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衡之坐在原本霍娇的位置上,他大抵是从官署赶来,一身常服还未来及换下,面容冷的像冰。

    霍娇笑容凝在脸上。

    料想留在汴梁,会再见到谢衡之,只是这场面……

    霍娇暗自庆幸,虽说荣二娘盘算过撮合她和表少爷,但她提前婉拒了,如今又还没到这一步。否则,难免又被谢衡之刁难。

    不过,他们为何坐一桌?

    霍娇傻愣愣走过去,并未察觉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熟人?”

    表少爷刘富斗摇头如拨浪鼓,荣二娘则皱眉静观三人脸色。

    谢衡之道:“无名小卒,刘大官人不认得我也正常。”

    他掀起眼皮,却没看霍娇:“十年前,大官人同泉州当地一位富家千金大婚在即,女方忽然暴毙,红事变百事,好可惜。”

    刘富斗沉默片刻:“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些事?”

    谢衡之悠然拿起霍娇用过的筷子,避过鲤鱼焙面,夹了一块里脊:“八年前,你家里又在歙州为你谋了门亲事。刚定下亲,对方便身患重病,不足三旬,一命呜呼,对吧。”

    荣二娘看了一眼霍娇,解释道:“这,这我确实没听说过。家里人都说是那些娘子嫌贫爱富,跟别的男人跑了……”

    刘富斗也是个老实人,他支支吾吾地:“你上哪儿打听到这些?”

    谢衡之放下筷子,把玩着白玉似的醋碟。

    他在汴梁生活了十几年,过得是熬鹰走狗纨绔子弟的日子,这些坊间秘闻,哪用他打听,自有帮闲说出来逗他开心。

    “这不重要,”谢衡之冷冷地:“重要的是,这样的人就不要出来祸害人了,阿姐,你说对吧?”

    荣二娘猜到这人是冲着霍娇来的,她看着她:“这位是……”

    霍娇没答她,坐下来同谢衡之理论:“这是别人的私事,你抖出来,就磊落吗?”

    谢衡之气极反笑:“你自己问问他们,在背后盘算什么?”

    估摸着荣二娘是想撮合她和表少爷,但长工哪有责难东家的?

    霍娇道:“与你有关系吗?”

    谢衡之这才抬起头,注视合手而立的霍娇。

    她穿那天走时的月白衣裙,一如他记忆中模样。可又有不同。

    尖顶双螺髻,斜坠一支不值钱的白玉簪,便衬得她雪玉明珠般好看。

    他想到这几日夜不能眠,忧心她是否会不食不寝地伤心难过,倒成了笑话。

    八仙桌下的手指微颤,谢衡之动了动嘴,他不想让一层楼的人白白当了下饭菜。

    “阿姐,我们回去再说吧,”他克制地:“李婆婆她,很想你……”

    提起李婆婆,霍娇有些松动,但她依旧摇头:“我留的字条写得很清楚了,当初也是这么约定好的,不是吗?”

    谢衡之眼眶发红,很久才道:“即便有约在先,你也不能留下一张字条,不声不响的就走了。”

    他低下头:“你起码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也该给我一个说法。”

    这要是再看不懂情况,在场的当官的白当了,做生意的白做了。余下三人面面相觑,彭从站起来缓和气氛:“一场误会,这是我们崇文院谢学士。小夫妻拌嘴,咱们要不出去逛逛,这顿饭小弟请了。”

    “这是今年的新科探花吧?”荣二娘盯着谢衡之,这才认出来:“哎哟我这眼神,两桌我都请了,我请我请。”

    几人熙熙攘攘退出去,谢衡之垂眸望着一桌子残羹剩饭,突然问:“你走那天,去了通济门吗?”

    霍娇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去过,本来想坐船回永宁,但是太贵了。”

    谢衡之点头,又问:“你这几日吃住都在哪里?”

    霍娇皱眉:“我在书坊街找了个活干,吃住都在刻坊里。”

    她耐心有限,毕竟这不是休沐日,她不绕弯子:“那天我跟着你去了兰宅附近的茶坊,知道你其实是兰家主母的私生子,还有……”

    谢衡之哑然,不曾想她产生这样的误解。

    但这误解还不好解释,除非他现在就告诉霍娇,自己真正的身份是兰家嫡长子。

    他只能去解释后面的误会:“我和兰家已经一刀两断了,今后绝不会再与他们站在同一边,尤其不愿意她继续扰你。后面我质问她是否会替我求娶别人,是说的气话。”

    他看着霍娇:“是我的错,说话不知道轻重,这种事不应说出口。”

    霍娇也想过这种可能,如她对荣二娘所言,谢衡之不是大奸大恶的渣滓。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在他一个人身上。

    是她不适应汴梁官眷的生活,也是她将自己与她人相比,继而自惭形秽。

    “谢衡之,”霍娇也望着他:“你不觉得,和我分开,你高攀一门亲事平步青云,我嫁一个老实本分的郎君过平头百姓的日子,这样对我们都好吗?”

