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者不讲究饮食,到达胜境后断绝烟火,隔几天吃些灵果充饥,再往后则无须进食。修士的居所不设庖厨,偶尔招待亲朋只用灵植、香茗、佳酿设宴。

    乔淡月还是凡人,一日三餐缺不得。当晚冉彤派一只玳瑁斑竹做的傀儡猫飞去街上的凡人酒楼买来饭菜,又请乔淡月喝用酴醾花露和琥珀蜜酿的甜酒。

    那甜酒甘香可口,乔淡月喝着有如琼浆玉液,不觉将整壶都喝光了,凡体受不住酒中灵气,稍后醉醺醺沉睡过去。

    冉彤使净尘诀替她清洁更衣,挪到床上安歇。

    其时夜凉如洗,天青气朗。耿耿银河似白练横贯霄汉,倾落满地寒光。

    庭院里的繁星花沐浴星辉,一簇簇蚕豆大的花朵莹莹发亮,冰蓝透粉的清光照彻四周,光线比屋内点的犀角灯更柔和。

    冉彤索性熄了灯,将窗前的水晶帘挂回珊瑚钩上,靠室外的花光星光照明。然后散开发髻,拿起木樨梳梳理青丝,一只白色的小鸟忽然扑腾着飞入窗棂落在她掌中,顷刻褪去羽毛变成折法简易的纸鸟,是未婚夫云宿雨从八百里外昌宁城发来的书信。

    冉彤惊喜拆看,表哥说明日午后会来烈阳看望她,约她在南门街市碰头。

    距离他们的婚礼只剩十二天,照规矩双方不该再私会,二人已整整一个月没见面,冉彤很想念云宿雨,相信恪守礼仪的表哥也是耐不住相思才悄悄用遁光传书幽会。

    看他在信的末尾连写三个“切记”,生怕她拒绝,冉彤的犹豫还没冒头就被甜蜜打散了,别说什么来日方长,情到深处,一朝一夕都不愿错过。

    她捧着信笺乐呵半天,差点漏了桩正事,想起来后立马揭开铜镜上的禁制,召云姑来问罪。

    金光一闪,镜面上显出一个云鬓高耸,粉脸桃腮的美艳女郎。

    冉彤见云姑柳眉倒竖,急怒盈面,毫无畏罪之态,不由得来气,先劈头一顿数落。

    云姑一改恭敬,振振有词辩驳:“那黄毛丫头还入不了婢子的眼,婢子是看出她将会横刀夺爱,抢走您的丈夫才愤然用金针刺她。”

    冉彤不假思索啐责:“你少胡说,小师妹还是个孩子,又刚来我家,根本没见过表哥,怎可能做这种事?别以为撒谎欺哄就能躲过去,你越这样我越要罚你!”

    云姑不露惧色,着急道:“小姐,婢子服侍您这么些年,几曾骗过您?婢子第一眼看到那丫头时她是少妇年纪,正和云少主依偎说笑,这分明是不祥之兆啊。当初滴血铸造这面镜子的女修士精通占星术,能预知未来。婢子分得她些许灵力,偶尔有所感应。还记得老爷和夫人过世时吗,婢子也是提前看到了征兆啊!”

    父母故去不久,云姑曾对冉彤说某天夫妻俩揽镜自照时,她目睹原本春风满面的二人突然间神色黯淡,眼眶里同时涌出血泪,情状俨若亡灵。

    修真界法术千奇百怪,每一件修炼精通了都能有大作为。

    唯独占卜之术已没落上万年,据说上古以后天地气象变迁,流传下来的占卜术全部失灵了,再无人能准确测算未来。如今只好拿来糊弄凡人,真正的修士都不屑采信。

    冉彤一直认为父母死前曾露凶兆这个说法是云姑故意编出来开导她的,此刻更认定她在危言耸听,越发严厉呵斥:“你这刁奴还不知悔改,表哥是我至亲,小师妹纯良无辜,你居然红口白牙污蔑他们,是我平时太和气,镇不住你了吗?再敢狡辩,当心我用神雷劈你。”

    云姑毕竟怕主人,哑口片刻,畏缩嘟哝:“小姐不听劝告,婢子恐怕凶兆不久后即会应验,您毫无防备,事到临头再后悔便晚了。”

    冉彤烦躁发怒,再次用鲛绡封印铜镜,勒令云姑禁闭反省。

    完事后她闷闷不乐,到院子里坐下,取出一对三寸高的男女木偶摆在石桌上,向其注入灵力,两个人偶挥舞肢体,摇头晃脑互动起来,嘴唇开合,发出人声。

    那妩媚女娘妆扮的人偶娇滴滴骂:“好负心的冤家,昨夜叫我空等半宿,今日好不耐烦,莫非你变了心,另有了相好的?”

