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两日,林府倒是接连发生几件事。

    其一便是为林栩重新聘请教习先生一事。林甫虽不大相信自己闺女会痛改前非,然而身为父亲还是喜出望外地联络了数位沐京城内德才闻名的先生,却都不出意外遭到了婉言拒绝。

    过去的林栩声名在外,曾气走数位先生,再度聘请着实是件难事。

    不过眼下恰逢宫中的宗亲学堂尚有空余。宗学堂的学生多半是皇亲贵胄,有时也会招收朝中重臣子女在此伴读。林甫入仕数载,颇有清誉,便有相熟之人引荐至学堂的博士。

    大昱民风开化,男女皆可入学堂,且林甫官至四品,与时任国子祭酒孙耀仁乃是旧日相识,因而林栩入宗亲学堂一事,几经周转,也算定了下来。

    其二便是姨娘齐氏的贴身侍婢不知为何突然染了时疫,病发不到半日便暴毙而亡。

    一时间府内人心惶惶,因着醉枝生前近身伺候齐氏,府医不敢怠慢,忙将其独自隔离于厢房之中,开了治疗瘴役的方子。成日里交由丫鬟们悉心看护,所有褪下的衣物用品等一应烧了,又将齐氏平日里住过的的房间日日熏烟蒸洗,打扫洁净。

    时疫乃是大事,府内仆役得了吩咐,自然不敢松懈半分,一连将齐氏隔离数日,直至确保府中再无人感染后方才罢休。

    其三,比起前两桩事看起来不过是件稀松如常的小事。

    小到起初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当时过半载甚至数年之后,每每林栩回想起那日情景,以及自己当时做出的决定,仍会阵阵后怕,惊出一身冷汗。

    从那日起,她才明白自己不过孤身一人,这条路向前是茫茫黑海,无垠中泛着诡异杀机,身后是悬崖万丈,山峰嶙峋紧紧贴着她的脊梁,剜出道道血痕。

    步步艰辛,焉能踏错。

    也是从那一天起,林栩多了个睡觉时匕首不离身的习惯。

    .

    因着入学之日将近,少不得有书本纸毫等物要添置,栀芫是落雅居新添的丫头,做事十分伶俐,来回几趟便将所需都采买回来。

    正午烈日当头,十分炎热,林栩瞧着打了帘子进进出出的栀芫脸已热得通红,便笑言:

    “入学之日虽已定下,却也还有几日空余。午日当头你且歇歇便是,何就这样急了?”

    栀芫本是后厨帮衬的粗等奴婢,模样生得机灵,十二岁的年纪行事虽欠些火候,但机敏勇毅,十分讨人喜欢。她扬了扬手中的宣纸,毫不介意脸颊旁坠落的汗珠,笑盈盈欠了礼:

    “奴婢是替小姐开心呢,听闻宗学堂的学生哪个不是皇亲国戚,教书的先生也都是大儒,小姐此番前去,定会有所收获。奴婢不认得几个字,只能在这些物什身上下功夫,寻得都是城内如今最时兴的笔墨纸砚,提前打点好,也能查点看有无缺漏。”

    一番话说得讨喜,林栩便顺手摘下耳畔的翡翠簪子赏赐给栀芫。栀芫接了赏赐,便又片刻不得闲出去清点物品。

    落雅居殿内才空了半晌,早前一直在林栩身边默默侍候的晴芜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多谢小姐大恩饶奴婢不死,奴婢从前愚钝,犯下了滔天之罪......还请小姐责罚!今后晴芜愿誓死效忠小姐,永无二心。”

    晴芜瘦小的身子瑟缩成一团,话语带着些颤音,更为楚楚可怜。

    林栩便想起多年前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晴芜也是这样跪伏在仆役所门外脏兮兮的草席上,身旁是数名和她差不多年岁被绳索束住脖颈的孩童。仆役所的人手中拿着鞭子,嘴里吆喝着丫头命贱,只要给钱就卖。

