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熟悉的街景一步步后退,取而代之的是城外驿道扬起的泥土味道。

    下车前被随意扔在角落的被褥折成了四四方方的模样,封颂宁表面看起来端坐着,实际上和那角落里堆着的锦被一样,抽取了依靠毫无生机。

    一年前也是沿此路上京,那时是冬去初春,冰消雪融,彼时的她心里挂念着如何进入百花楼,如何博得封重安的同情,因为身旁陪着自己的是鸢娘,总觉得还有一条退路。

    而今秋意渐浓,她随定安王远行徽州,兜兜转转回到起点,身边再无可依靠之人。墨客说秋日胜春朝,现在看来,不过是吹净离别意。

    “封尚书爱女心切,令本王刮目相看。”

    周霁淮捡了她扔在一旁的檀木手串,意味深长说着。

    说到最后,封重安还是放她走了

    "玩够了就回家,爹爹等你回来。"尚书府门前,封重安满目不舍,将手上的檀木手钏塞到封颂宁手里。

    儿时自己贪玩跑出家门时,他也是如此这样说的,只是这次,封颂宁不会再信了。

    人心是会变的,越往高处走,执念越重,有的人心中是苍生百姓,有的是乡野一隅,封颂宁上京前还抱着不切实际的愿望,总想着明鹭为自己选的父亲心里是爱自己的。

    真傻。

    眼前的姑娘没有应声,不屑一顾地勾了下唇。世家贵族口中的爱女心切,几分真几分假。封重安若真在乎这个女儿,就该把家产留一份给她,而非在外人面前装出情之深的模样,实则随意用个什么不用的东西就把人打发了。

    她的好父亲,心里想的全是他自己。

    周霁淮把丢弃在桌角的檀木串拾起递至封颂宁眼前,后者轻松接过,转头把东西扔出窗外。

    “颂宁既投靠了王爷,身上就断不会留着封府的东西。”

    周霁淮拍了拍手上的灰,假意赞许地点了点头。

    假如真的不在乎,就不要流露出一分一毫别样的情绪,他心中可惜,倒也软下心来没去拆穿她。

    出城后的路走的顺畅了许多,官道两旁的枝叶黄了下来,一片萧瑟景象,是京都的文人墨客最钟爱的。

    鸢娘的离世像一场潮湿的秋雨,封颂宁脱身地太过匆忙来不及感受,安静到只剩自己一人时才真真切切明白她已经离开了。

    襦裙边撕裂的衣料不断提醒着封颂宁百花楼中发生之事,她呆滞着注视着那一块缺憾,再没了往日的生机。

    “定安王府不养悲风伤秋之人,封二姑娘若是后悔了,现在转圜还来得及。”

    沙场征战,向来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敌人不会因为你的软弱而怜悯你,倘若学不会自洽,等着你的只有带着同伴鲜血的长刀。

    这些话周霁淮不会同她说,上位者要考虑的是什么人能做谋士,而不是苦口婆心用数十年浇灌一株看不见结果的野草,那样太不值得了,他能做的仅仅是点到为止。

    封颂宁一路上京,用半年的时间将尚书府搅得天翻地覆,周霁淮看中的是她的狠辣与果敢,这一份,放在从前的玄策军中恐也找不出第二人与之相比。

    经历过众叛亲离之痛,这份狠辣才有用。

    小几上安置着个小泥炉,本以为狭小的车厢现在看来却是五脏俱全。

    脚边的矮几里装着金创散、御灵汤等妙药,不远处的暗花木箱里放着的是各类工部都没有的暗器,就连局势一触即发的现在,周霁淮都能为自己热一壶温茶。

    雾气氤氲,周遭都染上了茶水的味道。

    茶壶里泡的叶片是京中茶肆最常见的糯米茶,两贯钱能卖一大壶,放在周霁淮手里,却是喝出了西湖龙井的感觉来。

    “王爷征战四方,从来没有失意过吗?”

    封颂宁环抱着自己,秋风卷起了她玉簪外散落的长发。

    “失意又如何?本王只知道,自己想要的终有一天会得到。”

    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这才是周霁淮。

    他的黑眸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瞳仁里似是有个小小的漩涡,稍有大意就会把人吸走。

    封颂宁转眸一笑,松开了环着的手。

    “用人不疑,臣女相信王爷,也相信自己。”

    她不会蠢到全然相信周霁淮,但起码在这一刻,他们是彼此最可靠的盟友。

    一阵骏马嘶鸣声,车厢侧倾,慌乱中封颂宁抓住了窗棂上的木头稳住身形。

    “王爷,前方路被堵了。”

    此行出左鼎门,朝东南方向,翻过东阳山,最后到达徽州江夏郡。

    出了京城就再无镇抚司指挥使,坐在马车里的乃是前往徽州置办香料生意的周公子。

    没想到变故会来得这样快。

    “换行。”

    周霁淮徐徐吩咐到,王府的马匹也像是从人精堆里驯化出来的,在京城时懒懒散散,二里远的路程能走出几个时辰来,如今倒是肯撂开蹄子跑一截了。

    “会骑马吗?”

