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哥哥睡吧,我今天的工钱都给你。”

    那是一张清秀却带着淫猥的脸,凑近了还是底层侍女的尧宁,眼里的下流毫无遮掩。

    此时这张脸煞白,脑门上尽是冷汗,男人砰砰砰磕了几个头,惶恐求道:“姚,姚管事,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冒犯您,求您不要赶我走。”

    尧宁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男人愈加惊恐,四肢并用爬过来,脸上已尽是鼻涕眼泪:“姚管事,我家中还有老迈病重的祖母要供养,我不能没有这份差事,您大人有大量,就饶我这次吧!”

    他的惊惶不似作假,提及祖母时不经意流露的心疼也十分真挚。

    这人孝顺,但不妨碍他当时欺压侮辱地位低于他的尧宁。

    “啪!啪!”

    尧宁狠狠扇下两个耳光。

    男人嘴角流下一丝血迹,他神色变了变,掩下难堪与屈辱。

    尧宁问他:“你错在何处?”

    男人低声道:“错在狗眼看人低,冒犯了姚管事。”

    尧宁摇摇头:“只因你我高下易位,你才觉得自己有错,若是日后再遇上地位不如你的弱女子,是不是仍要欺辱于她?”

    他觉得错在未能辨清谁可辱,谁不可辱,却丝毫不觉恃强凌弱、言行淫猥有错。

    男人眼神迷茫,尧宁看过去只觉厌恶,又是“啪”地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男人清秀脸庞霎时浮起清晰指印。

    “若你今后再这般仗势欺人,特别是欺辱女子,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当众被掌掴,他深觉颜面尽失,无比屈辱,可想到家中卧床的祖母,想到祖母的药钱、二人生计,又生生咽下怨恨,勉力扯出一个讨好的笑意。

    “小人知道了,再不敢了。”

    尧宁直觉这人并不知道,也并不会改。

    男人退下去,接着便是那故意踩尧宁手,污言秽语说她勾引老板的侍女,不用尧宁动嘴,她自己便乖觉跪到尧宁跟前,左右开弓给了自己几耳光,直打得鬓发散乱,两边脸高高肿起。

    “我错在不该嘴巴贱,不该以大欺小,欺负新来的人,更不该嫉妒别人漂亮,就故意背后说她不好……”

    她说着说着就流下了泪,却不像是悔恨,尧宁觉得那泪水中害怕、委屈居多。

    因为自己处境艰难,便要欺压比自己还不如的人来发泄吗?

    这女孩子恶劣,却比那男人强上许多,她是真的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尧宁声音平静:“日后不准再犯,回去吧。”

    女孩惊讶抬起头,似乎没料到尧宁竟不追究,也未像对前面那人一样,打自己几巴掌泄愤。

    她惴惴不安地起身,目光时不时瞟一瞟尧宁,咬着嘴唇退下去了。

    接着便是其他几个欺压过尧宁的,一一过来认错。

    尧宁倦了,懒得理他们,挥挥手让人都下去。

    她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明悟了一点宗主的深意。太阳之下有阴影,人心有光明亦不乏阴暗,万事万物,好似阴阳相生相克。

    尧宁支着额头感悟那玄妙的道意。

    过了许久,她睁开双眼,隐约觉得心境似乎有所提升。

    一转头,旁边竟还戳着一个长影,陈老板静静立在一旁,见尧宁睁眼,谄媚笑道:“尧姑娘气可消了些?”

    尧宁伸手,陈老板下意识一个瑟缩,抬起一只手挡在了脸上。

    尧宁动作顿住。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陈老板这是自卫,怕自己也扇他一耳光泄愤?

    陈老板半晌不见尧宁发怒,讪讪放下手,戴着眼罩的眼里似乎还残留着刺痛。

    “陈老板,我能问下,你为何前倨后恭,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吗?”

    来了。

    陈老板知道躲不过,不敢撒谎,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姑娘应看得出来,陈某有些灵性在身上,也就是,凡人常说的,会一点仙道术法。”

    陈老板并不知尧宁身份,措辞谨慎:“不过陈某的术法乃是雕虫小技,唯一用处便是隐隐约约感受些气运,时灵时不灵。”

    “当日你我初见,我窥见姑娘气运与陈某相合,经过这些时日相处,陈某今日梦中偶然得知,姑娘未来将于陈某有大恩,所以不敢再怠慢。”

    这些话半真半假,尧宁并未全然相信。

    最明显的一点是,若能窥见气运,可绝非陈老板口中的雕虫小技。

    他果然不简单。

    尧宁问:“你是魔界的人?”

