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上元节这日。

    在府中用过晚膳后,郑乐熙眉飞眼笑的换上一身新裁剪的齐胸裙,这是她和崔思弦约好的上元灯节姐妹装。藕色上衫搭配一条橘红色团花纹样的齐胸下裙,胸前系着条橙蓝相间的丝带,手挂着条丝帔,头上挽个百合髻,上面簪着两支珠花钿头钗。

    整个人看上去精致灵动,如花似月,虽非倾国倾城之貌,却也让石文珺眼眸一亮,只要看到自己的宝贝孙女穿上好看的新衣,她心里就有种满满的成就感。

    按照早前的约定,郑权带上母亲、二姐、阿乐以及冬安,乘车去崔府接上大姐一家,随后两辆马车齐齐往东市的乐风楼而去。

    今晚东市不仅有绚丽夺目的花灯会,附近护城河还可以放河灯,晚些时候,宫里更会放灯,郑权早早就将乐风楼顶层面朝皇城方向的雅间留了下来,打算到时两家人一起观灯赏月。

    马车刚入东市口,就如陷入沼泽地的蜗牛,慢吞吞地一步一挪,无论如何也走不快了。

    郑乐熙和崔思弦耐不住马车内长时间的烦闷,眉头越皱越紧,时不时唉声叹气几下,频繁往车窗外张望。就连石文珺也渐渐有了躁意,索性让冬安跟着两人先行下车,又让两个侍女紧随左右,放两个丫头和高明淑三人聚会去了。

    两人很快淹没在人群里,挽手往约定的竹月堂走去。

    “阿姐,你可有刘二姐姐的消息?她回来了么?”,郑乐熙憋了一路的话终于问出口。

    崔思弦摇了摇头:“昨日我听祖姑母提起过,说是过了上元会回来,崔大人那边没有给你回信么?”

    郑乐熙叹了口气,也摇了摇头:“没有,吴大哥说有进展会告知我,想来应是还没发现什么吧。”

    两人交换着信息,发现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不过她们很快便走到了竹月堂门口。

    杜月琴老早就倚在窗边,一双眼在街上来回梭巡,没多久便瞧见二人的身影,亲自下楼来迎接。

    她们这次预订的晚,订不到单独的雅间。好在她们的桌子靠在窗边,又有隔断围着,倒也清净独立,一眼便能瞧见东市的夜景和闪着弱光模糊一片的护城河。河边飘着密集的河灯,都是今夜前来祈愿的百姓放的。

    等几人坐定,闲聊拉扯了片刻,高明淑忽然神秘兮兮开口道:“你们可听说,门下侍中钱三姑娘前几天说亲的事儿?”

    杜月真舀着冰酪,闻言讶道:“钱三姐姐上个月才刚及笄,这么快就开始说亲了?和哪家公子?”

    兵部尚书和门下侍中平时有些来往,故而高明淑听闻了些许:“是啊,钱夫人看上去还挺着急的呢,也不知道着急什么,钱三姐姐也才15,不过她前头两位姐姐也都是这个年纪定的亲,想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崔思弦也有些诧异,总感觉婚姻大事离她们都还远,这钱三姑娘也就比她年长2岁而已:“已经定了么?是哪家公子?”

    高明淑笑着答话,小声透露道:“还没定呢,这才说了一家,不过没说成。那公子是今春的状元郎,如今的翰林学士裴行俭裴大人!”

    郑乐熙正在喝酪浆,闻言差点喷出来,不禁抬眸看向阿姐,原来这裴大人近期竟还在忙着说亲事啊。

    她状若无意地抬手擦拭了下唇角,裴行俭今年已年方十八,确实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也不知他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做夫人。

    “钱姐姐有才有貌,家世也好,裴大人竟没看上么?”,杜月真一脸好奇,虽未见过裴行俭,可裴行俭少年英才之名可是传遍了整个长安。

    高明淑鼻尖轻耸,嗯了一声:“其实那裴大人连相看都没有去,就连钱姐姐的画像也不曾打开,就直接婉拒了这门好事!”

