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时节,春寒犹在。

    十二三个少年人沿着官道缓缓而来,一路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最小的一个女孩大约五六岁年纪,天真活泼,见什么都好奇,一路东跑西看,没有片刻停歇。

    一个身着淡绿青衫的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女孩,眉目间隐有忧色。

    “师妹担心芸儿?”一个身穿白色衣衫,年岁稍长的少年看出女孩的不安,低声询问道。

    穿绿衣的女孩是江湖赫赫有名的谷峰堂堂主骆正行的大女儿骆棠。

    本是随父母来竹山派参加三年一期的桃花会,只因各路英豪被反贼烟云阁的事牵绊住手脚,景家才安排了这次出游。

    江南繁华富丽,又是赏玩春景的好节气,各家父母更不想驳了东道掌门景如林的面子,自是欣然应允。

    景家特地遣了郭兴郭全两位高手陪护,若直言担心,恐让两人不悦,骆棠轻轻摇头。

    少年道:“骆师妹第一次带芸儿出游,小心些也是自然,我也会看顾芸儿,师妹安心观赏春景便是。”

    女孩点头,抬眼相望,少年容色俊美,一双明眸中似有春水静波,此时眼底又尽是关切,让人觉得可敬可亲。

    这少年姓景名彦,十五岁年纪,是竹山派景掌门的长子。

    此地多植修竹,竹林生长多年,已颇具规模,绵延数十里,几无间断,置身其中,舒爽非常,众人不觉放慢脚步,留连不已。

    到达附近的村镇天色已晚,众人早就饥肠辘辘,可没想到这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装潢虽颇为华丽,菜色却实在欠佳。

    出游的公子小姐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吃得下这种东西,大都兴味索然的撂下筷子,却也不多说什么。

    只有骆芸表现出对吃食的强烈不满,小脸绷得紧紧的,对着姐姐嘟嘟囔囔地抱怨,骆棠儿小声劝慰着,不时抬眼看景彦,面色尴尬。

    景彦自觉招待不周,忙站起身来连声致歉,又俯身柔声劝慰着骆芸。

    骆芸自小受家里娇惯,见景彦一脸和气,反倒不依不饶起来,狠狠掷出小手中的汤匙,正打在面前的豆腐羹里,“啪”得一声,汤汁溅了满桌不说,更是淋了景彦满脸。

    景彦身旁的少年倏地站起来,满面怒容,定了定神,才勉强没有发作。

    一场风波在即,少年们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残局。

    “景师兄,真是对不住,芸儿实在太不像话了……”骆棠忙掏出帕子给景彦拭脸,被十双眼睛看着,她又窘又气,几欲落下泪来。

    “没什么,芸儿还小嘛,是招待不周。”景彦接过手帕,连忙安慰骆棠,又低声对骆芸道:“芸儿,这次是景师兄对不住你啦,我现在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骆芸却瞧也不瞧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伸手一指,嚷道:“不,我要那个。”

    话音未落,便不顾姐姐骆棠的阻拦,一溜烟跑到门口。

    店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女孩,手里举着一只糖人。

    骆芸想要夺的便是人家手中的糖人,女孩自然是不愿给,两个人你抓我夺,在店里闹起来。

    那女孩手中的糖老虎五彩斑斓,虽与真实的老虎大相径庭,可也着实好看,不怪骆芸想要。

    这有何难,景彦走到门口俯身轻声询问骆芸:“芸儿喜欢,我让郭师兄去给你买个新的好不好,也要这种小老虎的吗?”

    “景师兄,不能太娇惯了她。”骆棠上前阻拦。

    “一个糖人而已。”景彦摆摆手。

    郭全应声要走,骆芸却拦着不让:“不,我就要她手里这个!”

    骆棠这下真动了气:“芸儿,你也太胡闹了,我回去告诉娘,看她罚不罚你!”

    景彦在一旁笑道:“师妹不必生气。这也简单。”

    他从衣襟中取出钱袋,对拿着糖人的女孩说:“小妹妹,这个糖人可以卖给我吗?”

    那女孩瞧了他一眼,撇着嘴说:“不卖。”

    “这样啊,那你花多少钱买的?我出双倍的价钱好不好?”

    “不卖。”

    景彦碰了两个钉子,自己不以为意,骆芸却大为光火,她怕自己真的得不到糖人,又一个不防扑上去要抢。

    那女孩年岁比她大,身量比她高,右手把糖人高高举起来,骆芸使足了浑身气力也够不到分毫,几个回合下来骆芸已是气喘吁吁,又恼又累,干脆一屁股坐在店口,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

    景彦阻拦不及,四周看热闹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他打量那女孩,看她衣衫陈旧,头发凌乱,脚下的一双鞋更是污秽不堪,心中已微有怜意。既已知道她是想多要些钱,便含笑问她:“那你自己说个数目可好?”

