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夕阳格外漂亮,广袤的天地像在孕育一场美丽的分娩,风声带起柔和的气音,一望无际的荒漠如同海洋。

    此处的生灵全是鬼魂。

    接引鬼魂的鱼群煽动着翅膀,围住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只鬼有些异常,她有人的四肢,但又和人不一样,她披头散发,面目模糊。

    鱼群便摆动鱼鳍,轻柔地穿过她的胸膛,寻找着什么。

    不过片刻,它们摆了摆鱼翅,避若蛇蝎般,扭头嗖地蹿开。

    鬼魂盯着那群小生灵,从它们的行动姿态猜测,此时应当是正在进行内部商讨。

    她知道,它们在找魂。

    而自己,没有魂,也没有名字,是一个无名鬼。

    她等着进冥府等了四百多个日夜,和她一样排队要投胎的鬼魂从地府大门一直排到虚空之门,好不容易排到了她。鬼差上下扫她一眼便说她不能进。

    无名鬼追问缘由。

    鬼差答:“缺斤短两,不予放行。”

    无名鬼不服,看着自己完好的四肢,又看着前面那位断了腿的老兄,质问自己哪里缺斤短两?

    鬼差不耐烦地拍桌子:“少的是魂!”

    地府人手不足,人间又一直死人,这位守门的鬼差大哥已经一个多月没轮岗了,指着她的脑袋火气颇大地补充:“地府才不看你的人身四肢,看的是三魂七魄!你说说你,怎么这么粗心啊!赶紧回去找找,是不是半路落哪了!”

    无名鬼受此侮辱,大怒。几个鬼差眼疾手快架住这位想要惹事的主,干脆利落地把她往流沙中一扔。

    后面排队的鬼魂听到动静,纷纷探头往这边看,紧接着又神色如常地转回去,默契且自发地向前挨紧了些——

    周围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声。

    无名鬼怅然地在沙漠里伫立了一会儿,对于自己的魂丢在哪里毫无头绪。

    鱼儿们叽叽咕咕地议论完,由一尾胆大的深绿色的鱼儿做代表——

    “一直往东走,那里才是你们的聚居地。”

    它绕着鬼魂的身体转了几圈,好心地为她指路外加额外的提醒:“你没有名字,也就没有路引,在人间,记得机灵些。”

    硕大且迷人的月亮悬挂在中天之上,母狼领着一群小狼正朝着月亮嚎叫。

    无名鬼用人的礼节朝着鱼群道谢,脚下一轻,飘飘然,踏月而去。

    人间在打仗。

    无名鬼这时候知道为什么排队的鬼魂千奇百状了。她原本想以自己的死状推算自己到底是谁,死于何地,魂魄可能落在哪里,但是人间的人口户籍已经全乱了套,这样的乱世里,官府的版籍有没有被遗弃焚毁是一说,就算找到了也未必有官吏确切记载死者的死亡时间。

    无名鬼十分丧气,只能一路大海捞针。

    她穿过辽阔的戈壁,穿过肥沃却没有人居住的死城废墟,道路旁她看见累累的尸骨,最多的是人骨,但也有马骨,羊骨,或者其他随便什么骨。

    逐渐,土地开始变硬,开始有路,路旁还有些招牌、酒幌这些带字的东西,泥巴和灰烬覆盖的庄稼地里,不再是野草和荆棘,焦黑的断垣残瓦也开始有人搬运清理。

    鬼魂时常会站在人群旁边认真地听人谈话,知道现在这个国家国号为“殷”,皇帝姓宣,战乱持续了很多年,现在大仗打完了,他们这些人也回家了。

    无名鬼循着人间的官路走,翻过了一座很高的山脊,眼前荡然一开,只见宽阔的河道冲开一条东南向的长长河谷,河谷一线村庄错落,无名鬼立于垣上,很快便在谷地里发现一批自己的同类。

    无名鬼凑上去:“劳驾,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群鬼扭头,言简意赅:“吃饭。”

