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久等了,我亲爱的表哥!”

    阿吉莉娜从昂贵的大理石砌成的旋转楼梯上款款走下来,安吉利亚跟在她身后,牵着她的裙摆。

    听到这声娇俏的高呼,奈特兴奋地从地毯上跳起来,摇着尾巴转起圈来。弗朗西斯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朝楼梯走去,向这位千金小姐伸出手。习惯了男人们对她殷勤地献媚,阿吉莉娜自然地搭上了他的手,弗朗西斯恭敬地行了吻手礼。两人重新回到沙发坐下。里昂和安吉利亚垂首站在两边。

    “初次见面,我亲爱的表妹。你和传闻中一样可爱。”

    “呵,你也和传闻的一样轻佻,顶着这样一张脸,再一拿起绅士的腔调,只要还是个女人,眼睛就离不开你了。”

    也只有我们尊贵而美丽的侯爵小姐敢随随便便对一位陌生的绅士发起突如其来的诘责了,如此冒昧的问罪却曾经惹得不少少年郎心花怒放。

    阿吉莉娜努了努嘴,打开羽毛折扇,遮住左边脸颊,佯装生气道。

    “的的确确是我的过错。请问要怎样才能使这位美丽的小姐消气呢?”

    弗朗西斯的笑容更深了,一双浸了蜜一样的琥珀色眼眸专注地望着阿吉莉娜。

    她感到一阵甜蜜的眩晕,但丰富的相似经验让她很快冷静下来。

    “唔,就罚你今晚成为我的专属舞伴吧,只许和我一个人跳舞!”

    她朝弗朗西斯俏皮地眨了眨眼,金色浓密的眼睫扇了又扇。

    “我的荣幸。”

    奈特看着两人亲昵的你来我往,吭哧两声,要跳上沙发来。

    “天啊,哪里来的乖狗狗!”

    阿吉莉娜欣喜地捂住嘴,然后疯狂抚摸奈特的脑袋——她的天真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显露初来,尤其是在面对她珍爱的事物时。

    弗朗西斯对这孩子气的一幕无奈地笑了笑。

    “令尊大人呢?”

    “他在午睡,晚些在书房见你。现在先带你去房间看看吧。”

    阿吉莉娜说着就站起来,拉着这位初见的表哥要到楼上去。奈特也跟着蹦起来。

    “安琪,你去忙吧,有表哥陪着我。”

    她朝安吉利亚挥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安琪恭敬地欠了欠身。

    ……

    安吉利亚穿过三楼的廊桥,来到东侧的主楼,用钥匙打开其中一间紧闭的房门。

    房间里帷幔重重,只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出一线外部的阳光,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波斯猫横躺在贵妃椅上漫不经心地伸展着四肢,宣示他荣宠加身,不容怠慢。

    贵妃椅前立着一座榉木画架,上面安置着一副未完成的肖像画,逆着光看不清晰,只能从轮廓上隐隐看得出是一个女人。在这四周则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画笔,调色板和颜料箱。

    厚重的玫瑰红床帘垂坠在深色的橡木拼花地板上,装饰繁复的波兰床上横躺着一个少年。即使有人未经主人的许可就擅自开锁而入,他也一动不动。

    他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有些过长的黑发微卷富有光泽,正凌乱地盖在他的眼睛上。白色的衬衫敞开,大片白皙的肌肤裸露出来——他身材精瘦,但仍然可见清晰的肌肉纹理,一条人鱼线沿着肚脐向下,渐渐隐入裤腰,这些无暇而流畅的线条随着他清浅的吐息有韵律的起伏着。远远望过去,就像一尊会呼吸的阿多尼斯雕像。

    “伊莱,起床了,有客人到访。”

    安吉利亚坐到床头,伸手抚摸少年的脸颊。

    似乎因为房间里太过闷热,紧闭双眸的伊莱感受到冰凉的温度,像猫一样舒服地蹭了蹭安琪的手。

    伊莱是侯爵早些年纵情声色的产物,他的母亲年轻时是一位颇具艳名的交际花,在高级妓院里生下了他,在他四岁时感染那布勒斯病衰竭致死,在他记忆之匣的最底部藏有的不是母亲艳冠群芳的娇容,而是潮湿阴冷的地下室——日渐繁复的蛛网是唯一的装饰,全身爬满的可怖的脓疮——绝望的痛咿声起伏不绝,最后归于宁静——母亲扩散的瞳孔不再转动,直直地望向自己的孩子。

