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樘一身鎏金龙袍,双手负在身后,大步踏入殿内。

    明明是团圆日,却还是冷着一张脸,安乐兀自在心里嘀咕了两句就朝顾樘屈膝福礼。

    沉婉刚给德妃行过礼就又转过了身。

    午间刚见过的人,随着众人一同向皇上行礼。

    沉婉的膝盖再次弯了下去。

    然而,此起彼伏的问安声中,顾樘的脑海里全是她朝德妃行礼的背影。

    以及……众人的眼光。

    “免礼。”

    顾樘负在身后的手心微收,旋即一步步走上高阶。

    安和在安乐旁边落了座,她瞄了眼坐在对面的沉婉,这才有了她已经失宠的实感。

    以往哪次家宴,沉昭仪不是跟皇兄一起出现的。

    安和看了眼德妃,一切都归了位,可她却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晚宴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古怪,就连平日里话最多的安乐也跟哑了似的。

    高台上的帝王更是神情淡淡。

    若不是很快就有歌舞助兴,怕是无人会觉得今日是在过中秋。

    高几上摆着精致的月饼。

    沉婉在果盘里拿了个橘子。

    “主子,奴婢帮您剥?”站在沉婉身后的香兰开口道。

    “不用。”

    沉婉慢条斯理地剥开橘皮,大殿里的气氛诡异她怎么会感觉不到。

    可这丢脸的次数多了,好像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至少,沉婉比在座的所有人都专注着吃喝。

    鱼贯而入的舞姬们的娇躯随着琴声旋转着,数十条飘带经扬而出。

    隔着蓝色波涛,龙椅上的顾樘目光略过沉婉。

    她正一边吃着橘子,一边安静地赏着歌舞。

    一舞毕一舞又起。

    沉婉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往高阶上看一眼。

    直到中途众人敬酒的时候她才恭敬地一道起身随着说了几句吉祥话。

    顾樘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

    一场宴席吃得没滋没味,不多时所有人就散了场。

    月如银盘,夜空亮如白昼,回承乾宫的路上都不用点宫灯。

    “主子回去再吃点?”

    香兰注意到沉婉席上一直在吃果子,不曾用多少饭。

    “不用了,回去后跟大家一起用些月饼,在院子里赏会月就行了。”

    “好,都听主子的。”

    以往的中秋沉婉都是在乾清宫与顾樘一起过的。

    除去一些不开心的事情,这也是沉婉难得在承乾宫与她们一起过中秋,香兰几个自然也高兴。

    回了宫,没有歌舞可以欣赏,备上各色月饼点心果子,大家还是在院子里热闹了许久才散了场。

    晚间洗漱后照常歇息。

    沉婉刚躺下,眼见香兰跟春月坐在绣墩上颇有不离开的意思。

    她忙开口道:“今日不用陪在这里,我试试一个人睡。”

    沉婉深知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更何况今日顾樘还过来了,显然他并无从此不登门的打算。

    但是沉婉也不打算将他拒之门外,不说她无权拒绝,只是比起她的情绪,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春月犹豫了下,退了一步:“那我们在外间陪着主子?”

    沉婉点了点头,也没有一下子就要她们离开。

    一步步来。

    屋里的蜡烛亮着,里屋与东次间的帷幔也不曾拉下来。

    有人陪着,沉婉慢慢地睡着了。

    ——

    承乾宫蜡烛不曾熄灭,乾清宫同样灯火通明。

    御书房,殿中央跪着两个人。

    御案边上,李怀恩也跪在地上。

    余下伺候的宫人也都跪在两边。气氛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除了龙椅上的顾樘还坐着,一屋子的人都提着心跪着。

    今日是团圆的好日子。

    王术陈吉二人这一天却是战战兢兢地度过的。

    白日里先是被李总管审问了一番,晚上又被带到这里来接受皇上的审问。

    二人如同身处寒冬,豆大的汗珠却又滴落到地砖上,二人顾不得去擦,只是匍匐在地上,重复地说着他们所知道的一切。

    一字一句尽可能地还原着他们所知道的一切。

    顾樘转动着手上的白玉簪。

    “蜡烛?”

    “回皇上,正是。”王术已经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重复了。

    陈吉想起沉婉的那句话,也重复给顾樘听了:“娘娘还问奴才,问门外的两个宫人,可是都去拿蜡烛了。”

    顾樘倏地闭上了眼。

    簪子抵住手心刺得他生疼,可却不及心上的刺痛。

    “奴才不知娘娘是何意,只回道不曾,让娘娘稍等片刻。”

    顾樘哑着声道:“够了。”

    陈吉忙噤了声。

    他们不知何意,顾樘怎么会猜不出来。

    分明是……怕了,就连看管的两个不知是好是坏的宫人,都成了她抵抗恐惧的稻草。

    顾樘想起中午香兰留的缝隙。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又想起沉婉的一言不发,“嗬”了一声。

    “第一天晚上为何不来乾清宫?”

