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埋首于书卷之中,桌几上摆放许久的徽州白茶已然冰冷,她恍若未觉,捧起茶盏时方觉得指尖触感冰凉。

    秦嬷嬷心疼地赶紧上来将旧茶换掉,复添了热气腾腾的新茶,这才道:

    “小姐最近也忒辛劳了,仔细学业辛苦而身子吃不消,还应歇歇才是。”

    林栩揉一揉已经酸痛的肩膀,却依然不肯歇息。距离七月初的擢考仅剩十余日,她自然万不能生懈怠之意。

    如今本旬成绩排名已出,她位居三甲,紧随坤柔郡主与三皇子之后。宋皎灵上次因洇墨一事而成绩旁落,而林栩若是能在之后的擢考中取得甲等成绩,便可顺理成章的以侍读学子中的第一名成为坤柔郡主的首位亦是唯一一位伴读。

    当然,她亦记得傅笙的提点,最终还需得郡主首肯才是。

    她抿了口茶,埋首不过片刻,便听得门外一阵人声,紧接着便是守在门口的丫头恭声道:

    “给夫人请安。”

    高氏嫁进林家已有些时日,除去第二日林栩给新妇请安时见过一次,其余皆因为她每日出入皇宫行程紧密而错过,只在府中匆匆打过几次照面。

    如今高宥仪骤然来访,她自然是十分欢迎的。

    只见须臾间便有下人为其掀开薄纱帘子,高宥仪穿着件浅绛色大袖衫裙,空灵飘逸,额前配以金灿灿的金帘梳,随着她步伐而发出轻盈响声,更显气质出众。

    高宥仪今年二十又六,比林甫足足小了五岁,但容颜正璨,配着一身华服反而颇有人比花娇之色。

    林栩忙站起来行礼,才弯下身便被高宥仪一把按住,“早就说了,在我面前不必多礼。”

    林栩看了眼面前容颜姣好的继母,婉声道:“母亲为人亲和良善,身为小辈的我却不能失了规矩礼法。”

    高宥仪面露赞许,愈发喜笑颜开,朗声道:

    “那日你来请安时我便觉得栩儿是个极讨人喜欢的。实话讲,还未过门时,我倒是有听闻些栩儿的事迹。当时我甚至还隐隐担忧,生怕自己以后嫁过来,降服不了你这个小霸王。

    但自打入了林府我才知道,这外人呀,也太能胡说八道了。你瞧瞧你这幅彬彬有礼,柔美动人的样子,与外界所云刁蛮任性之人哪有一丝丝相像?所以我说,这些人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高宥仪说话一向快言快语,性子十分耿直。如今见她连珠炮一般说了好长一段话,周围侍奉的丫头婆子不免大惊失色。

    这位新进门的继夫人,说话也太耿直了吧......

    她们小心瞥向林栩,只见小姐却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林栩早就对这位高宥仪的耿直有所耳闻,面上依旧噙着笑。毕竟她说的都是事实,而且高宥仪性子虽耿直了些,但为人直爽,是个实打实的热心肠。

    有她在林家,往后齐氏的细腻心机怕是再难轻易掀起风浪。

    当初父亲同意续弦后,曾有两家合适的清白家世的女子备选。高家只是其中之一。

    同为朝堂肱骨的礼部侍郎白老爷子家中有个庶出的小女儿,性子温婉大方,比起高家要更为家世显贵些。

    但林栩记得,前世里这位白侍郎在元贞十六年便因触怒龙颜而被贬去了涯州,涯州偏远,京官外放虽多为外出历练,来日难免还会再有擢升的机会。

    但白老爷子显然心中郁愤,在涯州接连赋诗数首针砭时弊,消息传到沐京,愈加惹得肃帝不快,将白启明连降两级,不出半年,白老爷子便郁郁而终了。

    而高彦邦,彼时虽不过是个六品官员,远远无法与礼部侍郎相较,但依照前世的记忆,不出几年,他便接连破获三件要案,名贯九州。

    元贞十八年,也就是林家被满门抄斩的前夕,正是高彦邦晋升为刑部尚书,正式进入沐京朝堂权力漩涡之时。

    因而,当她派人又细细打听了高家的底细后,方遣栀芫将那说亲的官媒买通,在林甫面前说亲时无意中提及白老爷子的权势与朝廷党系。

    林甫一身风骨,对错综复杂的派系之争更是避之不及,当下便皱眉思忖片刻,在两家之中择选了高宥仪。

    所以高宥仪得以嫁入林府,几乎是林栩在暗中推波助澜,一手促成。

    如此,不仅林家能有一位厉害的正妻来压制齐霜儿,还能凭借高家日后的发展来助力林家一二;

    更为要紧的是,前世父亲临死前,口吐鲜血,林家却无一人可以送终。

    决不能让林家一脉就此中断,再重蹈覆辙。

    高宥仪环视四周,见林栩桌上摆着的厚厚书卷,忍不住咂舌:“栩儿啊,你不仅平日里忙着入宫进学成日不见个人影,便是在家中也这样整日埋首苦读么?”

    秦嬷嬷适时心疼叹道:“夫人有所不知,咱们小姐整日里用功刻苦,连学堂的旬休都在家毫不懈怠呢!我们这些奴婢整日瞧在眼里,委实心疼得紧啊。”

    高宥仪赞许地看了眼林栩,面露笑容:“好!我从未见过如此用功的女儿家,原来栩儿不仅生得绝色,心性也这样好。”

    她在殿内踱着步子,略一思忖,便笑着拍掌道:

    “既然如此,那我这个做继母的,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我便好好下厨,给我们栩儿好好做些汤补来养养身体!”

