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宁意识陷入一片黑暗中。

    “阿娘,我讨到了一个馒头。”六岁的尧宁双手举着冻得冷硬的馒头,献宝一样呈给女人。

    “唉,一天了,只要到这么一点吃的,你弟弟可怎么办。”女人的脸上凝结一层愁云,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尧宁收起笑容,心中难受,羞愧地低下头。

    女人将馒头掰成三份,怀里的小男孩一把抢过最大的一份,狼吞虎咽吃起来,一直沉默的男人接过另一份。

    小尧宁看着阿爹阿娘和弟弟吃馒头,咽了咽口水,渴望地看着弟弟手中那一块黑乎乎的,似乎散发着香气的东西,不自觉就走近了一些。

    男人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尧宁下意识扬起一个讨好的笑。

    那笑容刺痛了男人,他突然烦躁地一脚踢过来。

    吼道:“赔钱货,还不滚出去讨饭,待在这里等你老子娘养你?”

    喉头一阵腥甜,眼前阵阵发黑,尧宁费了好大劲爬起来,一言不发,不敢再去看爹娘,颤巍巍地迈出了门。

    寒风刀子一样刮过来,她双脚打颤,想躲在门墩里避一会风。

    “唉,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天只要回一个馒头。”是阿娘愁苦的声音。

    沉默良久,阿爹道:“呆头呆脑,一看就脑子不好,成天就知道傻笑,屁用没有,养着浪费粮食。”

    “那怎么办?”

    “不要了。”

    “可,可那毕竟是咱们闺女,是我身上落下来的肉。”

    有什么东西踢翻了,发出一声闷响,“不中用的婆娘,等老子发达了,要多少伶俐闺女有多少。”

    阿娘呜呜地哭,却再没说什么。

    尧宁睁大眼睛,心不慌了,反而钝钝地,好像胸口塞了好多稻草的稻草人,尖锐的草茎每一根都扎在血肉里。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她猛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进风雪里。

    人来人往的街角,几个大汉围住小女孩,小女孩紧紧攥住手里的包子。

    “哪里来的乞丐,滚滚滚,这是你的地盘吗?”

    “不说话,是个哑巴?”

    “爷问你话呢,谁他妈的让你在这里讨饭的?”

    拳脚劈头盖脸落下来。

    “走了,别给打死了。”

    “没爹没娘的小东西,打死也不妨事。”

    好冷,好饿,好痛,好害怕。

    好灰暗。

    灵魂似乎升空,冷漠地注视自己。

    尧宁恍恍惚惚,脚步虚浮,不知走了多久,钻进了一个柴垛。

    躲着就好了,躲着就不会挨打了。

    寒冷,刺骨的寒冷侵入骨骼缝隙,北风吹得脑门刺痛,血液循环不畅的麻木感从脚下一点点往上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黑暗破开,刺目光线照射,她下意识紧闭双眼。

    一只带着檀香手指试探地戳了戳她的肩膀,温热的触感透过麻衣,烫得尧宁一个哆嗦。

    尧宁瑟缩一下,把头埋进膝盖,仿佛这样外边的人就看不到她,就能放弃欺负她,就能赶紧离开。

    那只手果然收了回去。

    尧宁暗暗松了口气,不敢抬头,不敢睁眼,甚至不敢呼吸。

    她头上一重,有人轻轻抚摸她不知多久没洗的脑袋,动作生疏,一下一下,跟摸小狗似的,紧接着,她被从柴堆里抱起,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散发着香气的怀抱。

    大雪倾洒,寒风凛冽,尧宁打了个颤,被那人稳稳抱住。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一把好听的温润嗓音在她脑袋上低声重复着,尧宁呆滞地听着,紧闭的双眼控制不住地涌出大股泪水。

    她下意识抓紧那人衣襟,小心翼翼地掀开眼睫。

    入目是漫天飞雪的背景,和一张精致好看的脸。

    尧宁看呆了,怎么会有人长得那么好看。

    十二岁的沈牵穿一身华服,眉目如画,恍若仙人,单手抱着脏兮兮的小孩催马前行。

    他感受到怀里灼热的目光,装作没看见,任由她打量。

    “喂,你就这样捡了个小乞丐?宗主肯定要说你不务正业。”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尧宁循声看过去,惊讶地张大了嘴。

    那是个和沈牵同龄的女孩,冰肌玉骨,一头长长的白发倾泻而下,像是冬日里从天上下来的仙女。

    女孩对尧宁一点兴趣也无,见她穿着单薄,歪头瞧了半晌,突然解下自己的狐裘披风兜头扔给她。

    “我阿娘说,凡人没有灵力,跟剪纸娃娃一样脆弱,很容易冻死的。”

    沈牵展开披风裹住尧宁,眉头浅浅皱起,抿唇道:“我会想办法。”