    那样瘦小的一个人儿,脸上全是尘土,唯独仰起头时,一双眼睛清澈透亮。

    “你自小跟着我,我们的情分到底非同寻常。齐氏拿你家人性命相要挟,你也算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过自此后万事须得小心,多留一份心思。你若忠心,我必不会亏待你。”

    晴芜朝地上狠狠磕了一个头,再抬起头时眼眶噙泪,决然道:

    “奴婢愚钝,如今才看地分明,您从前不过是藏拙,瞒着府内众人,如今不费吹灰之力便除了齐氏臂膀,还让其被软禁房中,寸步难行。

    历经此番,她往后怕是再想要设计害您,都得先掂量下敢不敢。况且小姐宽宏饶奴婢不死,还救下奴婢父兄,如此胆谋与心胸,奴婢愿为小姐肝脑涂地,此生拼死也要护小姐周全。”

    那日晴芜将所有事都交待的一清二楚,林栩便即刻带着晴芜奔去了洹水村。

    晴芜的父兄住在破旧的茅屋,身边有个粗壮的大汉看守,那便是齐氏派去监视的人手。她二人乘其不备用毒药将那大汉料理了,处理完后,恰逢村尾有一户人家感染时疫,便命晴芜掩住口鼻捡了件人家丢弃的衣物扔到茅屋内。

    本是试探,没想到齐氏果然上钩,当晚便遣了醉枝前去探查一二。

    时疫凶残,一若感染,绝无生还可能。

    而晴芜的父兄早已被秘密安顿至临镇,寻了个出力的活计。比起之前命攥在齐氏手里安稳许多,晴芜感激万分,所言发自肺腑,她自然是相信的。

    也正如晴芜所言,齐氏失了醉枝这位左膀右臂,最近定会消停不少。

    府内许多仆从看着林栩长大,情份深厚,只需意味不明地暗示几句担心庶母感染时疫,众人便仔细将齐氏的房间打扫个底朝天。不仅齐氏的吃穿用度皆被替换,连平日里最爱用的香料也不能再用,日日需得蒸烟熏洗,气味难闻。

    对付齐氏这样的人,软禁于房中,无法操持全局,最让她痛苦。

    然则这不过是她复仇之路上一块再微小不过的绊脚石。府内尚且险象环生,府宅之外的漫漫复仇路,她又怎能掉以轻心?

    当下最要紧之事,是拥有自己的心腹。

    经此一事,她相信晴芜是真心悔过,并且晴芜伴着她长大,做事细心谨慎,可以一用。新要来的栀芫是个伶俐的,从前在厨房做事,齐氏尤爱下厨,平日里最长待的地方除了房间便是府里的厨房,在吃食中下毒一事,齐氏既做了一次,往后便不得掉以轻心。有这么个人在眼前,平日里又与旧日后厨的仆从们交好,可以探听不少消息。

    但她明白,自己身边,还缺一重保障。

    林甫乃是文臣,不善结党,几乎没什么仇家。这些年来府里几乎都是些普通仆役,并不曾有过暗卫。如今她需要多寻些线索,身边自然少不了有身手的人,思来想去,林栩便想到了正住在府内的表兄,梁徵元。

    粱郢之在外祖家的孙辈中排行老四,自幼习武,以后少不了奔赴武官的前程,这也是外祖将其送来林府教养的原因之一。

    他虽不善文辞,但听闻自打入了沐京校场,身手在皇城根儿都算得上是冒尖的,连身边带着的几名护卫都是在荷城自小操练,身手了得的。况且,林栩与他是亲缘兄妹,关系自然非同寻常。

    只不过,郢之毕竟才待了半年,她不便现在就张口要人。且如今自己背负着复仇的秘密,若是一不小心惊动了外祖,恐怕也要惹得他老人家担心。

    正发愁间,林栩忽然又忆起一事。

    前世自己偶然路过校武场时,曾被里头一位公子哥搭讪。那人生得白净,嘴皮子厉害的紧,见她不予理睬,便当着一众贵公子面前出言讥讽,众人都哄笑一团,其中便有窦家的长子窦言舟。当时武场里有一名护卫,瞧着十分正派,出声制止了那人。