    此言一出,她身边的陪嫁大丫头心檀不免身子一抖,自家主子明明最不擅长的便是厨艺啊......

    从前还在高家时,主子曾兴冲冲地给全家人炖了只野山鸡汤,第二日高老爷子便上吐下泻,一脸青紫,连上朝都耽搁了。

    还有那次,主子说终于买回了早市中最为新鲜的牛肉肠,说要大展身手做一道通花软牛肠的名菜,还硬是不让厨子们插手,结果不仅那牛肠没烧好,让老爷饿了两个时辰苦等而不得,反而主子的手被滚油溅伤,现在还留着疤呢。

    而且,主子毕竟刚刚过门,若是才成亲便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将这个继女得罪了,可怎生是好啊!

    林栩见心檀急得冒汗,心里猜到了几分,便笑着说:“母亲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哪里就那样娇贵了,我成日也不过是得空读读书罢了,身子还吃得消的。”

    晴芜在一旁亦笑吟吟道:“正是呢,从前齐姨娘也总是给小姐每日煲些汤补,还费心费力地为小姐做了好些甜食,但小姐不比从前发育长身体的时候,一来少女都只愿身形纤细,当心发胖,二来每日进补多了又难免会犯困,反倒让小姐难为呢。”

    听到齐氏的名字,高宥仪面上骤然冷了几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十分不悦道:

    “说起这个齐姨娘,倒是个心思玲珑的,我进门第二日按规矩她是要来向我敬茶的,谁知一副病怏怏的模样,看着便没什么精神,没坐一会就称病告退了。”

    齐霜儿盘算已久的扶正之路鸡飞蛋打,还要对这位新妇面上恭谨,恐怕内心早已将一口银牙咬碎,将自己和高宥仪暗骂了数千遍而不止。想必单是维系如今的平静对她的性子而言便已是实属不易了。

    林栩笑道:“齐姨娘前些时日身子好像就一直不大爽利,前不久还因为贴身丫头沾染了时疫,在厢房内静养了好一阵子呢,想必是病根还未除去罢了。”

    高宥仪皱起描摹精致的黛眉,俨然一副觉得晦气的神情。她摆摆手,“她既病着,又如何能侍奉好老爷?我看啊,就应该在房中好生养着,闭不出户。别过了病气再将大家伙传染上。”

    栀芫紧抿朱唇,极力想要忍住笑意。

    高宥仪又在房中和林栩聊了一小会子话,便有门外的丫头小声通报,林甫下朝回来了。高宥仪一改方才神采飞扬的神色,圆润的脸颊瞬时浮起一丝娇色。

    她嫁进来不过数日,却也和林甫相敬如宾。林甫待人温润柔和,却让如此快人快语的直爽性子也能有如此娇媚的一面。

    林栩看在眼里,温然笑道,“既是父亲回来,那母亲便快过去看看吧。我这里还有两篇字帖,等描摹完了一并向父亲母亲请安。”

    高宥仪颇有些羞赧的点点头,便快步离去了。

    栀芫望着高氏及丫鬟的身影在院落中渐行渐远,直至不见,方才扭回头含着笑意对林栩说:

    “没想到夫人如此豪气之人,却还能有这般小女儿情态,看来与老爷新婚燕尔,感情很是融洽呢。”

    栀芫到底在林栩身边不如晴芜时间久,也不知道之前林栩对生母梁霜予的感情。晴芜慌乱地瞧一眼林栩神情,只担心她感念起生母而心生不豫。

    林栩却只是笑笑,站起身逗弄着窗柩前高高挂起的雕花鸟笼中的两只鹦鹉。

    小红和小灰都已经渐渐长大,性子也全然显现出来。小灰一如从小的典致,安稳沉静,而小红则比起雏鸟时更为聒噪,每天叽叽喳喳不停,是个话唠,头上那撮红毛也更为艳丽了。

    “高宥仪性子有几分傲气,又生得快言快语。但天性淳正,也能为父亲带来抚慰与宽心。我自是开心的。”

    话音才落,便听得头顶处的小红尖着嗓子学舌:

    “宽心——宽心——”

    本已困倦的小灰原本微眯的眼睛闭得更紧了,像是不耐烦一般将整个头埋进胸膛厚实光滑的羽毛中。

    众人皆被小红和小灰逗得忍俊不禁,一时间殿内皆是欢笑一片。

    .

    洧龙江畔。

    一架有些破败的木舟顺江而行,窦言洵身披斗笠,慵懒半倚于船甲之上,旁侧钓竿高垂,在泛起层层波澜的江水中上下浮沉。

    窦言洵却没有半点鱼儿上钩的欣喜,连看都不看那涟漪,反而一脸平静的侧身而卧。身上穿着的华贵锦缎也沾染了船甲之上的尘埃。

    江波不远处还有一只扁舟,甲板之上并无人影,内里却依稀有女子的娇笑声顺着清波传来。

    偶有风拂动,江面之上亦泛起阵阵清波荡漾,那扁舟便愈发随着水波动荡摇摆起来。过了许久,内里的动静才渐渐与嬉笑声一同隐入寂寥。

    窦言舟整整衣衫,轻咳一声,掀开帘子自舟内走出来。接近着有一红衣女子曼身而出,面色微红的跟在窦言舟身后。

    窦言舟面上有春风得意般的俊朗,他一边将微乱的衣襟摆正,一边瞥了眼窦言洵小舟之上那杆摆动猛烈的钓竿,笑道:

    “你一贯极爱海钓,以前更是能出海钓一整日的,怎的今日反而失了兴致,可是这洧龙江的小鱼小虾入不了二弟的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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