    那书生扮相的男偶急吼吼哄慰:“小生岂敢变心,承小姐相怜垂盼,小生纵然粉身碎骨难报美意,昨儿家母忽然抱恙,小生委实走不开。今早看她病情稍缓便立刻抽身出来,一路上恨不得背插双翼,赶来见你。

    女娘深深幽叹:“唉,你只顾令堂微恙,再不管奴家已病入膏肓。”

    书生会意央告:“小生与小姐同病相怜,愿互换灵药救我二人的顽疾。”

    ………………

    自打冉彤迷上紫烟散人的小说,便见猎心喜地开始学写故事,让云宿雨帮忙制作了好些木偶优伶,效仿紫烟散人编写剧目,以灵力驱使偶人排演。

    这自娱自乐的游戏很适合抒怀解闷,演了一阵她的心情重回明朗,见男女偶人深情相拥,不禁捧着下巴联想起往常与表哥温存的情形。

    可比这旖旎多了。

    提起二人的姻缘实属阴差阳错。

    昌宁云氏古来便是枫林州修真界的郡望,与烈阳冉氏世代联姻,云宿雨是冉彤姑姑的儿子,今年已120岁了,照常情讲该与冉彤的两位堂姐结亲。

    然而云宿雨从小修炼家传秘术“先天固元功”,六岁起身体停止生长,保持百年幼童体态,到106岁再次发育,这期间没法婚娶。

    冉彤出生时云宿雨外表还是稚童,冉彤的父亲很疼爱这个外甥,常接他来家中玩耍。

    云宿雨初见咿呀学语的冉彤就很喜欢,争着帮舅舅舅妈照顾她。

    兄妹俩青梅竹马,相伴成长。

    云宿雨对小表妹有求必应,无限宠爱,冉彤也习惯依赖温柔稳重的表哥,多年来如胶似漆,好到你离不开我,我舍不得你。

    两家人见状一合计,干脆给二人订了亲,这还是冉彤双亲在世时的事。

    大部分女修士为方便修行都选择独身,若有了意中人至少得等到五十开外,修为小成之际再与对方缔结道契,如果像凡人那样早婚,恐不利自身。

    冉彤早前计划修为突破至净境后再出嫁,去年初云家突然催婚,理由是云宿雨即将闭关冲击化境中期,早点了却结缡之愿,闭关时可减少心魔滋扰。

    冉彤一心一意爱表哥,能早日与之成双对也不错,欣然应允了。

    伯父伯母反倒不愿意,数次推诿将婚期延迟到这个月底。

    冉彤知道二老疼惜她,云家家业大、规矩多,云宿雨作为少主肩负家族兴衰重担,被族人寄予厚望,做他的妻子可不是什么清闲事,嫁过去没准会遭罪。

    冉彤对此保持乐观,表哥那么爱她,绝不会让她受委屈,再说云家的长辈她都熟,多是和蔼可亲的有德长者,且个个疼她,想来婚后再严格也不至于苛待她。

    所以说云姑纯粹在胡说八道嘛,我是不清楚小师妹的为人,但对表哥知根知底,他才不会对我背信弃义。

    一夜无事,次日秋阳炳粲,碧空万里。

    晨鸟高飞时,烈阳城的赛神节拉开序幕,这节日在人界沿袭数万年,依据各地风俗习惯,规模形式各有不同。

    枫林州是人界十州里幅员最广,人口最稠密的州,东临内海,与五州接壤,远离妖族聚居的区域,位置得天独厚。境内平原肥沃,森林物产丰富,海陆商贸发达,历来是天下富庶之地,这赛神节自然比别处办得隆重。

    烈阳是枫林州第二大都市,人们更注重节日排场,满城街巷里提前张挂驱云幡,以确保当天晴好无雨。

    辰时一到城内家家焚香设火,户户结彩铺毡。街市里鼓乐喧阗、爆竹声嚣,修士凡人们成群结队涌来看祝神游行。

    游行队伍分两拨,地面上的由三千凡人青壮组成,这些精挑细选的健儿穿着五彩缤纷的华服,扛旗担幢,敲锣打鼓,运送金碧辉煌的诸神塑像和花团锦簇的供桌沿着城内的主路祝唱游走,浩浩荡荡,如长蛇蜿蜒,难望首尾。