    窗外一阵惊雷,天色骤然暗下来。不知何时下起瓢泼大雨,昏暗的光线落在谢衡之的脸上,乌黑的眼睫投下阴影。

    “都好?”他咬牙,几乎要笑出来:“你觉得好,就替我做决定,你问过我吗霍娇?当初是说过给你机会随时可以和离,但是你起码要告诉我,我哪里做的不好。”

    他倾身拉住霍娇的手腕,再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偷听:“这些天,你有没有过一次,想过我找你时是何心情?”

    霍娇呆住了,她与他四目相对,直面对方赤红的双眼,竟答不上来。

    她离家到现在,除了被船夫讹那一会儿,稍有些委屈。其他时候几乎天天都开心顺遂,大部分时候都将谢衡之抛诸脑后。

    原来渣女竟然是自己吗?

    “我来替你说,”谢衡之自嘲一笑:“阿姐根本想不起来还有我这号人,再晚几天找到你,你就和那个克死三个妻子的刘富斗好上了,嗯?”

    被说中了,霍娇用力抽回手,替自己辩解:“说得好像只有你委屈一样,你和你娘亲说尚未婚配,拦着我见你的同僚夫人们,我怎么知道你是嫌弃我还是别的什么。虽说我爹让你保密,可我们从在永宁拜天地,到现在也有三四个月时日了,我可有一刻说过悔婚,既然不悔婚,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出来见人?这些事都是你自己做决定,又可曾询问过我一句?”

    她越说难过,一眨眼,泪珠滚落腮上,她难为情地抹掉,喃喃道:“何况我是商户女,与你本就不配。上回我去官署给你送饭,你同僚的妻子,那么年轻美貌,家世显赫,我同她站在一起,高下立分,你又不是傻子?”

    那眼泪像是烫在谢衡之心上,他急得拢住她的脸:“都是我不对,阿姐,你别哭了。我们回家吧,我一件件给你解释。”

    回家?

    霍娇摇头:“我不想回去了,谢衡之,就当都是我的错吧。”

    夹风带雨的冷风拍打着窗棱,谢衡之心头一颤,他听见霍娇说:“先前我不想悔婚,但是后来我想了。”

    谢衡之垂下手,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和你在这里生活,我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这句话大概是过了,霍娇说出口,自己也怔了怔。

    不知过了多久,霍娇听见他“嗯”了一声。

    她不忍再看他,狠狠心起身,客人依然很多,小二忙忙碌碌地招呼人进来,外面的雨帘挡住了她。谢衡之没有追上来。

    “嫂嫂。”

    油纸伞递来,霍娇看着面前人,是随谢衡之来的武官。

    霍娇接过伞:“你认得我?”

    彭从暗笑,皇城司和殿前司这几日当值的兄弟,闭着眼睛都能记得那张画上霍娘子的模样。谢衡之也是被逼急了,不然哪舍得让自己天仙似的娘子露面?

    “自然,霍娘子,”彭从道:“我叫彭从,在皇城司当差,下回有需要,随时叫在下。”

    霍娇福了福:“我叫霍娇,在康宁书坊。这伞给了我,你们怎么办?”

    彭从笑道:“一会儿会有人送来。”

    霍娇回到书坊,准备好被荣二娘盘问。伙计却和她说,二娘子一直没回来。

    她进门走到影壁处,忽然听见墙角处有男女呓语声。冒雨伸长脖子一看,是萱儿裙摆打湿了,一个中年男子捏着她的裙角,用手绢抹掉上面的泥水。

    这动作本没有过界,偏就引得霍娇浮想联翩。她迅速转身进铺子,装模做样地回来,伙计道:“霍娘子忘记拿伞了吧?”

    霍娇道:“是啊。”

    不一会儿萱儿也过来,讶异道:“我家娘子呢?怎么没一起回来,家主还在后院等她呢。”

    霍娇瞥她一眼,慢吞吞道:“二娘子应该早回来了呀,我遇上个熟人,多说了几句,应当是我慢一点。”

    又稍后一会,那中年男子进来,正是方才的人。伙计道:“东家久等了,二娘子还是没消息。”

    萱儿也做了一福,给他介绍立在一旁的霍娇:“家主,这是二娘子新请来的刻工霍师傅,同我一起住在后罩房。”

    霍娇颔首道:“见过东家。”

    康老板道:“小娘子做刻工倒是少见,这里可还住得惯。”

    霍娇看了萱儿一眼:“都挺好的。”

    康老板道:“雨越下越大了,晚了少会儿路不好走,我先回去了。”

    几人在门口目送他离开,霍娇便道:“萱儿,晚上可还有被子盖?”

    萱儿一愣。

    霍娇道:“你不是回来收被子的么。”

    萱儿连忙笑道:“那是自然。”

    霍娇白天旷工,很是不好意思,进来没有新版要刻,晚上便打算抄一会小报。

    写工师傅把样文留下,霍娇点着灯,在幢幢烛影下念着小报上的字。

    “坊间传闻,杨寒灯轻车简行,启程归京,不日便可达到……”

    她边抄边读:“宫闱秘传,受其牵连诸人,譬如左迁江州刺史顾怀远,馆阁学士谢衡之……等人或将启用。”

    霍娇放下笔,又迎着烛火读了一遍,才确认小报上写的是人谢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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