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乐熙在一片暗沉的夜色中醒了过来,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

    这里不是她的闺房,不是祖母的卧房,也不是阿姐的屋子,而是一间陌生简陋的农屋。她惊慌失措的坐起身,脑袋却一阵阵眩晕。

    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记得自己和阿姐在一起,还向赵川打听了刘寒冰的事情。送赵川离开时,天色忽然变得昏惨诡异,然后呢……然后她晕倒了。

    可她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这里是哪里?郑乐熙左顾右盼,浑身绵软无力,却找不到任何家人的影子。

    “六儿醒了么?蛊种下去了?”

    “是。子蛊已经入体,那疫符也喂进去了。从今以后,蛊虫将以六儿血肉为食,与她共生同死。只是徒儿不懂,为何师父选择六儿?六儿怎么说也是师父的孩子。”

    却听男子苍老又无情的念道:“这是她的使命,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让她出生?事已至此!来财,你该走了,为师的大计已启,我们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往后无攸关性命的大事,不要再亲自来寻我,相见自当不相识。”

    “徒儿知道,来财多谢师父栽培,望师父多加保重!”

    “去吧!”

    屋外,两道男人粗砺低沉的声音响起,郑乐熙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提心吊胆的听了一会儿,屋里的昏暗很快便随着对话的结束忽然擦亮,男人拿着盏油灯,推开门,抬腿迈进了屋内。

    灯芯随着男人的动作微微晃动,昏黄的火苗摇曳着诡谲的光亮,映照在孙千里那张阴沉冷硬的脸上,竟让人心生惊悚。见到来人,郑乐熙不由浑身一颤。

    这人……这人不正是那疯女孙六儿的阿爹么?

    孙六儿呢?

    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屋子顿时一亮。孙千里见女儿已然苏醒过来,此刻正满脸惊疑地看着自己,那双单皮眼里从未掩饰过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孙千里不为所动,心中亦无波澜,面不改色地走到那张木板床边缓缓坐下,居高临下的睨视着女儿。

    “六儿,你可知错。”

    “……”

    “爹爹和你说过,不要乱跑,你为何不听?”

    男人长满茧的手摩挲过“六儿”的脸颊,郑乐熙浑身一激,像是被蜜蜂蛰到般缩了下身子,她清楚的感觉到,那只手分明贴在了自己脸上。

    六儿?

    爹爹?

    六儿是……她自己?

    她是孙六儿?!

    忽然之间,郑乐熙感到从眉心到太阳穴再到后脑,都在狠狠抽疼。一些不属于她的回忆猛地涌入脑海,杂乱无章的画面飞速闪过,似乎在拼凑着某个可怕的记忆。

    “死了……都死了……他把阿娘、外祖一家都杀了……13个人全都死了……”

    脑海中是孙六儿的声音在悲戚呢喃。

    郑乐熙分不清此刻胸腔间溢出的无边痛楚,是因为无形中看到的这一切,还是因为孙六儿。

    可她异常清醒,她不是孙六儿。

    郑乐熙眼睛倏地睁圆,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下意识地伸手朝自己腰间抓去。然而,那里却空空如也,她不禁低下头去寻,可浑身上下,并没有那枚蓝色锦囊的身影。

    裴行俭给她的那枚锦囊不见了。

    更让她惊惧的是,她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不是祖母特意帮她选的锦绣襦裙,而是一袭褪色破旧的粗布衫。

    -

    天空反常地下起了大暴雨,这雨来势凶猛,雨点砸在地上立即四溅,大地像冒了烟一样,放眼望去一片烟乎乎的。落在身上,像被硬邦邦的棍子直戳戳敲打似的。

    长廊上仆人来来去去,捧着晾晒的衣裳搬着花盆,嘴里碎碎念叨:今日的活算是白干了。众人见到当家主母和二姑娘匆匆前来,惊疑之下,赶忙避开了身子。还没等行礼问候,人已经走远了。

    郑时画快步走在前面,石文珺在赵妈妈的搀扶下亦步履急促,一群人冒着妖风邪雨往郑乐熙的院子赶去,满脸焦灼。

    方才下人匆匆来报,郑乐熙晕倒了。

    至今未醒。

    奇怪的是,郑时画仔细诊过阿乐的脉象,发现她的身子并无异处,脉象平稳,只是呼吸略显急促罢了。可无论郑时画如何施针,眼瞅着已经过去一两个时辰,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阿乐唤醒。

    郑时画沉着眉陷入了沉思。

    石文珺心急如焚:“画儿,阿乐到底如何了?”

    郑时画目光落在阿乐的小脸上,眉头轻蹙,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屋里所有人一时都有些顿住,头一次见郑时画如此束手无策。

    听闻二女儿的话,石文珺一颗心直往下坠:“这……那该如何是好?阿乐她……”

    “阿娘,你先别慌!有些事,我得先问清楚,才能推测出阿乐究竟怎么了!”

    郑时画抬手宽慰母亲,又转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崔思弦和冬安,抬眸问道:“阿弦,阿乐晕倒前,你们都做了什么?一定要事无巨细,全都告诉我!”

    崔思弦抿着唇呆站在原地,满脸焦灼。她避开了赵川悄悄来过的事实,仔细道:“我与阿乐午后便一直在屋子里待着,我们就只是闲聊罢了,阿乐也并无任何异状。后来发觉天色突变,我俩便出屋子查看,可不知怎的,阿乐突然就脱了力,整个人一下子晕厥过去。二姨母,阿乐会不会有事?”