    天上的队伍与地面平行,成员是烈阳各大宗门的弟子,个个清一色身穿大红法衣,头戴金银冠,沿路撑起彩旗、红绸和花灯交错构成的仪仗。

    有的不断往下抛洒花瓣和糖果,有的念诵咒语,为到场的凡人们赐福除秽,有的驱赶灵兽,驮载神像巡游。

    只见漫天瑞霭纷纭,祥光缭绕,嗅不尽的兰麝馨香,百花芬芳,看不完的舞鹤翔鸾,飞龙走凤。

    那些飞在半空的神像比地面上的更庞大华丽,其中体型最巨的是一座由十头双翼虎拉载的白衣秀士模样的神像。此像高达三丈,用整块白玉雕琢,日照下光芒万丈,夺睛耀目。

    冉彤正领着冉怀璧和乔淡月看热闹,冉怀璧负责为乔淡月解说,指着那白衣秀士像道:“这是我们枫林州的守护神鸿恩仙尊,刚才路过的光明神宫里供奉的主神就是他。”

    这时位于鸿恩仙尊神像下方的凡人仪仗队正护送一尊泥塑神像走来。

    乔淡月见那神像与众不同,身长丈二,披着蛇鳞黑甲,青面獠牙,牛眼狮鼻,满头红发好似火焰喷发,在鬼怪里也算奇丑的。

    乔淡月疑惑那是什么神。

    冉怀璧说:“他叫护法天魔,是鸿恩仙尊的弟子。相传他生下来就是这副妖怪长相,被父母丢弃在森林里,幸得鸿恩仙尊收留抚养。他对鸿恩仙尊极为敬爱,见仙尊为救世人历尽苦难,后来又连遭愚顽无知的凡人伤害,激愤之下入魔,肆意屠杀众生,在人界掀起偌大一场浩劫。众神本欲翦除,鸿恩仙尊不忍他毁身灭魂,便剖开中元宫,放出心头血净化他的煞气,终于使其改邪归正,成为仙尊座下第一护法,时刻追随左右。凡有仙尊神位的地方必有他的塑像。”

    乔淡月聆听时不经意地瞟了瞟冉彤,发现她的神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满面厌恶不耐,似乎憋着一腔邪火。

    昨天乔淡月以为冉怀璧那句戏言连累自己得罪了冉彤,此刻见冉彤背着她变脸,又误会她余怒为消,内心很不安,听着身旁的鼓乐声也像打雷。

    其实冉彤哪里计较这个,她从小讨厌那护法天魔,第一次跟父母参拜光明神宫,就被那丑恶的天魔像吓得心惊肉跳,直至今日仍消除不掉这种难受的不适感,抓住乔淡月手腕说:“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我带你去参观真正精彩的节目。”

    乔淡月丝毫不敢违拗,忙跟她走。

    空中的仪仗队恰好洒下漫天符咒,冉怀璧随手捞了一张塞到乔淡月手里。

    “待会儿场面可能很吓人,这张护身符你拿好,别弄丢了。”

    乔淡月不明用途,冉彤说:“这些护身符是专为凡人准备的,能安定心神,有了它凡人才能去观看降魔大典。”

    这降魔大典是各地赛神会的必备环节,历史只有一千多年,最初是由离恨天发起,以纪念千年前为镇压一个名号“极恶魔星”的魔道巨头而牺牲的英烈们。

    相传那“极恶魔星”法力通天,凶残暴虐,无恶不作,在凡界肆虐近千年,将人妖两族搅得昏天黑地,所犯罪行多到罄竹难书。

    “这魔头数百年间不知覆灭了多少门派,连离恨天都有半数修士丧在他魔爪下,是自诸神飞升后人界出现的头号恶魔。”

    “他为什么这么厉害?”

    “他喜欢猎杀修士,掏吃他们的金丹,还□□好色,尤其喜欢对女修士下手,因为女修的元阴更有助于他提升修为。他还豢养了一批爪牙,名义上是徒弟,其实也是供他练功的原料,到一定时候便杀人取丹,再把这些徒弟的躯壳炼成尸傀使用。靠这些丧心病狂的邪门手段,修一年顶别人百年,能不强吗?”

    “这魔头叫什么名字?”

    乔淡月浅浅一问,难住侃侃而谈的冉怀璧,他转着眼珠挠着下巴一边寻思一边说:“我只知道他姓夏,彤儿姐姐,极恶魔星本名叫什么来者?”