    顾樘攥紧簪子,拧眉看着这两个人。

    帝王的声音如同碎裂的冰,王陈二人贴紧地面连呼吸都不敢,二人头顶如受冰霜,又如被烈火炙烤着,胆颤着不敢吱声。

    悔与痛撕扯着顾樘的心脏,他的眉宇间积攒着重重怒火。

    “叫你们传个话就这么难?”

    顾樘的话仿佛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王陈二人只得使劲地磕着头求皇上宽恕。

    他们也不敢替自己辩解。

    这被关在佛堂里的妃子哪个不会哭喊着要他们去皇上那里传消息。沉昭仪犯了错,第一天就要见皇上,他们考虑到皇上昔日对她多有宠爱也不曾拒绝,只是半夜他们实在不敢打扰皇上。

    他们何曾想到……

    这般想着二人只不停地磕着头。

    “还……不知何意?”

    顾樘微讽地看着他们,他看着这两个蠢钝如猪的奴才,倏地就冷了眼:“来人。”

    宫人即刻就走到了王陈边上。

    二人骤然睁大了眼,抖如筛糠。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李怀恩也趴在地上求顾樘:“皇上,娘娘她想必也不想……”

    其余的话李怀恩没有说出口。

    沉昭仪肯定不想这二人因她送了命。

    且他们平日里负责养性殿的供奉,佛祖有灵,李怀恩又求情道:“求皇上三思……”

    “三思?”

    顾樘“嗬”了一声,“朕从前不曾三思,现下倒轮得到你来劝朕三思了?”

    “皇上,奴才有罪。”李怀恩磕着头,是他的疏忽,以为饭菜少了就是沉昭仪用了。

    “你当然有罪!”

    顾樘喝道,他一怒之下差点将手中的簪子甩出去丢在他身上。

    顾樘转而抓起边上的砚台丢向李怀恩。

    李怀恩躲都不敢躲,他任由砚台砸在自己肩头,只磕头道:“皇上息怒。”

    白广汉等人也跟着磕头。

    “皇上息怒。”

    须臾过后。

    顾樘看向王陈二人:“朕看在沉昭仪的面子上饶了你们。”

    “现在就给朕滚出去。”

    汗湿透了重衫的二人吊着被吓破了的胆忙磕头谢恩,又颤着身子起来躬身滚了出去。

    顾樘笑了两下。

    要了他们的命有什么用。

    他的目光落在李怀恩的身上,罚他们有什么用,最该罚的是他。

    “嗬。”

    还说什么不会有人欺负她,顾樘想起当日的种种,那些伤人的话语……此时此刻,终于成了回旋的刀,刺向了他。

    是没人欺负她,是他欺负了她,他还叫她给德妃行礼。

    那么多人,他为了德妃下她的脸面。即便是再怎么生气,如何能用德妃,顾樘攥着拳头,失悔甚深。

    他纵容着……

    “朕的身边倒是卧虎藏龙。”

    李怀恩跪在地上,他大着胆子道:“皇上,可要奴才去传延禧宫的晓月?”

    嗬。

    “不用了。”

    李怀恩默然地跪着。

    传这个,传那个,还有何用!?

    顾樘嘴角的笑意嘲讽,往日里倒真是错看了她,心里藏着奸。

    也跟在自己身边七年了。

    往日里竟然半分没有瞧出来。

    顾樘觉得实在是可笑。

    三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他护着好,并不意味着她就是个好的了。

    “朕错得离谱。”

    沉婉的不言不语,那些沉默终于清楚了。

    “她们能伤到她,也是朕递的刀子。”

    “皇上……”李怀恩听着顾樘声音里的悔恨,心中也酸涩起来。

    “朕还……”

    “是不是……”

    顾樘想起沉婉在行宫时的沉默,是不是那个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了。

    她预料到了,却不曾有过任何言语,可见是……早已认定了。

    顾樘的身躯倏地一弯。

    李怀恩慌得忙站了起来:“皇上?”

    顾樘的手捂在胃部。

    “皇上,奴才去传太医?”

    李怀恩想到顾樘晚间光喝酒了,也未曾用膳,眼下又急火攻心,想必是胃不舒服了。

    顾樘缓了一会,他摇了摇头:“备笔墨,朕要下旨。”

    李怀恩忙准备东西给顾樘起草圣旨。

    烟雾缭绕,殿内阒寂。

    顾樘不过片刻间便已经撂下了御笔。

    顾樘不曾说何时下旨,李怀恩眼观鼻鼻观心地将圣旨收起来。

    然而他再怎么低眉,还是撇到了黄色丝绸上的零星字样。

    李怀恩的心突地一跳,更快地将手中的圣旨卷了起来,他小心地放在多宝阁上。

    ……

    “不用查了。”

    不过就是那些手段。

    “将你们在查尚食局的事情透露给延禧宫就行。”

    李怀恩忙躬身应是。

    顾樘的唇角微勾,眼中却冷得没有半分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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