    听完阿弦的描述,郑时画眼底的迷惑更加深了,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弦,却又自己回答自己:“只是单纯的聊天,因天有异样,然后忽地昏迷不醒……就好似因为天象异常而导致晕厥……”

    不知为何,郑时画想起了那日阿乐与人共情建立梦境的事情,下意识喃喃道:“不可能的……梦一醒,二人之间的关联就此断开,再无瓜葛。阿乐不该再次受到影响。”

    “不应该的……”,郑时画试着给郑乐熙再次扎针,可阿乐仍然毫无动静,昏睡得深沉。她复探了探阿乐的脉息,竟比方才还要快很多。

    这不像是病了,倒像是魂弱不稳之症。

    这模样这情景,和几天前阿乐与那女子建立梦境时的状态极其相似。

    若阿乐被困梦境,她就算医术奇绝,亦无能为力。

    郑时画暗自思纣片刻,随后转身沉色道:“奇伯,辛苦你差人去趟裴府,就说阿乐不对劲,或与那孙六儿有关,请他务必亲自来一趟!”

    崔思弦一愣,想起之前阿乐的种种诡异遭遇,心无端慌乱起来。

    -

    孙千里与孙六儿的死,仿佛终结了一切。

    然而,天象异常,乌云密布,突如其来的连绵暴雨看起来更令人胆战心惊。

    裴行俭站在廊檐下,望着密密的雨幕,面色沉凝。吴殷和赵川站在他身侧,低声回禀事情。

    孙千里自戕,孙六儿因蛊毒身亡,他们的万般筹谋与小心翼翼,最终却是功亏一篑。

    吴殷禀明仵作和太医的医检结果,面色沉沉道:“七哥,方才于太医和两位高僧查过了,那蛊十多年前就已种在孙六儿体内,早与她融为一体,二者可谓同生共死。就算医圣在世,也探查不出此事,七哥你已经尽力了。”

    赵川怔怔的望着他家七哥,低落道:“咱们此前也不知道孙千里这老道的存在,才抓他没几天,根本预料不到会出这样的事情,要怪也是怪我等办事不利,没能看牢孙千里,让他就这么轻易死了。”

    裴行俭神色沉倦,仍出神地盯着雨幕:“置之死地而后生,孙千里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想必他早就知道我们在河南查到了东西,这才计划了后面种种事情。我们的确将他逼到了绝境,故而他不得不诱母蛊发作,必杀孙六儿。我们没能阻止这一切,说到底还是我们运数差了些。”

    他以为他们的计划天衣无缝,在河南的行踪亦足够隐秘,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招,晚了一步。

    吴殷看了眼裴行俭的脸色,眉头不自觉蹙的更深了:“事已至此,还望七哥不要自责,不值得!”

    裴行俭忽而一笑,一双眸像刚打磨过的利剑,淬着沉戾的光,像是能一刀劈开眼前的雨帘:“自责?!那岂不是便宜了孙千里那狗贼?他巴不得我们低头求饶,我怎能如了他的意!我只是…罢了,没什么。他人既已死,对我们已无用处,他的七魂六魄不能留。”

    赵川沉默少顷,立即回道:“玄无和静空两位大师已经将他的魂魄囚住了,古叔也会暗中派高人参与弑魂,七哥放心,这次绝不会再出意外。”

    “七哥,接下来该如何做?我们要如何阻止血祭屠灵阵?”

    裴行俭手指微动,眼底冰凉,罕见的摇了摇头。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竟是绝境,无论他如何宽慰自己,不可否认的是,眼前的局势实在异常糟糕。

    吴殷和赵川面面相觑,心情更加沉郁,裴行俭不过一个动作,就把他俩的心都揪紧了。

    谁也不知道,孙千里的阴谋诡计究竟是什么。以苍生之魂,血祭屠灵阵,他的杀孽究竟会指向哪里,又会以什么方式爆发……没想到傅若林之案真相大白,他们又陷入了另一个未知的黑洞里。

    唉。一时之间很难琢磨得透。

    良久,裴行俭才收敛起颓郁之势,回眸交代道:“和周堔说一声,后山白骨坑里挖出的尸骸,先统一归置到一处,务必不得转移,闲杂人等亦不得接触。再让太医署派人去查一下,这些尸骨有无诡异之处,比如毒、蛊或者其它。”

    无论是孙六儿还是孙千里,与他们打交道之后发生的种种,仍盘旋在他脑中。孙六儿是在尸骸地附近,被孙千里割了血用于封阵,此后日日喂药。如今要想找出血祭屠灵阵法的蹊跷,只能从源头重新开始挖起。

    “七哥,我现在就去办。”

    赵川抢了任务,抬脚就走,很快便消失在走廊尽头。

    吴殷仍默默站在裴行俭身后,这才恍然想起,裴行俭几乎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

    思及此,他正欲开口去帮裴行俭取些吃食来,余光却瞥见廊道不远处,有人匆匆走了过来。

    吴殷往前走了两步,问道:“何事?”

    “禀大人,刚府中有人来报,说是崇仁坊有一郑姓女子忽然晕厥,怎么都唤不醒,猜测恐与什么梦境之事有关,请您亲自去一趟给瞧瞧。”

    裴行俭神色一顿,转过身顺着声音看过去,眉头一凝:“郑姓女子?”

    “是的,府上的人确实是这么转达的,并未具体说是哪户郑家,小的也纳闷来着。”

    有什么好纳闷的。

    崇仁坊,郑姓女子,除了郑乐熙那小丫头,还能是谁。

    天边一声响雷轰隆响起,裴行俭心微沉,抬脚就往院外匆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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