    无名鬼空洞洞的眼眶一亮,立刻跟上。

    凛冽的春日寒风呼啸而过,小小的铺面缩在街角,活的客人没见几个,但是死的客人已经准备好了,六十多个空洞洞的眼,眼巴巴等着热腾腾的包子。

    鬼怪们一拥而上,凌空抓取包子上的热气。争先恐后,抟而食之。

    一锅休战,吃饱的散去,没吃饱的便靠在墙角,等下一锅。

    棕色的胡茬爬满伙夫的脸颊和下巴,雪白的面团在他粗壮的双手下逐渐变得柔软有弹性,无名鬼守在街边,一边赶猫,一边欣赏伙夫包包子的英姿。

    鬼魂不怕动物,毕竟很多动物都像活人一样不灵敏,像是狗。

    但猫不行,猫会看到他们,会炸毛,尤其是黑猫。

    活人不喜欢黑猫炸毛,伙夫为避忌讳开店也只开半日,那蒸包子的分量便也少了。

    于是无名鬼自告奋勇担当了重要使命:赶猫。

    这一日,天还没有擦亮,她尽职尽责地站在街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一缕摇摇晃晃的老鬼魂颤悠了过来,腿脚不利落地倚在包子摊外。

    “你不是本地鬼。”老鬼魂在冷风中打了两个冷战。

    无名鬼大大方方承认:“对,我不是。”

    老鬼魂似乎也并不是来纠缠她的乡贯的,唱长腔似的又问一句:“知道吗?这里的包子特别有名。”

    “知道。”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肉吗?”

    无名鬼咯咯一笑,“猪肉呗,还能是什么肉?”

    “不是。”老头纠正她,“是裴戒肉。”

    他一板一眼地朝着无名鬼介绍:“在我们这里,杀猪都在晚上,每宰杀一只,便在猪皮上写上裴戒二字,这不是猪肉,是裴戒肉!裴戒肉!”

    “好好好,裴戒肉。”无名鬼笑眯眯地应承,一看这老头就知道他是很想深谈的样子,便追问道:“那这裴戒是个大坏蛋吧,他干了什么坏事让您这么恨他?”

    “他杀了我!”

    老鬼抖了起来,气息都被气得乱颤,“他下令杀了很多人,你看那边,城外那边,那不是一直空闲着不种庄稼,而是因为那里是万人坑,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雨水大的年份骨头都要一具一具地洗出来,去年有不懂事的娃娃去那里放羊,拿木棍磕打夯土台子,把我的头盖骨磕了出来!”

    说到悲伤之处,老鬼两手颤抖着把自己的头摘下来,指着天灵盖给无名鬼看,“你瞧,这都破了,破了!”

    无名鬼低头去瞧,嚯,果然好大的窟窿。

    大概是八年前,或者是七年前,这谷口村头的两里外遭遇了一场大战,据说杀人杀到砍钝了千把长刀,河水为之不流,隔着土塬的邻村半年后还能闻到那不散的血腥气。

    上下百年,规模能达到万人以上的大战尚且屈指可数,单方面万人以上的杀降屠戮更是闻所未闻。

    此地的百姓憎恨下达屠杀令的裴戒,方圆五里,私下约定每杀一头猪都在夜间进行,猪皮上写上“裴戒”二字,以表对其侵皮食肉之恨。

    “七层地狱啊!”

    老鬼拖着自己的头颅,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瞪着黑洞洞的空虚,上下颌骨咔咔地嚼动:“天生坏种!裴戒是要下七层地狱啊!”

    鬼号刺破夜色,千冤万恨,烈不可及。

    无名鬼耸了耸肩膀,让远了一些。十步开外抖动的油灯下,勤勤恳恳的伙夫忽然感受到一股冷风,罕见地回了个身,罩上一件衣服。

    说实话,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裴戒这个名字,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裴戒肉”的说法。

    但她并不在乎这个人。

    因为就在她歪头站在人群边听活人聊天时便知道,这个人现在不但没有死,还位列庙堂,封侯拜相,他们这群潦倒的鬼魂再恨,也不耽误这位天生坏种这一世的福荫。

    听听他的封号吧,明国公。

    或许在这一朝的皇帝眼中,他们这些人的尸骨正是这个男人的英雄功业,所以有那个闲工夫诅咒有的没的,担心裴戒死后住七层地狱还是无上涅槃,还不如现在多抢几个包子来得实在。

    但是很快,他们这群鬼连包子也吃不上了。

    秦河谷地,在满塬的小草刚刚在地上结成绒的时候,一位游方术士途经了这座波澜不惊的谷口村,此人一身灰扑扑的术士袍,拿着支灵幡,自城西进入,径直走入包子铺。

    伙夫为他上了一屉包子,他钳住伙夫的手,往包子皮上一贴。

    “店家,您这包子凉了。”

    伙夫眼神乱颤,术士波澜不惊,又道:“您这店阴间的客人太多了,请尊灶王爷镇一镇罢。”说罢捞过桌上的灵幡,施施然地走了。

    吃不上饭了。

    术士多管闲事一句话,这小村庄短短几日跟风似的供起了灶王爷,供不起的也学会了揭开笼屉时用红笔点上一点。

    “托梦吧。”

    无名鬼提了个办法,“我们可以影响凡人心迹行为嘛,想办法让他们给我们送吃的。”

    “想得美。”

    有鬼讥笑:“你以为我们没试过,上个村里,我们在人家梦里说缺衣少食,他们醒来才没有送吃的,而是直接找了驱鬼的人来!走了走了,沿着河谷走,找个不供灶王爷的包子铺还不容易吗?”