    崔思弦饶有兴趣的打听:“这是为何?莫不是裴大人心上有人了?钱三姐姐可是长安城内有名的才女呀!”

    “可不是么,就算看一眼也是好的,可惜了”,高明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好像听说那裴大人当前并没有成家的念想,心思不愿放在儿女情长上,故而连面都没见就给婉拒了。”

    原来是这样。

    郑乐熙认真听着,一双亮眼忽闪忽闪,心中却另做他想。

    她知道一些潜心修道之人,会强令自己戒荤戒酒戒欲,终生不沾染女色,不娶妻亦不生子。

    裴行俭精通道术,并非泛泛之辈,如今他又没有成家的念头,难不成他以后真的准备入道门,期待修道成为一名真正的道士么?

    但若如此,他又投身仕途做什么呢?是为求名还是利?

    若不求道、只求名利仕途通达,他帮助自己和阿姐除祟一事,只要说出来,多少都能和工部尚书府攀上些关系,他却不屑如此,秘而不宣。

    又或者说,他入长安,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么?

    郑乐熙总觉得,裴行俭太过神秘与深沉,根本不是表面所看到的那样!

    正想着,却听崔思弦笑嘻嘻地疑惑道:“阿淑,你二哥年长钱三姐姐2岁,如果钱三姐姐做你嫂子也挺好的!”

    高明淑却是悠悠一叹:“诶,我阿娘本来也有这个心思,可我那二哥哥年初刚任职明威将军,现在人还在边疆驻守着呢,今年都不一定能回来。听我爹爹的意思,没个两三年他怕是很难回长安来了,钱大人和钱夫人也不愿意女儿找个在战场上厮杀打拼的。你们是不知道,我娘前阵子一提起我二哥哥,天天以泪洗面,现如今总算想开了一点,也能说能笑了。”

    崔思弦沉默片刻,宽慰道:“你这二哥哥倒和你大哥的性子不同,铁了心要从军上战场,立军功,是铮铮铁血男儿,倒也是个有志向的。”

    杜月真:“你二哥有自己的本事,以后定是前途无量。你也无需太过担忧,况且近来边疆安稳,你二哥会平安无事的。”

    高明淑不是那种悲天悯人的性子,她生性乐观坚毅,听完几位姐妹们的话,明朗的“嗯”了一声,脸上并无任何愁云。只是在听到崔思弦那句“铮铮铁血男儿”时,扬起唇骄傲一笑。

    郑乐熙未曾见过高明淑的二哥,故而只能坐在一旁安静的吃着甜瓜,一边听几人交谈。

    不一会儿,忽然有人“咦?”了一声,手指快速往窗外指去:“那不是裴行俭裴大人么?”

    郑乐熙循声望去,不远处的花灯竹架旁,一名俊美高挑的少年正站在面具摊前,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手里的扇子。他身边跟着另两位男子,只可惜背对着她们,不知道在挑选些什么,然而郑乐熙一眼便认出那是吴殷和赵川的身影。

    “好像是在买什么东西”,杜月琴伸长着脖子,一脸好奇地喃喃道,“裴大人长得还真挺好看的,可惜呀。”

    杜月琴花痴了片刻,忽而又转身回头,思路跳脱道:“对了,你们放过花灯了么?”

    郑乐熙离得近,闻言摇了摇头:“还没呢,我和阿姐刚下车就过来找你们了!”

    杜月真一笑:“阿乐是第一次在长安过上元节,这花灯可一定要去放。我和小琴今日出来的早,放过花灯才过来赴约的。一会儿就让你阿弦姐姐陪你去体验一次,明淑也一起去?”

    高明淑猛地甩甩头,摆手拒绝道:“别。我就不去挤了,去年差点没把我挤进那护城河里。今日白天我和家人去了曲江池,也已经放过了,护城河就不去了,打死我也不去!”