    事后她心存感激,本欲等众人离开后道谢,却看见窦言舟将那护卫骂得狗血淋头。

    “……一条贱命,给你几个胆去招惹国公爷的孙子?早知如此不成器,当初便该发卖了你。”

    后来她曾暗中打听过这名护卫的底细,据说是早年间被买到窦府的护卫,后得了机缘调去校武场当值,名叫赵岐。因此事得罪了校场的权贵,最后下落不明。

    当时她颇为怅然,每每想起此事便心中愧疚。算算时间,如今此人应该还在校武场当值。

    想到此林栩忙让晴芜备了些消热解渴的冰饮,片刻便乘着轿子前往校武场。

    .

    艳阳当头,林栩身着淡紫色薄纱衣,一路颠簸早已生出津津汗意。

    落桥时,只见旌旗漫卷沙尘飞扬,硕大的沙场内有数名策马奔腾的男子,穿着举止皆像是世家子弟。

    她在人群中寻找着粱徵元,却不见其踪影,正顾盼间,肩上传来一股温热。回头望去,身着铠甲的粱徵元眼含笑意拍了拍她的肩头,神情颇有几分意外:

    “今儿栩儿怎么得空过来?”

    梁徵元并非孤身一人,身后还跟着几位贵气装扮的公子,想来也都是日日来校武场操练的人。她匆匆瞥过,人群中并无她熟悉的面孔,心渐渐收起,勾起盈盈笑意。

    “前几天哥哥训练生了郁热,未免招人担心,左右也无事,便带了些冰凉解淤的紫苏饮。这会子正巧大家都在,快都来一同尝尝罢。”

    众人起初见林栩面生,与梁徵元举止亲昵,又听二人兄妹相称,便都呵呵笑着打了招呼。

    掀开食盒,内里放着一蛊蛊冰莹剔透的紫苏汤水,他们烈日当头练了半天功夫,哪里还忍得住,三两下便都笑着将那紫苏饮分了。

    林栩与众人闲聊片刻,才知道这些都是素日里与梁徵元颇为要好的朋友,彼此年纪相仿,便又多了些亲近。

    梁徵元担心她身子弱,受不得晒,便带她去校武场旁的阴凉处歇脚,遥遥望去,远方烈日下几名护卫牵着马侍立一旁,脸已晒得黝黑。而赵岐那张面孔,便出现在那几名护卫之间。

    林栩心中一动,与身后的晴芜对视一眼,晴芜便寻了个借口退下。

    梁徵元不过陪她歇了片刻便翻身上马,名贵的红骏马皮毛油亮,身姿十分健硕。素来她只见过家中插科打诨的表兄,却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精神。

    只见马上人稍纵缰绳,便飞奔而去,身后随着马蹄声荡起层层黄沙。哪怕在人群中,他也骑得极快,一人一马身姿出彩得很,恍惚间倒有几分外祖的影子。

    晴芜去得久了,她便有些担忧地回头望去。这一望,却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映入眼帘。

    林栩心中一颤。

    没想到这么快就遇见了窦家的人,而且还是数日前自己口中心仪已久之人,窦言洵。

    漫天扬尘中,他头簪翡玉发冠,一袭白色暗纹锦袍随风飘然,右手执扇,一副清淡的面孔在众人铁气森森的铠甲中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怎的,二人目光相遇的一刻,林栩想起自己在父亲面前所说非窦言洵不嫁的话语,不禁有些心虚。慌乱间她别过脸去,却仍能感受到侧面传来被那人目光注视的灼热。

    她定了定神,重新回头看去。

    却见窦言洵已移开目光,正缓步走上校场旁的茶楼。许是她眼花,阶梯之上那人嘴角上扬,倒似挂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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