    尧宁从披风里探出一个脑袋,对着对面的仙女笑了一下。

    仙女面无表情转过头,兴致缺缺,懒得理她。

    尧宁又仰头对着沈牵笑,沈牵看了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冷:“不想笑可以不笑的,不会有人勉强你。”

    尧宁瑟缩一下,乖顺地收起笑意。

    画面一转,悬清宗内,樱花如云开了满山,十八岁的沈牵褪去少时青涩,一举一动莫不潇洒俊逸,正与褚良袖打得难解难分,雷电冰凌碰撞,细碎的蓝色冰雾四下弥漫。

    路过的弟子们见怪不怪。

    磅礴的灵流掀起大风,压弯几棵高大的樱花树,无数花瓣乘风而起,露出树后红衣一角。

    尧宁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牵身影。

    “砰。”

    褚良袖砸在地上,足足过了半刻钟才顺利爬起来,仍是没有表情,眼中却亮晶晶的。

    她持剑指向沈牵,豪气万千:“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天下第一只能是我褚良袖。”

    她耳朵动了动,突然越过重重花枝,精准看向尧宁:“小师妹也来了,正好,我与你也切磋一番。”

    尧宁猝不及防被发现,慌乱看向沈牵方向。

    沈牵目光不紧不慢移了过来,两人隔着重重花树对视,沈牵白衣广袖,身量颀长,容颜俊美无俦。

    尧宁听到心脏在耳边擂鼓一般,“咚”地一声。

    她咽了咽口水,艰难转过目光:“大师姐,我就是专门来找你讨教……”

    一语未尽,褚良袖的冰凌重剑早砍了过来。

    尧宁慌忙闪避,手忙脚乱间姿态难免猥琐了点,被褚良袖凌厉攻势逼得一不留神,大字状摔了个狗啃屎。

    尧宁:“……”

    无人处练了那么多遍的飘逸风姿,竟一点没展现出来,反而让大半月未见的沈牵看到这幅模样。

    尧宁彻底呆滞。

    好半天才爬起来,吐掉嘴里泥巴,她心中凄凉,生无可恋对褚良袖道:“大师姐,你要不还是杀了我。”

    褚良袖提剑追上,闻言大赞:“小师妹,你战意竟如此之盛,我不如你!”

    尧宁来不及解释,在时不时凌空刺来的冰锥和强横的剑气下,左支右绌,勉力支撑。

    忍不住偷空瞧了一眼沈牵方向。

    却见他并没走,仍远远立在樱花树下,嘴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也许是隔得远了,看错了。

    尧宁却控制不住耳边血液轰隆流动。

    樱花落进春水里,倒映的世界陡然多了华彩。

    淮水边的夜市灯火如昼,宝马香车粼粼而过,游人摩肩接踵。

    无数孔明灯升空,照彻火树银花不夜天。

    梵天寺坐落于淮水之畔,于红尘中修清净莲台,寺内有一楼,高三十三层,取名“危楼”,其时梵天寺执仙门牛耳,独占鳌头,仙盟大会多于危楼召开。

    这天除夕之夜,危楼上放了百余盏姻缘灯。

    那是仙盟大会的传统,姻缘灯两两一对,若是有意结亲的青年才俊,可接住一盏,二人接住了一对姻缘灯,便是约定俗成地结了亲事。

    修者动则缩地千里,没有意愿的大可避开,避免了阴差阳错的尴尬。

    那天,尧宁、沈牵、褚良袖都在危楼。

    沈牵的父亲乃是悬清宗前任宗主,褚良袖父母也是仙门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二人作为悬清宗的代表,被围在一片觥筹交错里不得脱身。

    尧宁向来是个小人物,坐在角落里,陪着宗主有一杯没一杯地饮酒。

    宗主喝醉了,望着危楼外的姻缘灯发呆。

    突然偷偷摸摸附在尧宁耳边,嘿嘿笑道:“阿宁,你有没有想嫁的好儿郎,宗主替你操控姻缘灯,掉进他怀里。”

    阿宁隔着灯火看沈牵,斩钉截铁:“没有。”

    的确,世家大族再好的郎君,都比不上沈牵万分之一。

    宗主有些失望,不可置信道:“今日这么多大宗门都在,你一个都没看上?”

    说罢嘟嘟啷啷数了起来,见尧宁确实没什么反应,叹息一声:“现在小孩这么挑的?”

    轩辕殿的一位女修跟沈牵说话,女修生得娇小,沈牵低下头倾听,从尧宁的角度,两个人像说悄悄话一样亲密。

    她“哼”一声扭过头,气鼓鼓道:“就你个子高。”

    宗主喝得迷迷糊糊,瞧瞧尧宁,又瞧瞧远处人群中心的沈牵,半晌没瞧出个名头。

    突然他一拍大腿:“沈牵怎么样?”

    尧宁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嗫嚅半天:“……也就那样,勉强还算……”

    宗主没注意到尧宁通红一张脸:“你看不上此间青年才俊,说不定沈牵有看得上的仙子呢!”

    尧宁猛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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