    陈老板愣了一下,肃然道:“非也。”

    他这一声否认,先前献媚讨好之色全无,身上的市井气好像也一并褪去,却不像是正道之人对魔界的厌恶。

    尧宁想了想,倒更像是一种,自矜身份的本能使然。

    他非魔界中人,也绝非普通人。

    尧宁想起初见时,那一晃而过的一双凤目。

    尧宁一时陷入沉思。

    最后她确定,首先,在西洲馆数日,遭遇虽不快,甚至让人厌烦,自己心境却有所提升,可见此处于她变强的目标有益。

    其次,陈老板来历暂且不问,西洲馆的诡异古怪之处,尧宁也十分好奇。

    一番思索后,尧宁下定决心,再于此处查看几日,若还是没有收获,就将陈老板揍一顿,确认他不是敌人,西洲馆也非什么邪恶之地,届时再离开。

    陈老板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余光瞥见尧宁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蓦地感觉脊背发凉,眼中又隐隐作痛。

    他打了个寒颤,心中害怕得紧,对尧宁笑得愈发小心翼翼。

    尧宁在西洲馆留下了,虽挂着管事的名头,实际上并不需她做什么,倒是陈老板痛失一名得力助手,但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劳累尧宁,只能自己昼夜辛苦,每日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

    时不时还要去奉承一下尧宁,生怕这位姑奶奶有哪里不舒心,来日把西洲馆给拆了。

    几日后,一队身着水蓝道服的修者入了西洲馆。

    陈老板打起精神,十分恭敬地出来迎候。

    尧宁看得清楚,那是北冥宗的人,镇守中则洲的古老宗门,实力强大,低调内敛,门人十分沉稳,言语间客气但疏离。

    他们似是在寻人,描述了一番长相特征,陈老板的目光变得飘忽了起来。

    然后那弟子展开一张画像。

    修真者所作画像栩栩如生,里面人物骨肉丰满鲜明,与真人无异。

    陈老板小眼睛眨了眨,额角落下一滴汗,强装镇定稳住目光。

    画上之人是尧宁。

    “敢问仙君。”陈老板恰到好处露出市井商贾的精明,“这姑娘容颜如此之盛,莫非是北冥宗仙子?”

    弟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我们少主的仇人。”

    陈老板打了个激灵。北冥宗少主的仇敌,那得是多大分量,那弟子言语间明晃晃的意思,是你若隐瞒不告,可要掂量后果。

    北冥宗少主,中则之地谁人不知。

    陈老板惹不起。

    尧宁,陈老板更惹不起。

    他目光一转,越过北冥宗数名弟子,刚好对上一双与画像上别无二致的眼睛。

    陈老板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立马表露忠心,斩钉截铁道:“不曾见过。”

    那弟子注意到他神色,转过身去。

    一个穿着西洲馆统一淡粉侍女服的姑娘站在那里,清丽的脸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神色怯怯的,对着陈老板一礼。

    “老板,天子三号房的客人闹事,您看……”

    陈老板咳了一声,立马竖起眉头:“没看我在与仙君说话,不懂规矩!还不退下。”

    小侍女一脸惊慌,连忙低着头退下了。

    临走时不经意一瞥,正好扫过画像。

    那是尧宁与沈牵大婚时的装扮,描金嫁衣如火,九龙九凤冠绚丽庄重。

    那日沈牵始终未曾正眼看她一眼,她知道沈牵心中不快,所以即便失望难受,还是安慰自己,至少他娶了自己,自己会是他唯一的妻。

    沈牵那日喝了许多酒,仙酿醉人,被人搀着归来时已经脚步虚浮,一沾床便沉沉睡去。

    尧宁精心的装扮,自始至终未落入他眼底。

    这幅逼真的画像,却又是何人所作?

    尧宁收敛神情,顶着雀斑小侍女的脸退下。

    北冥宗弟子无功而返,也不怎么失望,只叮嘱陈老板若见过此女子,一定要告知北冥宗。

    陈老板诺诺称是。

    临走前,为首弟子看了眼三层楼高的西洲馆,轻声道:“中则洲卧虎藏龙,阁下隐于闹市,倒是屈就。”

    陈老板整肃道:“雕虫小技,上不了台面,谢仙君高抬贵手。”

    弟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陈老板一转身,就对上了尧宁,幻容褪去,尧宁现出原身,陈老板一个激灵,连忙关了大门。

    “姑奶奶,姑奶奶。”陈老板十足地委屈,原地来回疾走,“您怎么就惹了那么个混世魔王,那可是北冥宗诶哟,怎么办怎么办,要是泄露了可怎么办?”

    尧宁安抚他:“不会有事。”

    陈老板:“真的?”

    尧宁:“真的。”

    陈老板一下子放了心,拍了尧宁几句马屁,果真一脸轻松地重新大开中门,哼着小曲回了书房。

    尧宁:“……”

    陈老板对她的畏惧中,似乎夹杂着某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她摇摇头,思考为何北冥宗会在此时寻她。

    那日酒楼,说书先生曾说,自己离开悬清宗后,北冥宗少主闻之,携天枢派摇光仙子折返安慰沈牵。

    说来按照辈分,北冥宗少主王勉之,亦即沈牵的姨表兄弟,还得叫尧宁一声“表嫂”。

    王勉之嫌弃尧宁出身卑微,配不上自己表哥,大嫂没叫过几声,倒是一直琢磨着给沈牵和与沈牵门当户对的摇光仙子做媒。

    所以此时寻她,大概是得了尧宁离开悬清宗的消息,确定一下自己是不是真消失不见。

    尧宁自嘲一笑,沈牵丧妻也罢,再娶也罢,与自己何干。

    她抬头环视寂静的楼宇,眼神锐利。

    眼前“卧虎藏龙”、“屈就”于中则的西洲馆对于她的吸引,比沈牵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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