    郑乐熙见状忍俊不禁,看着高明淑极其避讳的扭捏模样,顿觉可爱极了。

    崔思弦也忍不住噗嗤一笑,仿佛那护城河是条毒蛇,会吞了她高明淑似得:“行吧,不勉强你,那就我们姐妹俩自己去。阿乐,不如我们现下去?今晚人多可能来回还要多花些时间,晚点的话宫灯和焰火怕是要开始了。”

    杜月琴点了点头,赞成道:“对,还是现在就去吧,我们仨在这儿等你们,一会儿再看看下去寻点特色的吃食带上来!”

    崔思弦道了声“好”,随后笑眯眯的带着郑乐熙出了酒楼,又唤上冬安和两名侍女往护城河方向走去。

    如高明淑所言,护城河确实人头窜窜,但好在几人还挤得进去。没一会儿就有一拨人放完河灯退了出来,等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两人就钻到了河边的角落。因为角落位置有些偏僻,处在视野盲区,故而没太多人往这儿涌,和别处相比,倒显得稀疏清朗。

    侍女将点燃的河灯递给了崔思弦和郑乐熙,又给冬安也准备了一盏,三人笑意盈盈的蹲在河边,微微倾斜着身子,将莲花状的河灯放在了河面上。

    郑乐熙眼看河灯快速随着昏黑的水飘走,学着阿姐的模样,双手合拢两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我希望祖母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爹爹生意兴隆,出入平安;大姑母二姑母小姑母都能平安喜乐,万事顺遂;希望阿姐容颜永驻,心想事成;希望…希望…希望她好好的!”

    哪怕只是心里悄悄呢喃,郑乐熙也没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更没敢唤她一声!

    阿爹说过,那个人不要她了!

    心中虽难过,可不管怎样,郑乐熙还是希望那个人在世间的某处,仍旧安好!

    许完愿,郑乐熙长舒了一口气,抬眼见阿姐和冬安还闭着眼。她遂先行起身,笑吟吟的站在一旁等着,眼睛看向飘满花灯的护城河,烛火闪烁,朦朦胧胧模糊成一片。

    然而,等郑乐熙回过身,再去看阿姐和冬安时,心下却顿时一惊,眼前哪里有两人的身影?

    她慌忙往前寻去,却悚然发现四周竟空无一人,耳边的嘈杂与沸腾也凭空消失了,四周极为安静。

    郑乐熙刹时头皮发麻。她强装着镇定,往前缓慢的挪动脚步,惊惧不安的环顾四周,颤声喊道:“阿姐?冬安?你们在哪儿?阿姐?爹爹?祖母?祖母?”

    没有阿姐,没有冬安,没有侍女,没有爹爹,没有姑母,没有祖母,整个东市只剩她一人。

    郑乐熙心直往下沉,咚咚狂跳,心底渐渐生出股绝望来。她仿佛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回到了几年前偃师的那个上元夜,她被人夺走,从此掉入黑暗,只有一条铁链拴着她,没有人找得到她,没有人听得到她,无论她如何祈求如何哭泣,那群人就是不放过她,将她成日锁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一天又一天,直到她失去了所有力气与期盼。

    她摸向脖子上那颗金宵小佛珠,努力呼气吸气,呼气吸气。二姑母告诉过她,越是害怕的时候,越要深呼吸保持镇定,越不能乱。

    不怕,不怕,不怕的。

    对!不怕的!她刚刚还看到裴行俭吴大哥还有赵大哥,有他们在,不怕的,不用怕。

    郑乐熙努力找回一丝力气,又继续出声喊道:“祖母。爹爹。阿姐。冬安……裴…裴大人。吴大哥。赵大哥。祖母。裴大人……”

    然而周围空空荡荡,依旧没人理她,郑乐熙身子打颤,捂着小佛珠的手心满是汗。

    “阿乐!”

    “阿乐!”

    突然之间,一声轻柔诡异的呼唤声从她身后悠悠响起,郑乐熙浑身一怔。

    那声音虽许久未曾再听过,可她却再熟悉不过。那音色仿佛穿透过一段漫长的时光,从过去的光阴飘到了她的耳边。

    郑乐熙喉结滚动,缓缓转身,在见到那个面容时,身子刹那间僵住,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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