    呼啦啦一阵阴风吹起,六十多个鬼走了五十多个,无名鬼回头一看,还有十个。

    细脚伶仃的老弱病残跟不上大部队,含含糊糊地开口,声音透着绝望:“你真的有办法么?”

    无名鬼嘻嘻一笑:“试试呗。”

    刚才那只鬼给她提了醒,托梦既然平铺直叙地说不行,那就绕个弯子。

    据她这段时间的观察,大殷朝如今百废待兴,处处机遇,谷口村里很多有想法的小孩子都远游去了,有的求学,有的经商。

    “咱们就去给他们的父母托梦,用他们孩子的口吻说自己出了意外,淹死、摔死、意外死了……什么的编一编,再说自己很冷很饿,他们爹娘一做这个梦,求证是一说,但肯定会把吃的先奉上!那血食我们自然就可以吃了!对!为求稳妥,咱们要挑那些孩子不爱传家书的骗!”

    无名鬼支使着各鬼去看哪家殷富,哪家久不传书,坐在地上,算盘扒拉得啪啪响。

    “这……”

    穷鬼、病鬼、痨鬼一听,有些迟疑,他们生前是淳朴人,死后也没有过这个肠子:“……这不是坑蒙拐骗吗……会不会不太好?”

    无名鬼闻言一笑,“呵,真有意思,您都是鬼了,还想着骗人好不好,您当人的时候没骗过鬼?”

    鬼众还是迟疑,无名鬼便亲自向他们演示了一次,果然,都不必等到第二日,被入梦的父母惊醒后立即冲进厨房做饭烧菜,端盘供奉,立竿见影。

    热气腾腾、菜品丰富的一席夜宵让饿鬼们无话可说,立刻听话。

    五日后,无名鬼发展出一套话术,十日后,他们撒网布盘,一群鬼吃得是红光满面,一夜连走几家流水席。

    无名鬼把控节奏调整位置,心安理得,到点开饭。

    只是偶尔的胸口会闷闷地作痛一下,譬如每次让人托梦之后,她远远地就听见那府上传来的声音,当爹娘的唯恐孩子有难,深夜跑到厨房书房,一个写信一个做饭,求神拜佛地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出来,再将碗筷朝着孩子远游的方向摆好。

    在家书未传回来的一连数日,都会时不时地用无神的双眼远眺远方的天空。

    每到这一刻,坐在墙头上的无名鬼就会想,如果她是一个人就好了。

    她很想投胎,想转世,想这世上也有人这样惦记着自己,哪怕自己已经没心肝道许久不曾传回近况,还是会被人这样的记挂。

    可她做不到。她连去哪里找到她失了的魂都不知道。

    但很快,她就没功夫伤春悲秋了,因为她骗吃骗喝被土地公公抓了。

    “你这女娃,年纪不大,做事倒损。”

    老头须眉皓白,长满三尺,拿住无名鬼的时候,不气不喘,音质平缓醇厚。

    失策了,白光整个席卷过来的时候,无名鬼就感觉不妙,用力挣断一条手臂,足不沾地,拔腿就跑。

    土地公公淡定地扯过祭坛上一大海碗,信手朝她一扣,严严实实地把她按倒在墙围之下,然后栓好众鬼,拂手而去。

    无名鬼那条断了的手臂无措地落在地上,左右摸了摸,发现自己落了单,赶紧蹦起来,以手为足,追着土地和自己的主人啪嗒啪嗒跟上去。

    城西村外,一座小小的石砌土地庙,手臂感应到主人存在立刻穿墙越户飞入其中,着急忙慌地在无名鬼肩上安好,而在此时,那白胡子老头正对群鬼说:“别急,等下鬼差冥官就来接你们。”

    十只鬼魂闻言凄楚地挤作一团,唯有无名鬼仰着脑袋看老头,浑身散发着“多管闲事”的嫌弃。

    老头于是扭过头来:“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无名鬼实话实说。

    老头指了指跟着她的鬼众:“那他们呢?”

