    聚光灯下,强烈的灯光把她完好的皮肤照得像雪一般白。顾慎言突然想起了,他们一起去丹麦的时候,她涂着车厘子色口红在雪地里,一垂眸,睫毛长得像蛾子触角,人白得像冰块。

    她突然很欣慰似的,含着泪笑开了:

    “对她做过那些事,我从未后悔过。”

    “舔着脸来做不速之客,毁掉你这场婚礼,我更是从未后悔过。”

    “你记住了,顾慎言。”

    “我对江南晞是不好。我不好是因为爱你。”

    “你没有处理好你自己的感情,让江南晞受伤害,始作俑者不仅是我,更是你。”

    “我对江南晞不好,但你,没资格拿这些事来报复我,你是最没有资格的一个。因为,论伤害你的宝贝小媳妇,你是头一个。”

    “另外,你也记好了。”她笑得发抖,泪水扑簌簌乱落下来:

    “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

    看着顾慎言那张因为紧张恐慌而扭曲的白脸,她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轻轻道:

    “现在想想,十七岁那年,我爱上你,真的是纯种傻*。”

    那个绿荫点点、蝉鸣不止的十七岁盛夏,到了五年后,竟然是这样悔不当初。

    ……

    金发的影子,忽然仰头抽搐了一下,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无力跌在地上。

    血不断从祁舞的口鼻中涌出来。

    她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爱,没有钱,没有爸爸,没有健康。

    她早服了药。

    ——轰轰烈烈、美钞当纸的WISTON集团独女祁舞大小姐,死在她的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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