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兔年。

    九月中旬一个平凡的下午,地表温度较中午时分有所下降,闻溪带着手里没弄完的工作回家。

    “闻老师,回来了。”

    和守门的徐保安微笑点头,闻溪道谢上楼。早上走得急,小区门禁卡落在了玄关的鞋柜上,随手收进包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闻溪又接到学校教务老师的电话。

    “余主任。”

    对方火急火燎:“闻老师,赶紧去第二医院,你们班那个谭凯食物过敏送医院去了!”

    开学伊始,闻溪脑子里就有根神经紧绷着,半个月了,终于断了。

    右手已经拔掉了插在门上的钥匙,刚脱下的高跟鞋倒在脚边,闻溪带上门:“我马上过去!”

    上楼不到五分钟,徐保安已经端了饭回来。问她吃饭没的客套话还没出喉咙,闻溪已经穿着拖鞋跑远,拦上出租车。

    不等坐稳,闻溪打开手机找到学生家长的联系方式,尽量轻言细语向对方表述孩子住院的消息,并表示歉意。

    没经验的她做好了被为难的准备,不想谭凯的母亲回过头来安慰她:“没事,这孩子嘴馋,从小就难照顾,二院的医生对他熟悉,我人不在国内,已经叫他哥去看了。”

    闻溪长长舒了口气。

    夏夜的傍晚时分,落日余晖从天的那边顺进她漆黑的瞳孔里,二三年的夏天,她再难听见满是蝉鸣的从前。

    二十六岁,闻溪正式成为英语老师的第三年。她在宁京有了能落脚的地方,实现了自己一半的心愿。

    还有一半,藏在她执教的高三楼里,尤其是四层楼高的榉树边上那间,落叶年年不相似,却藏着她全部的心事。

    宁京二中作为宁京市首屈一指的高级中学,管理越来越严格。以前闻溪上学那会儿,逃课去网吧的人数不胜数,不像现在,逃出校门都难如登天。

    九月是开学季,也是闻溪最头疼的一年,因为她接管了班主任。从报名开始那天到现在才过去了不到半个月,她就没有一天睡好过,尤其是班里还有个让她头疼的学生。

    谭凯,接近一米八的个子,身体看着也是倍好,却料不到他集食物过敏、低血糖、过敏性鼻炎以及各种麻烦的小毛病于一体。他报名那天就主动和闻溪说,自己是个比较麻烦的人,可能会让她多花心思。

    开学第二周,闻溪感受到了。

    出租车十五分钟到医院,绕过几个摆在门口的小摊,闻溪推开车门,下车才发现脚拇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撞破了皮,血都流到了拖鞋里,指缝间的已经凝固了。

    顾不了这么多,她小跑着去病房。

    三楼,108床。

    闻溪轻喘着跑到病房门口,门未关,她清晰听见里面传来的怒骂声。

    “谭凯,你是十六岁不是六岁,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要我打张A4纸贴在你食堂门口还是追到学校端着碗喂你?这间病房来过多少次了心里就没一点数吗?”

    几乎是谭凯两个字才撞入耳朵里,闻溪就愣在了原地。这个在她脑海里盘旋了八年之久的声音,兜兜转转,还是跳到现实里来了。

    病房门口有椅子,闻溪僵硬着坐不下去,刚才还隐隐作痛的脚趾现在也没了感觉,伤口周围慢慢结痂,破皮的深处冒着血丝,溢到她纯白的拖鞋里。

    满打满算,这是和梁唯深分开的第八年,暗恋他、明恋他再离开他,闻溪高三那年就像短暂做了一场梦,梦醒了,她依旧爱着他。

    屋里,吵闹还在继续:“给你妈打电话,好好说说怎么中毒的,你哥我丢不起这个脸。”

    谭凯接过手机,为难道:“哥,打A3的纸行嘛?我忌口的东西太多了,A4可能打不下。”

    “啊!”

    冷着脸,梁唯深收手:“别动,我去叫护士。”

    “噢。”

    不久前才狠狠吐过几次,又挨了顿揍后,他老实不少。

    “哥你先把我书包给我,我没记住班主任电话,先找个打过去报备。”

    梁唯深扔给他,解着袖扣朝门口走去。

    傍晚的医院走廊昏暗,早早便开了灯,闻溪的影子被照映在门口,拉出细长的身影。

    梁唯深低着头注意到影子,没管,直到余光里瞥见一团红色的血液,才略感诧异抬眼。

    随即,直直撞上闻溪惨白的面孔。

    黑色的螺式袖扣解开一半,梁唯深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顿住手站立片刻,呼吸渐渐不稳。

    走廊上人来人往,此刻衬衫长裙的闻溪和七年前穿着白色校服的闻溪,他看红了眼才让两个影子重叠。

    听见他说要出来,闻溪便慌了神,发麻发软的双腿和不由她做主的酸涩心脏,羁绊着她无法离开。

    是心虚也是胆小,在梁唯深脚步越来越近后,她垂下了眼皮。

    根本不敢看他。

    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黑色裙摆下白皙圆润的脚趾被褐色的血渍包围,低眉沉眼,梁唯深不用看都知道她此刻眼底的慌张、胆怯和藏不住的懦弱。

    等了许久,闻溪还是不肯抬头。

    “呵。”

