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甫一向好眠,当夜却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翌日晚上齐氏来请安时,看到老爷一片愁容,语气都不自觉地软了几分,温柔的给他按着肩膀。林甫却没什么表情的摆摆手,示意她停下。

    齐氏自打入府后很是得宠,还从来没见到老爷对自己如此冷淡,内心顿时慌了几分,语气也更为温柔,小心翼翼道:

    “那老爷今晚若是身子不痛快可要澜月服侍?妾看她是个熨贴懂事的。”

    林甫却只是摇摇头,只说身子乏累,让她先行退下。眼见一向对自己体贴的老爷如此漠然,齐氏更是心乱如麻,却也不敢再多逗留,当即便将朱唇咬到发白,轻轻应是便退下了。

    已至傍晚,府内各处都已高高挂上明黄色的灯笼,灯烛轻曳与月色遥遥相映。她一团心思翻涌烦乱,走的极快,一时没看清脚下,在走廊门槛处险些被绊倒。

    “灯色昏暗,姨娘可要小心才是。”

    冷冽的声音骤然在寂静中响起,她登时睁大眼睛,前方却完全看不到任何人影。

    “谁,谁在哪!”齐氏有些慌了神,向四处望去,因焦急而冒了些冷汗。

    方才那声音才如浸了霜色一般清寂,在夜色中再度响起:

    “姨娘怎么如此害怕?莫不是做了什么德行有亏之事?”

    齐氏在四周张望了片刻,这才在角落处看见林栩。纤长瘦削的身躯被寂静夜色笼在寂寥之中,只有莹白色的衣角在昏黄灯烛下暗自飘动。

    齐氏强自镇定,面上又浮起贤良温婉的笑容,几乎掩盖了话音中的尴尬:

    “栩儿啊,你怎的好端端站在那里,也不出声......”

    墙角之人好似动了动,但齐霜儿离得远,无法分辨她面上究竟是何表情。

    只听到那声音冷清如飘满浮冰的寒冬江水,一个字一个字孤零零的飘下来,却又像落雪一般清冷的快要化开。

    “齐姨娘又何必在我面前做戏?林府人丁稀薄,却都是我林栩至亲至爱之人,姨娘若是还存了将这汪静水搅起滔天之势的心思,那我必不能容你。”

    齐氏瞬时便脸色发白,但为了不引起人注意,也只能极力压低声音,强作镇定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那声音却毫无波澜,似在淡淡地讲述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

    “我的话难道姨娘还不明白么?那我便再说的直白些——你若是用心服侍我父亲,我自会与你和平相处,但你若是生了什么旁的心思,那么醉枝的死,也只会是一个开始而已。在这件事上,想必我与姨娘的心思一致,自是期待万分。”

    齐霜儿看着那说完便转身离去的身影,怒急攻心,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伸手指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怒声道:

    “你……你!”

    但那抹荧白色如霜雪冷冽的身影已悠悠然逐渐消逝在夜色中,恍若从未出现过。

    .

    已近夏日,接连几日气温骤降,反倒难得凉爽。姚氏姐妹和几位交好的女子趁着授学的空当围坐在芝琼堂内说些女儿家的话。见林栩走进来,姚素安嘴角衔笑,亲切喊她:“栩儿妹妹,快过来说话。”

    众位身份尊贵的世家女子围坐在一起,皆是姹紫嫣红的少女颜色。几日不见宋皎灵,林栩只觉得有些不同,但一时间却也无法分辨仔细。姚素安依旧明媚娇丽,笑着挽她:

    “我们正在说明日便是上巳节,要姐妹几个相邀一同去湖边游船呢,栩儿可要一起?”

    上巳节?心中的涟漪便轻轻散开。

    她记得这个日子,尤其是这一年的上巳节。

    前世时她兴致盎然地去往湖边嬉戏,却在不小心弄湿衣裳,被细心的周惟衎相救,二人这才初识,才有了后来的两情相悦。

    以及日后的种种难堪与不幸。

    高门骤落,家财散尽......周家在她前世遭遇的那些,皆因与她相爱而起。

    她自是要避开与再次他相遇的。

    于是只是勾起一抹清浅笑容,语音轻柔地解释:

    “可惜不巧明日家中有事,怕是不能与姐妹们同去了。”

    话音甫落,姚素然便佯装生气,将手中帕子轻甩,嗔怪道:

    “这可不行,你若不来,我们的船便空荡荡的。况且已经约好所有同窗明日都会前去,连坤柔郡主都会来,难不成你的面子便比郡主还要大么?”

    姚素然说话一贯快人快语,面上笑容明媚万分,但话中的机锋却毫不遮掩。

    她已料定林栩不敢再拒绝。

    林栩便向远处看去,廖珚依然独自坐在窗边。一袭烟青色软缎衫裙将她那素来清高的气质也衬得软了几分,恍惚间倒有些人情味了。

    听见姚素然方才提到她,廖珚微微转头,目光向这里看过来,恰好与林栩的目光对上。

    那双漆黑的眼眸中虽没有笑意,却也在融融日光下比寻常多了些温度。

    林栩还待开口,姚素然已经开始与其他人讨论明日游船时要被备哪些花了。众人言笑晏晏,俨然已经默认她一定会去了。

    还是一如既往姚素然的行事风格,跋扈,自我,从不在意,也无需在意他人的想法。

    见最终还是拗不过,林栩只好笑着应允。

    时机未到,她依然只能如那黄茅白苇,只能顺着风飘浮游荡。

    .