    女孩一愣,有些不信似的,但随即正色,迅速说道:“我要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买一个糖人,听起来匪夷所思,周围已经有人窃窃私语。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一个商贾模样的中年食客说。

    “是啊,一个糖人不过几个铜板,这女娃怎么敢这么要价。”人群中不知何人与他应和。

    骆芸已不再哭闹,定睛看着景彦。

    “好,就五两银子。”景彦欣然同意。

    人群中又是一番嘈杂,议论纷纷,只道说这不知是哪里来的公子哥,出手如此阔绰。

    景彦从钱袋中摸中一个银锭,正要给那女孩时,却被身旁的人伸手拦住,“大哥,这糖人哪里值五两银子,我看给他十个铜板就刚刚好,别让人拿咱们当傻子哄了。”

    拦他的正是刚才愤怒起身的少年,景家的二公子景钰。

    景彦没想到景钰会跳出来阻拦,这个弟弟平时花钱最是大手大脚,几十两银子买块石头,豪掷百两得只蛐蛐的事不知做过多少,今天不知怎么,居然会为了五两银子计较。

    “阿钰,你不要管。”景彦不愿再被人围观,急于了结此事,严声对景钰道。

    “大哥,你想想,她穿的这样破烂,怕是连吃饭也难,怎么会有钱买这糖人,我看啊……”景钰饶有意味地看向女孩。

    谁知那女孩也不甘示弱,双目狠狠瞪向景钰,景钰吃了她这一眼,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继续说道:“这糖人八成是她偷来的。”

    众人听他这样说,都着意去看那女孩,这才注意到与她手里精美的糖人相对的,是脚下一双已经穿洞的草鞋和身上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破衣烂衫,那身衣服几乎就是几块缀在一起的布条,勉强蔽体而已。

    再瞧那女孩的面目,稚气尤盛的一张脸,看起来又黄又瘦,明明和景彦一行人年龄相仿,境遇却截然不同。

    可这落魄至极的少女脸上没有什么颜色可言,唯有一双狭长上扬的丹凤眼,极亮极美,让人印象深刻。

    “对呀,她怎么买得起这样的吃食。”“我看这位小公子说的有理。”众人七嘴八舌地猜测。

    那女孩不知是不是被众人说中了原委,腊黄的脸上渐渐浮上一层红晕,恨恨瞧了景钰一眼:“要你管!”

    又大声问景彦道:“你到底买不买?”

    景彦有意想帮她,“自然是要买的。”

    谁知骆芸又转了性,奔了来拦住景彦,“景哥哥,偷来的东西,芸儿才不要。”

    “这怎么是……”景彦突然住口不语,看向骆棠,目光交汇间,骆棠朝他摇摇头,让他不要买。

    景彦难拂骆棠之意,但看那女孩神色,心中又难免有些不忍道:“小妹子,对不住了,但我不买,也不代表你这东西……呃,来路不正,你不必……”

    那女孩冷笑一声,愤愤打断他的话,“不要便不要,说什么废话。”话音未落,跺一跺脚,转过身子飞快地走了。

    住进客店,酝酿了一天的春雨悄然而至,景钰临窗看雨,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轻敲面颊,反而觉得畅意了不少。

    “阿钰,你今天为何一反常态?”景彦问道:“一个糖人而已,就算五十两银子你也不会计较。”

    “我只是觉得不值那个价钱,她分明是借机敲诈,而且她穿着那样破旧,我……”

    景彦摇头,语气不觉严肃起来,“钰儿,爹从小就告诉我们不可以貌取人,你都忘了吗?”

    景钰知道哥哥又要训人,不觉站直了身,敛眉顺目,一派温顺模样。

    “你今日在众人面前直道她的东西来路不正,可有证据?”

    景钰摇摇头。

    “那你平白污人清白,让人家如此难堪,又怎么说?”

    景钰低声道:“我错了。”

    “声音大些。”

    景钰抬头正色道:“我知道错了。”

    景彦和缓了面目,对景钰道:“抛开这些不谈,她看着和我们年岁相差不大,却要这样讨生活,着实无奈,我们既然遇上了,帮帮她也不算什么。”

    “也不是不帮,只是我分明瞧见她下午跟了我们一路,明显是……”

    一语未了,有人轻扣房门,传来骆棠轻柔的声音:“景师兄,你们歇下了吗?”

    原来是骆芸吵着要吃炖蛋羹宵夜,骆棠便向店家借了厨房亲自做了给她,想着做少做多都是一样,便多做了四碗,两碗给郭家兄弟慰他们守值辛苦,两碗给景家兄弟,算是为了骆芸得罪的事赔礼。

    骆棠正要作别,忽然听到隔壁的房间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骆芸的尖叫声。

    郭全郭兴应声而至,推开房门,三人奔到房门口,一齐向房内看去。

    窗户洞开,雨势渐大,地上满是溅落的残羹和渗进来的水渍,一个跌破的糖老虎歪歪斜斜地粘在精致的细羊毛毯上。

    骆芸细嫩的脖颈被一块锋利的铁片抵住,稍有动作,气管便立时被割断,挟住她的人正是酒楼的那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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