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阴翳,明明晴空正好,却尽数将伏日遮蔽,只余斑驳光晕自间隙洒落。风起,竹叶传来窸窸窣窣地响动,疏影横斜,自成一处天然隐蔽的屏障。

    “东西可备齐了?”

    廖珚将手中的五瓣莲花秘色瓷碗放下,抬头看了落座的林栩一眼。

    竹苓适时将手中漆盘之上的数只箭矢端上来,只见青铜制成的箭簇锋锐,之上有取兽骨制成的号角,箭身笔直坚韧,足以见打磨许久才制成堪称完美的鸣镝箭。

    几位久居深闺的世家小姐皆面露惊色。一位粉衫女子甚至以帕掩口,低呼一声:

    “这箭矢好生锋利,不过看着却很古怪,与我兄长平日用的不大一样。沐京还有这样技艺了得的工匠师傅么?”

    另一位紫衫女子目光缓缓拂过林栩执杯喝茶的手,白皙的指尖之上是厚厚的茧。方不动声色地腻声道:

    “贺二小姐这话可说错了,何止技艺高超,最难得分明是这赤诚之心啊。若非用心,再巧的手都难以制成一支,何况是这成十上百的佳品。”

    坤柔摆了摆手,示意随侍的丫鬟将竹苓手中的箭矢接过,她难得心情大好,朗声道:

    “这鸣镝箭矢乃是塞北独有的利器,打仗征敌时自可以一挡十,磨制选材皆要求甚严,你有心了。”

    粉衫女子闻言有些讪讪,耸了耸鼻尖,转而看向林栩道:“是妙仪眼拙了。”她以帕子轻轻按下鼻翼间的浮粉,随即双目间浮上几丝探寻:

    “从前未曾见过这位姑娘,倒是眼生的很,敢问姑娘名讳?”

    能与坤柔郡主一同饮茶消磨时光的贵女必定出身不俗。林栩清冽一笑,柔声道:“奴家林栩,乃是尚书右丞之女,平日里在芝琼堂进学,因而得幸能与郡主相识。”

    紫衫女子缓缓啜饮一口清茶,这才笑道:

    “哦?既是林右丞之女,真是失敬。”她眼风向林栩身侧扫去,笑容落落大方而不减娇媚:“这可巧了,以后窦小姐也会去芝琼堂进学,你们倒是有缘的。”

    林栩闻言向身侧看去,窦贞眉目内敛,温然一笑,对上她的双目:

    “我从前不过是在家中自己读些书罢了,还未曾进宫受过学堂先生教诲,恐怕要让林姐姐见笑了。”

    话音未落,贺妙仪便笑道:

    “窦小姐莫要自谦,你有才女之名,早已享誉京城,故而长公主才特意下旨让你去做那旁人挤破了头的郡主伴读之位,你若不想去,快将伴读之位让给我罢。”

    廖珚闻言放下手中秘色瓷碗,抬手轻点贺妙仪的额头,笑骂道:“你若来做这伴读,怕是成日里只会在学堂睡觉罢了,少来沾惹我!”

    一向以冰山冷面示人的廖珚难得笑容轻畅,贺妙仪得了郡主嗔骂便假意撇着嘴做委屈状,其余几人见状皆是笑作一团。

    她的一颗心在乱颤花枝间也渐渐沉寂下来。

    怪不得先前张榜之后迟迟未见郡主伴读之位公布,果然,原来早已被长公主亲自定了人选。可怜宋皎灵垂涎这伴读之位甚久,为此不惜抱着得罪她的风险,却也被廖珚所厌弃了么?

    那日,她与姚素然双双被逐出学堂,虽然失望,却也可以猜到分毫。国公府煊赫彪炳,所拥权势自然比父亲一个尚书右丞有震慑力许多。

    虽早已料到学堂的督学和博士等人可能会将此事压下,最后不了了之,但当亲耳听见她筹谋甚久的伴读之位被如此轻描淡写的内定之后,她内心还是未免波澜起伏。

    窦家得仗驸马荫蔽,有了这层连带,早有才女之名的窦贞成为伴读也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起来。可悲她与宋皎灵二人暗斗明争,最后却成全他人嫁衣。当真可笑。

    她心绪翻飞,没有注意到一旁丫鬟正在端上一壶热气腾腾的麦冬熟水,听见动静才蓦然回神,反而将小丫头惊了一跳,那铜壶装满了滚烫冒着气泡的熟水,烫手的紧,小丫头没端稳,反而不慎泼洒在了她的衣裙身上。