    既然无法推拒,她翌日仍旧起个大早,如常的用过早膳,练字,喂鹦鹉。

    选衣服时,也只是在众多华丽衣裳中选了一件最为淡雅的粉色暗花禙子,配一件许久未曾穿过的旧时浅色罗纹裙。

    梳头的秦嬷嬷想着节庆,要为她梳个寻常并不常梳的灵蛇髻,但在林栩的一再要求下还是换回了简单的双髻,秦嬷嬷十分不理解。

    小姐在众人争相打扮的上巳节不挑显眼的装扮也就罢了,竟然连好看的珠翠环钗都一应不要,最后还是在自己的极力坚持下才勉强选了一支极素的白玉簪子。

    但当林栩站起身时,秦嬷嬷便恍然,还是小姐聪慧!

    素净的一袭浅色却不失清媚,尤其是那腰身在暗花褙子下空荡荡的,只能将盈盈一握的柳腰衬托的更为袅娜生姿,再配着小姐那张媚色与清冷夹杂一起却浑然天成的艳色......

    啧啧,哪怕是在众多世家女子争相斗艳的绮罗锦缎当中也不会输啊!

    ——只会显得更为出尘而媚骨天成。

    林栩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怔愣,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时辰已到,软轿已在门口备好了。她自是不能迟了的,不然姚素然有一百种刁难的方式。她来不及再做更换,想了想,临走前还是将那支簪子也拔下来。

    今日她只需做那万千花红柳绿中最不识春色的便好。

    但当行至九巧湖畔时,她还是生了退却之意。

    精美华丽的游船已停靠在岸,在过往艳丽粉黛中十分招惹。清波之上是莲叶遮天的青翠,芙蓉娇嫩,朵朵生嫣,与岸上千娇百媚的诸多绝色相映成趣。

    已经有数名同窗学子聚集在船上闲聊,其中一位高谈阔论之人,衣着华贵,声音也比往日更为洪亮,正是那日在国公府偶然遇见的姚剬。

    看见行至岸边却停下来的林栩,姚剬傲气的脸庞上有一丝惊喜飞快闪过,随即便朗声道:

    “林家小姐,好巧啊。”

    明明这巧遇他二人都心知肚明。林栩也懒得戳破,只是神色如常的抬起手遮住有些刺眼的阳光,望向远处的碧波荡漾。

    姚剬倒是心情舒畅,被林栩无视却也不恼,只是向她招招手,示意她上船。

    林栩还是笑道:“我竟不知姚公子何时也成了芝琼堂学子?”

    姚剬面色微红,船舱内却盈盈走出来一个娉婷身影,姚素然面上含着笑,娇声对她说道:

    “栩儿,怎的来了也只是在岸边站着,眼下日头好生毒辣,还不快进来船内乘凉!”

    她今日穿着桃红色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配一条烟色织锦合欢花长裙,内里一件水映红软缎抹胸,比寻常更为明艳动人。说话时,头顶高盘发髻间花丝嵌明珠金步摇随之摇晃,发出叮铃轻响。

    游船随着水波荡漾,船舱的珠帘也随风摆动,依稀可以看见内里衣着光鲜的三皇子把酒言笑的情形。

    姚素然亲昵地一把揽过林栩,在她耳畔低语,“好妹妹,你倒是个有心机的,打扮的如此清丽,倒将我们都显得是俗人了。”

    她轻声道,“素然姐姐说笑了。”

    姚剬的目光一直寸步未曾离开过她的身上,这更让她烦乱,却也只能继续装着恍若未觉。

    几人掀开珠帘走入船内,三皇子抬起头,神色淡淡的扫了一眼林栩。姚素然目光灼灼,话音也变得柔软娇媚许多,盈盈喊了声,“三皇子。”

    林栩匆匆将船内众人一瞥而过。

    宋皎灵头簪八宝攒珠飞燕钗,着一袭葱绿襦裙,愈发衬的肤白若雪;姚素安久病未愈,面颊上有一抹病态的红晕,与身上的鹅黄色如意纹妆花褙子揉为一体,更生西眉南脸之色。

    而坤柔郡主则独自坐在船内角落,一身华服气势逼人,向来清高冷傲的品性也致使无人敢轻易靠近她。她的目光依然是淡淡的毫无情感,轻轻扫过林栩等人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开看向船外。

    仍是一副都无法入她眼中的孤傲。

    众人都到的极早,留给她的位置已经不多了,姚剬眼神殷切,显然是想让林栩坐到他身侧。

    林栩缓步走过众人,在廖珚的身侧撩起裙摆而坐。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是让廖珚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唇角勾起极浅的笑意,温存而有礼,用轻若罔闻的声音轻道:

    “林栩向郡主请安,今日若是多有唐突,还请郡主谅解。”

    向来孤身一人的廖珚似乎很不适应身侧有人,只是垂下眼睫,却并没有理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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