    梁唯深仅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嗤一声,闻溪僵硬的身体就是狠狠一颤。

    “谭凯。”

    她睫毛颤抖,毫无血色的唇瓣紧紧抿着。

    “我去抽根烟。”

    说给他听,也刻意说给她听。

    男人声音没了刚才硬朗清润,是抑制不住的沙哑。

    闻溪知道,他也在忍。

    掌心的手机震动,梁唯深看着她屏幕上的陌生来电,时隔八年,心脏又被一根叫闻溪的刺扎到。她的身影逐渐在视线里模糊,几秒后,梁唯深主动红着眼与她擦身而过。

    吸烟室距离病房有个看不见的拐角,等他彻底走远,闻溪才敢呼着气重新活过来。

    原来再见梁唯深是这样的感觉。

    紧张、害怕、不安……

    跳动的心脏突然间就顿了下来,明明她爬楼梯的胸膛还在起伏,他站在面前却强忍着连呼吸都不敢。

    怕他看见自己,又怕自己看不见他。

    黑屏的手机再次震动,闻溪眼泪啪嗒一下落到流血的脚背上。抬起手背胡乱擦干,她换上笑容,敲门。

    谭凯下意识坐直身体:“闻老师。”

    吸烟室里站了几个人,隔着窗户也能看见烟雾缭绕。梁唯深没进去,推开拐角的窗,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八年的时间里,除了工作,他一直待在宁京从未离开,真不容易啊,现在才让他等到。

    好样的闻溪,再重逢,看他一眼都不肯。

    病房里,知道谭凯是吃了辣条导致食物过敏后,闻溪好气又好笑。

    他不在学校住,放学和班里几个新认识的同学约了一起在食堂吃饭,买了零食饮料。平时在家很能吃辣,谭凯都不知道是那个环节出了问题,一根辣条下去,他身上的红点就跟新年烟花似的,四处炸开。

    人没事,就是胆汁都快被催吐吐出来了。

    “下次别这样了,来的路上我辞职报告都想好了。”

    “再也不敢了!”

    同他开了个玩笑,闻溪注意到床头柜上没带走的打火机和烟盒,心里五味杂陈。

    强颜欢笑转移视线,她问:“点滴还有吗?”

    吊瓶里的见底了。

    谭凯摸摸头:“有的,我哥出去叫了,但是人来还没来。烟盒都不带,他去抽别人的二手烟吗?”

    知道他走的是反方向,闻溪帮他调小流速:“你别乱动,我去叫护士。”

    “老师,你的脚……”

    察觉不到痛感,闻溪笑笑:“没事。”

    她前脚出病房门,梁唯深抬头便看见她的背影。

    闻溪走得不快,裙摆微微荡漾,脚踝跟骨明显,晃出一点小腿肉。和高中时期的稚嫩相比,她完全变了个人,只是走路的背脊依旧挺拔。

    瞳孔里,闻溪微微倾身同护士交谈,手指了指谭凯病房方向,等另一个护士拿上新的点滴走后,才示意自己脚趾。

    护士隔着柜子附身看了看她的脚趾,转身进房间。

    感受到侧面有一道强烈的视线,闻溪转头,隔着三十米不到的距离,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眼睛。

    很强烈的畏惧感。

    快速收回的余光里男人唇角动了下,闻溪接过护士递来的消毒水和棉签纱布,道了声谢。

    “呵。”

    刚才那声轻嗤是给闻溪的,这声是给他自己的。嘲讽自己没出息,都当上领导了,心还涩得像青春期一样。

    梁唯深进病房,闻溪便拿着东西坐到长椅上。脚心凝固的黏腻实在狼狈,她想先把伤口包起来,回家再彻底清洗干净。

    棉签沾了消毒水擦在伤口周围,剧烈反应后的疼痛刺激着头皮,这会儿才觉得痛到了心里。

    “哥,你刚才是不是忘记帮我叫护士了?”

    梁唯深不答反问:“电话打了吗?”

    “……还没”

    “给你三分钟。”

    男人朝门口走来的脚步听着十分沉重,闻溪弯腰敛下眼皮,视线里多了双黑色皮鞋。

    她手顿了下,又若无其事继续。一包棉签擦血渍都擦了一半,闻溪又抽出两根,浸湿后朝着擦了好几遍的缝隙探去。

    “闻溪。”

    本就毫无章法的动作更加慌乱了。

    她没应。

    椅子发出响动,梁唯深在身侧坐下,她心跟着一颤。

    “知道我叫你这一声,需要多大勇气吗?”

    从他站到面前,闻溪就不对劲了。棉签一直往一个地方擦,拇指被碰到一整块前段的皮肉,一半分离一半粘着,拿着纱布也不贴,他难受又眼热。

    长度到肩下的头发从耳廓滑落,挡住她猩红的眼睛。

    他们之间隔了一个位置,放着她的手机,屏幕亮起,梁唯深提醒她:“余主任。”

    这个主任,八年前也在。

    纱布胡乱包裹住脚趾,闻溪拿起手机走远。身后,梁唯深把用过的棉签和纸巾都扔到垃圾桶里,回病房。

    谭凯还他手机:“我打完了,我妈让你待会儿先送老师回去。”

    通话记录还在,备注小姨下方的陌生号码,是她的。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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