    一时间,众人皆慌作一团,小丫头慌忙跪地。所幸她方才躲避及时,未伤及皮肉,但薄纱裙裾被泼湿,她的肌肤在薄纱之下若隐若现。

    竹苓心疼地为她擦拭着湿掉的裙裾,虽未被烫伤,到底熟水滚烫,热气蒸腾,她雪白的肌肤也因适才被泼洒到热气而微微泛红。

    廖珚一壁厉声责问着慌张跪地的小丫头,一壁唤来适才为林栩带路的那个慈眉善目的婆子上前,带着她去后殿更衣。

    八角亭坐落于公主府别院后花园中,离最近的寝殿并不算远。竹苓伴着她一路疾行,很快便穿过茫茫竹海,走至殿内更衣。

    早有侍婢得了婆子吩咐,为她备上替换的干净衣衫。入目皆是古朴雅致的紫檀木,正堂处摆放着一张厚重白玉石几,之上肃立一尊安然魁立的黑色佛像。

    她在屏风后将衣衫褪去,换过干净的衣衫后,在墙上高挂的铜镜中端详自己的面庞。

    黛眉轻蹙,即便是面色清寂仍可看出一丝愠色,不笑时,总有几分冷若冰霜的寒意。心中万千烦乱难以轻易遮掩。前世她最不善于与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子女周旋,如今为达目的,却是不得不为之了。

    她虽从未见过那位贺二小姐,但听其名讳,恐怕其父便是受肃帝亲封的骁骑大将军贺峦山,征战沙场无往不利,她记得前世里,一向无忧无虑的贺二小姐被圣上钦点与邺朝联姻,拜封郡主后便背井离乡,婚后不过一年即郁郁而亡。

    而那位紫衫女子,虽其身份暂时不得而知,但言笑间语气暗藏机锋,绝不是位好相与的角色。

    窦贞贵为郡主,长公主又手握重权,能进得了这公主府的人,想必比从前姚氏姐妹的圈子还要复杂许多。若想在这些人当中保全自身,万不能让人窥得心思,她只得将呼吸放慢,强迫自己缓缓稳住心神。

    .

    待她换好衣衫从屏风后走出时,那位婆子早已等候在一旁,温和含笑道:

    “林小姐,衣衫可还合身么?”

    她替换的想必是廖珚郡主的旧时衣物,淡绯色软烟罗绮云裙,用料柔软细腻,裙裾宽大,亦有步步生莲之姿,轻盈柔婉,想必是特意选了件郡主服饰中最为低调也最衬她肤色的裙子,最是妥帖舒适不过。

    她温然道谢,将一把金瓜子塞进婆子手心,随即向八角亭折返而回。

    回廊尽头,廖珚像是在等待般立于栏杆处,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近,回过头来关切道:“伤势如何?”

    虽未伤及皮肉,但自有手法温和的小丫鬟为她轻轻敷了药,她一向擅长忍耐,如今也并未觉得痛楚。她轻勾唇角,还未开口,便听得廖珚轻声道:

    “伴读之事,你若有心,我大可向母亲回禀,再多加一个伴读于我也不是何难事。”

    林栩闻言,心中一动,连忙弯下身子行礼言谢。

    “多谢郡主美意......”

    还未说完,却听得竹海翻动,随之清风伴着女子娇艳的脂粉香气从远处拂来。

    “这便是前几日因舞弊被赶出来的那位?”

    话音极低,说话之人慢条斯理地小口啜饮茶水。

    “说来,这一位的故事当真多得很,不是还说贪慕窦小姐的兄长么,听说当初去学堂也是因为一心求嫁......”

    紧接着便是短暂的沉默,许久传来吞咽糕点的声音,那是贺妙仪心满意足的叹息声,随之像是恍然想起什么问道:

    “那若是林小姐以后嫁过去,岂不是成了窦小姐的嫂嫂了?”

    良久再无人应声。

    廖珚侧着头看着眼前竹叶翻飞,神色未明。

    林栩眉目半敛,神色多半隐在昏暗间影中,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清寂,平淡地听不出任何情绪。

    “多谢郡主赏识,但林栩自知深陷舞弊丑闻,于公于私都不合规矩,也会让您平白落了偏袒我的口舌。况且,能入芝琼堂进读于我而言已是一件幸事,能得数位大儒学究教诲,再与您得以相识,已是半生难求的幸喜,林栩知足了。”

    廖珚像是从未想到她会如此回答,不由得挑起眉毛,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你不求伴读之位?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蹲在她面前行礼的人,平日里一副娇柔清弱的模样,如今却如约交给她那一百支箭矢的制造,那几近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纤细十指之上各个都有重茧,足足可见其必定耗费不少心力。

    她早看出此人绝非一般闺阁女子,心胸也绝非胭脂俗粉之流。

    但怪得很,她却猜不到这外表清丽柔弱之人,心中真正所想是什么。

    见林栩低眉不语,廖珚又问道:

    “你明知我是在刁难你,却还是做成了这些鸣镝箭,方才得知伴读另有人选时神色黯然,并不像是伪装。我才不信你未曾图谋。”

    “果然一切都瞒不过郡主的眼睛,”林栩缓缓抬起头,双眸伴着午后金色光影闪着浅棕色光芒,深不见底的眼睛中比起方才多了几分狡黠,她唇角半弯,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我的确另有所图。不过图的是与郡主您做一笔两全其美的交易而已。”

    廖珚冷哼一声,满眼的难以置信:

    “你好大的胆子,算盘竟敢打到我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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