    “他们自然也没有!”

    “呵。”土地爷爷宽心一笑,手上凌空出现一册名薄,一边眯缝着眼对照容貌,一边翻薄点名:“李渔,大殷三年肆月阳寿尽;刘寅,大殷五年三月阳寿尽;秦杜……这都是这谷口村的人呐,方便方便,容老夫核对拘票,等下交割……”

    无名鬼瞪大了一对黑窟窿,懵懵懂懂地看向阿大、阿二、阿三等一眼,惊愕:“你们不是说是漂泊到此的吗?”

    他们分不出余暇答她,兀自向土地哭诉,有说自己老伴还在村里,土地仙能不能宽限一个时辰,有的说小孙女每晚都要听他讲故事,能不能让他把今晚的故事讲完。

    他们正嗡嗡嘤嘤地说着,庙外忽然闪现一道青光——

    众鬼剧烈挣扎起来:接他们的鬼差来了。

    五名鬼差手提手铐、脚镣、木枷,打头的衣着体面些,看起来更像冥府的官员。他大步款款而来,手拿一张引单,简练地寒暄后与土地确认,“鬼魂李渔、刘寅、秦杜……大顺元年至五年死人,系属秦州丹阳谷口村,死后崇人,身前无遗言遗物,地府核实缉拿,请土地确认。”

    无名鬼没明白为什么没有自己,只问:“你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冥官答:“阴曹地府,阎罗殿,奈何桥。”

    群鬼嚎哭的更凄厉了。

    土地公公低垂着眼睛认真确认引单,确认后从自己衣中抓出印鉴,在纸上缓缓扣下:“确认无误。”

    就在这个空档,病鬼阿四忽然挣脱束缚跌跌撞撞冲出去,只是还没奔出门外,又被鬼差拦下!

    “仙人!仙人——!”阿四拼命挣扎,用力在半空挥舞着手臂,“只宽限半个时辰,不,只一盏茶,小人去跟家里人道个别,求求您,仙人!求您开恩呐……”

    冥官冷眼看着,语调平静地对手下说:“开阴阳门。”

    群鬼哭得浑身颤抖。土地让开一步,在小小的土地庙里留出画符的距离。

    “他们根本没有祟人!你们凭什么拿他们!!?”

    是无名鬼,她被捆在地上,狠狠盯着那些按部就班的冥官:

    “我们只是托梦,从未害人,活人传封书信就知那是虚惊一场,我们还帮他们联络亲缘,这你们怎么不谢我们?!”

    群鬼这时终于看向她,哆哆嗦嗦,像是看到了最后救命的稻草。

    土地捋着胡子,淡淡道:“你在阳间骚扰凡人,还有理了?”

    “只有穷鬼才祟人,你看哪有富鬼祟人?!”

    无名鬼坐在地上仰头顶回去:“你是本方土地不去教化百姓,让活人烧纸供奉,让死人接受酒食祭拜,怎么可能不出乱子!你这老头自己都不作表率,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却要揪着不放喊打喊杀,你敢说你处置公道?!”

    她其实不懂鬼魂对人间的留恋,但看到同伴如此祈求,她又怎能袖手旁观。

    土地老头波澜不惊上百年,被她劈头盖脸顶撞得一愣,心道这是哪死的小女娃,说话这么铃儿响叮当?

    无名鬼拧头再喊:“冥官大哥!冥官大哥!他们已经知错了,以后肯定不会再犯!可我想去投胎,冥官大哥您押我,我保管跟您走!”

    无名鬼浑身用力挣动,恨不得掏出点钱打点一下。

    冥官一挑眉毛一挑,凌空捉笔,就事论事道:“本官可以带你走,你叫什么?”

    “我……”

    阴阳门已经全部开启,门的边缘泛着幽幽绿光,无名鬼忽然卡住:“我,我叫……”

    天边响起了闷闷的雷声。无名鬼呆怔的瞬息问,群鬼已经一只一只地被推进了阴阳门,阴阳两界交响呼应着凄厉鬼哭。

    冥官表情平淡地看着无名鬼,见她实在说不出什么,才从怀中掏出铜镜,平静地弯下腰,“小鬼,你别想了。”

    说着下巴一抬,示意她看那镜中:“你连魂都没有,怎么可能记得名字。”

    无名鬼低头,只见那镜子的边缘古拙平滑,镜中却一团混沌:无眼、无鼻、无耳、无唇。她浑身一凛,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名字,没有脸孔,投不得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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