    冉彤摇摇头:“这个我也一直没打听出来,可能只有活了上千岁的大修士们知道。你们好好修行,将来有缘遇见那些高人时再请教吧。”

    她对那早已湮灭的魔头没啥兴趣,由他兴起的降魔大典倒是一年一度的好戏。

    今年的举行地点仍在光明神宫背后的大校场。

    三人抵达时已然观者如山,校场中央伫立一座高耸入云的黄铜大鼎,乔淡月见鼎下放在堆积如山的纸扎人偶,听冉怀璧说那些是凡人们投献的“极恶魔星”像,忙仔细观察。

    每个人像都粗壮魁梧,丑陋狰狞,密密麻麻堆叠着,叫人瞧一眼胆寒,看久了作呕,想来那无恶不作的魔头就该是这副神憎鬼厌的嘴脸。

    稍后仪式开始,数百修士环绕大鼎凌空悬停,打开各自收妖捉怪的法器,将许多凶妖恶鬼投入大鼎,随后一齐做法。

    霎时云生东南,雾起西北,滚滚黑云遮蔽会场上空,沸腾的人声瞬间寂静,有经验地赶忙捂紧双耳,缩脖耸肩,忐忑又兴奋地凝望那口迅速发红发烫的大鼎。

    蓦地,惊雷成阵,万道银蛇绕鼎飞旋,大地震颤,强烈的轰鸣声犹如峰峦崩摧。

    乔淡月冷不防一抖,阵阵颤麻从脚底直透顶阳骨,她毛骨悚然,几乎晕厥,慌忙捏紧那道护身符,一股灵力笼罩全身,噪音和晕眩感减轻不少。

    她怕得不敢睁眼,冉彤搂住她的肩头鼓励:“没事的,你快看那些修士们是如何击杀妖鬼的,以后你也能做到。”

    乔淡月勉强眯着双眼窥看,鼎下的纸人烧成火山,大鼎被火光电光包裹,鼎内妖魔精怪们惨嚎震耳,被雷火之术烧得皮焦骨化,魂魄飞散。

    鼎口腾起浓浓黑烟,恶臭弥漫数里,没拿到护身符的凡人都被熏得头晕呕吐,幸好有修士四处分发解毒丹药。这是每年免不了的灾殃,遇上了只怪自己疏忽大意。

    仪式持续了一刻钟,烈阳境内近一年捕捉到的坏妖厉鬼均被处决,预示着来年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观礼的凡人们一齐额手相庆,虔心礼赞,潮鸣般的欢声中,来自离恨天的使者降临会场,代表离恨天向烈阳的凡众宣读赐福诰书。

    乔淡月长在深山也熟知离恨天的威名。

    这个号称人界第一宗门的大派数万年来负责侍奉人界唯一真神“太上大罗道祖”,替道祖传教布道,是万法首领,修真界龙头。

    所有正道门派统一归附于离恨天,服从其号令调度,各宗门继承人想名正言顺继位必须得到离恨天的认可,权力之大相当于凡间的君王。

    冉怀璧欣欣向往地仰视云端上的尊使,对乔淡月说:“离恨天有时会挑选各门派的精英弟子收入门下,乔师姐我们一起努力,争取有朝一日加入离恨天,若再有幸受道祖指点,准能长生不老,成为名扬天下的大修士。”

    冉彤奚落:“你别误导人家了,修行最忌好高骛远,都像你走路不稳就想高飞,如何能精进?”

    再抚着乔淡月的脊背告诫:“我冉家的功法虽称不上最强,学透彻了也不落人后,你踏实钻研,日后若遇机缘,造化多着呢。”

    乔淡月感受到她的真诚和善,戒惧终于消退,感激地点头道谢。

    接下来还有一些助兴的法术表演,冉怀璧没心思看了,催促冉彤去书坊办正事。

    冉彤架起风遁,带二人来到那书坊,瞅准店内无人光顾,冉怀璧施法将自己变成前日的少年书生,冉彤则摇身化作龙钟老妪,惹得乔淡月惊讶赞叹。

    冉彤压着嗓门发出苍老笑声:“这只是低级的障眼法,你摸摸,我其实还是原来的样子。”

    乔淡月伸手摸她脸上的皱纹,触感光滑,不存一丝褶皱,果然没有实质的变化。

    “臻境以上方可掌握移形换影的法术,我们少说还得修行几十年呢。”

    冉彤让乔淡月在店外等候,随地捡了根树枝变成拐杖,和堂弟伪装成祖孙俩,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拄杖,向店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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