    可就在他快要追随至亲而去之际,糜烂的尸臭使他重见天日,老鸨嫌恶地打开了地下室。

    老鸨在他洗干净脸后绽放的狰狞的笑脸是他此生收获的第一个笑容,她坚信假以时日这个男孩会将他的母亲取而代之,上流社会不论男女都将为他倾倒。

    那年他十二岁,将近暮年的侯爵大人在吸食完富含浓烈y a片因的雪茄后幡然彻悟——因为打猎坠马而下身残废的他早已丧失了驰骋情场的能力,这意味着他再不能拥有不了一位男性继承人。他试图找回青春尚再是犯下的过错。

    那时的妓院濒临倒闭,闻信的老鸨意识到自己手中掌握着逆风翻牌的筹码,立即传讯给侯爵——他的独生子已经在她的“精心”照料中长成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话里话外都是邀功讨巧之语,只要侯爵舍得一二“薄财”便能换来他心心念念的继承人。

    侯爵以一座私宅的价格赎回了他,在那之后,却始终对他不闻不问——这不全是他的错,因为不加禁止的鸦片和吗啡已经渐渐侵蚀了他生活的意志,从而放大了他对这个现实世界漠不关心的个人特质。

    安吉利亚垂头认真打量少年的面容。她总是轻而易举被美丽的事物打动——这种打动总是使她陷入狂热的躁动中去并生出砸碎它的欲望来。她对于美的幻灭有着近乎偏执的期盼。

    小时候她总是悄悄把捉来的蝴蝶放进马灯里,睁大一双澄澈的灰蓝色眼眸,看着蝴蝶斑澜的翅翼在高温下燃烧,最后只剩下丑陋的躯干在扭捏的挣扎中静静地死去。

    而眼前的伊莱不同,不需要额外的破坏,他已然具备了古希腊式的悲剧特质——他的美具备雌雄同体的天性,并且精妙地融合了一种随时可能陷入自毁的不安感,这使观看他的人很容易感染上一种信徒般的迷狂。毫不夸张地说,见识过这种美,就能解释那喀索斯为何发疯般地爱上水镜中的自己。

    他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侧起身,以一种打趣的姿态望向神思游离的安琪。

    平时的安琪总是沉默而寂静,甚至可以说她与生俱来拥有一种与她精巧的外表互为敌人的冷漠——一张灰色的稳固的苦修者的面具。

    可如今那双秀眉却轻拧着,修士的面具隐有碎裂之兆。像这样心事重重的模样连伊莱也极少见到。

    他的右手撑起开,枕着下巴,左手轻柔地覆上颊边安琪的手背。

    随着他翻身的动作,一边衣襟缓缓滑落,露出雪白的肩膀。浓墨一样的黑发打着漫不经心的鬈儿,鬓边有几缕轻柔地垂落在耳际,勾勒出下颌骨温和流畅的暗影,与额头到鼻尖的曲线形成了优雅的呼应。

    两弯比头发颜色略浅的眉毛生得很秀气,比女士们追捧的新月眉略粗也略浓,平日里时常略显忧郁地拧在一起,只有在安琪面前才放心地舒展开。

    睫毛长而密,只是并不卷曲,而是像马儿的眼睛那样微微下垂。忧郁的碧眸在阴影下暗流着橄榄石一样的光泽。他的眉眼组合在一起,产生出一种甜蜜的脆弱,使人不自觉地生出怜惜之情。

    少年面颊的温热和掌心的微凉骤然包裹住安琪手部的肌肤,在她的胸膛激起一阵欢欣的颤栗。

    他这双手看上去很纤瘦,实则比安琪的大上许多,骨节修长而分明,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像贝壳一样泛着晶莹,比贵族小姐们精心养护的手还要赏心悦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指尖的薄茧——那是他精通各项贵族艺术的佳证。

    “安琪,安琪… ”