    “啊?不大会。”封颂宁刚挪正身子,又被那讨厌的马拽得来回摇晃。

    “换上。”

    周霁淮从一旁的杂乱里抽出来个包裹丢出,封颂宁手忙脚乱地打开,里面是一套黑色骑装,和王府侍卫们所穿的衣服无甚区别,唯一的不同是袖口和裤脚稍微短一些,但对于女子来说还是太大了。

    封颂宁拿起衣服来比试了下,不是自己不愿意穿,身上的襦裙陪着自己上刀山进火海,早就脏得不成样子了,手里的黑衣外层摸着敦厚,该是用军中特殊的布料织造,保暖又抗风,她还巴不得换这件衣服呢。

    “就在这换?”

    她有些怀疑地抬眼望向周霁淮,后者盯着她不语,静默片刻就想收回封颂宁怀里的衣服。

    荒郊野岭逃命路上,他去哪给她找个单独换衣服的地方?

    气氛有些尴尬,见周霁淮没什么在意的,封颂宁也不扭捏作态,生死面前名节算什么。

    她三下五除二拔掉了外袍,腰上襦裙的系带蜷成了死节,她也毫不心疼地用桌板上的剪刀剪开了。

    马车颠簸之下,裙头还不用解就散开了,周霁淮侧头阖眼着,可耳边衣料摩挲的悉遂声还是扰得人心烦意乱。

    “停车。”

    封颂宁正把黑色的外裳往肩上套呢,就听见了周霁淮这一句。

    “待会你跟着余荣。”

    身前拂过好闻的梅花香,厚重的布帘沉沉落下,把外面的光景遮了个严严实实。

    马蹄声再次响起,封颂宁小心拉开点窗帘,他们的马车停在一堆乱石后,而周霁淮则是独自驾马而去。

    适才一直在绕着山路转,看来对方来人不少。

    封颂宁不敢再耽搁,调虎离山之计只能拖住那群人一时,当务之急是尽快分头上路,在天黑之前甩开拦路之人赶到驿站,否则等马匹没了力气天再黑下来,余荣恐怕也护不住自己。

    封颂宁把装着印章的香囊揣到袖口的暗袋里,又从那暗花木盒中取出把小刀装在身上,这才放心出了马车。

    外头除了周霁淮口中的余荣,还有三五作寻常家仆打扮的人。

    侍卫已经在点马了,车上的东西需要一人殿后运送,再除去探路和护送的人,剩下能用的只有一匹马。

    “姑娘,得罪了。”

    那方脸侍卫似是来不及解释,捞着人往马上丢了去。

    封颂宁现在知道周霁淮适才为何要问自己会不会骑马了……

    冷风呼啸而过,为示尊重,余荣在二人之间用剑鞘隔出个位置。军中之人骑马向来求快,脑袋向来是挂在裤腰带上的。

    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尸骨无存般,封颂宁被吹得脸都僵了,手也不敢放下马鞍。

    身下的马匹不走正路,反而朝着山坡的小径上跃去,封颂宁被吓出了冷汗,连忙问:“余大哥,我们这是?”

    “抄近道。”

    *

    暮色茫茫,变成嗜血的红色天空暗沉下来,眼前的驿站破门紧闭着,风沙卷过,牌匾上的息尘栈三个字摇摇欲坠。

    封颂宁撑着马鞍缓慢直起身子,脚底酸软仿佛碰到的不是泥地而是空中的流云。她愤恨地锤了捶腿,都怪在封府时多次损耗,将这副身子折腾得犹如破铜烂铁般,就连王府的车夫都比自己抗造。

    周霁淮已经摆脱追兵追了上来,此刻正端坐在马背上哂笑遥望着封颂宁,眼里的嫌弃都快要溢出来了。

    “这就是封二姑娘说的会骑马?”

    封颂宁无言以对,愤恨地拿起马背上的囊袋灌了口水,温热熨贴过肺腑,长途颠簸带来的呕吐感消散了些。

    今晚势必要在此处安歇,王府的马匹再精良也扛不住如此奔波下去。

    封颂宁在路上问过余荣,息尘栈此处背靠东阳山,过了此栈往东为荆州方向,往西则是江夏郡。

    江夏郡地处郦江下游,经济富庶这才聚集了众多商贾,十年前的明家就是众多商贾中最有名望的一家,祖父为人乐善好施,做木材生意起家后用钱资助乡梓,成立学堂,甚至创立商行。

    只可惜商行建立不满一年明家就遇上灭顶之灾,连带着为之作保的郡太守孙贵成也被牵连。

    福至心灵,封颂宁小心掏出来藏在袖中的木牌,果然在财通四海四个字中央摸到枚小小的凸起。

    方孔钱印记,这是徽州商行的商牌!

    心下一凛,封颂宁不知道是喜是忧。

    徽州各派发展至今,早已是报团取暖,没有名望的外乡人想到徽州做生意只有两条路子,一条是得了郡太守作保,二来则是手中有商牌。

    周霁淮此行明面上是抓捕李炳,但封颂宁不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他能同意带自己上路,一定有其他缘由。

    是为了挑拨封家同郭家的关系吗,又或是看上了她手里的东西。

    要是让周霁淮知道商牌在自己这儿,连带着百花楼中的事都将被扯出个干干净净,自己卧底的身份也将保不住了,思及此,封颂宁咬住了下唇,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诶,想什么呢?”

    封颂宁愣愣地回头,余荣在不远处招手叫唤着。

    “叫你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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