    他呓语着甜蜜魔咒,似梦似醒。

    安吉利亚保持着专注的凝视,随着伊莱睁眼的动作,她的目光措不及防撞上一双春眸,一阵没由来的惊悸俘获了她,攥紧了一颗原本枯寂的心。

    久违地,她感到自己受到了恶魔的引诱。

    她以前也常常这样凝视美的事物,然后分析他们,不论是阿吉莉娜,克里希神父还是今天出现的卡佩少爷,对她而言,都只作为富有韵律的装饰品存在——你或许会想要拥有、摆弄装饰品,但绝不会从它们身上感受到来自同类的引力。

    但是,当她回到阴冷的现实,就会发现自己不具备这种审视的资格。仅仅因为她是卑贱的仆从——是从小被当作奴隶饲养的下等人,必须侍奉高高在上的主人乃至他们的所有物,连马棚里的那些牲口也用鼻孔看她。因此她的胸中无时无刻都有一股无名的□□在升腾,叫嚣着要砸碎那些高贵的美丽,用自己的卑污狠狠地侵占、蹂躏、再销毁它们。

    长久以来,她依靠这样的信念过活:人们或爱怜,或羞辱,或轻视,这些都与她的精神毫无关联。仅有她的□□和官感会给予他们回应——给她食物,她就感到饱腹;给她鞭子,她就感到疼痛。给她爱呢?爱当然不存在。

    每当名为不甘、愤懑、仇恨的烈焰烤炙着她本就贫瘠的灵魂,她就用母亲传授给她的信仰浇灭它,向亲爱的克里希神父忏悔,向伟大的上帝祷告。当然,她也用其他的方式对抗这些火焰,这种方式叫做复仇,但是它通常需要被长期缓慢地规划才能施行,她亟待运用的是理性的智慧,而不是叫嚣着的情感,否则事态必定滑向深渊。

    “安琪,安琪,你今天怎么了,太累了吗?要不要到我的怀里来躺躺。”

    或许是不小心窥见了那双灰蓝里潜藏的幽微的磷光,伊莱温柔的眼睛里不由得蓄满了担忧。他轻轻拉住安吉利亚的手,把她带到自己怀里,并动作轻柔地散开了她的头发。

    现在,褐色与黑色的海藻交缠,一同陷入了柔软的红色的丝绒海洋里。仿佛一个由蜂蜜制成的漩涡,正将年轻的他们齐齐卷入其中。

    安吉利亚温顺地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感受到一颗年轻的心脏正为她汹涌地跳动着。

    “闭上眼睛。只一小会儿,不会打乱你今天的工作。”

    伊莱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宛如一位称职的母亲一样哄着她,要她尽可能地入睡。

    安琪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样子。

    那年她十三岁,被母亲限制在仆人居住的别院里,并不知道主宅里多出了一个小少爷。一天午后晴空如洗,她像往常一样趁着母亲在前厅服侍主人偷偷溜出院子,从后院的狗洞穿出去,沿着柠檬树生长的林荫小道赤着脚向湖边跑去。

    可当她抵达湖岸,本该专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却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绸缎一样的黑色及肩短发随风舞蹈,引得她的灵魂也轻盈得发颤。

    宽松的衬衣下摆像一朵雪白的海藻花轻飘飘地浮在水面,水边的那喀索斯正向着湖的至深处荡去…….

    直到黑色的绸缎即将完全浸没在水中,她才意识到这个不速之客或许正在她的领地寻求生命之中唯一的休止符——死亡。

    她并不痛惜,而是恼怒,他求死来错了地方,她可不想唯一的灵魂修养之所笼上不详的黑色阴影。但是当她将这个自甘堕入地狱的少年人从水中捞上时,她惊奇地发现他的眼睛里既没有意志被阻绝的愠怒,也没有直面死亡时常人应该流露地惊惧,在少年秀丽非凡的容颜中浮现的只有温柔又冰冷的微笑。

    “美丽的小姐,日安。”

    这句轻浮的问候正是他们命运交织的起始点。

    如今,她正依偎在即将长成的少年滚热的胸膛上,感受着他偾张的血脉和雀跃的心跳。

    她突然意识到,伊莱与其他美的事物截然不同,她一点也不舍得毁坏他。

    恰恰相反地:她怜悯着他——如同怜悯一只得不到哺乳的幼犬;同情着他——如同同情一只堕入蛛网的珍稀蝴蝶;关怀着他——如同关怀一只翅膀受伤从天空跌落的白鸽。

    眼皮越来越沉,在独属于少年人的馨香中,她和上了双眼,难得地打起了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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