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烟霭旋升漫延,林栩缓缓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飘来细微却无比坚定的声音:

    “臣女多谢皇后娘娘成全。”

    谢完恩后,几人又笑着闲话些家常,苗意缊性子爽朗,言语间满是活泼可爱,哄得皇后及端和长公主笑声连连。窦贞举止却尽显端庄温柔,即便是苗意缊卯足了劲讲些逗乐的话语,她也只是半掩朱唇,柔婉不改。

    未过半盏茶的时间,皇后便面露疲色,先前领她二人进来的紫衣宫女为皇后小心地按着肩膀。几位年纪相仿的世家女子见状便很有眼色地请安,依次告退。

    几人出了长春殿,一时步伐皆松快不少。苗意缊得了皇后口谕,心情甚好,挽着廖珚手臂朗声絮絮说着两人间的儿时趣事。林栩及竹苓缓缓走在人群末尾,只觉心中万千思绪席卷翻涌,正怔怔出神间,便听闻耳畔温婉声音响起,却是窦贞快步赶了上来。

    “还未说声恭喜,方才还叫着姐姐,眼下却要改口唤林姐姐一声嫂嫂了。”

    林栩忆起那日竹海阴翳后的缄默,些许含羞地勾起唇角:“也是才得了赐婚罢了,离正式进门还要些时日,妹妹晚些改口也不迟。”

    窦贞亦眉目含笑道:“姐姐切莫害羞,既然以后都是一家人,那我也不怕姐姐笑话。想必姐姐从前亦有所耳闻,我这个二哥平日里爱好颇多,却未免松泛了些,而姐姐娴静清雅,又如此月貌花容,若此后有姐姐伴在二哥身旁,我瞧着是再好不过的。”

    出了几道宫门,便来至一道甬门处,只见前方一位佝偻着身子的宫侍手持拂尘,身后则是一位模样瘦弱的孩童,瞧着却十分熟悉。眼见那两个身影渐行渐近,其中那名宫侍却在甬道拐角处停了脚步,那个孩童便消失在了甬道深处。

    林栩未曾多想,窦贞的轿子停在永定门外,与她挥手作别后便接着往前,未行数十步,却忽见那甬道处有一人影闪出,她被那恍惚的影子险些吓到。

    定睛一看,这身着靛青色暗八仙团寿瑞锦袄子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芝琼堂的同窗九皇子。

    林栩端然欠了欠身子,温含行礼道:

    “九殿下安好。”

    行色匆匆的少年如今不过八岁年纪,脸颊娇嫩如软团子一般,之上却有极淡的两道泪痕于光影下闪烁,双眼如圆杏般盯着眼前人,却在看清是林栩后放下些警惕来。

    九皇子抬手正了正衣冠,强作镇定道:“原来是林小姐,怎么还没出宫去么?”

    从前在学堂她与九皇子虽日日相见,却几乎从未搭过话,如今骤然相遇,林栩假装对他眼眶中的泪意恍若未觉,只轻轻颔首,柔声道:

    “原该课毕便出宫回家的,不过今日幸得皇后娘娘及长公主殿下邀请,去长春殿稍坐了会,便耽搁到此时了。”

    九皇子微点头以示明了,还待开口说些什么,身边那位年老的宫侍便低声提醒道:“九殿下,眼下时辰不早了,是该启程了。”

    言语间看似恭谨,却暗藏命令之意。

    林栩留意到九皇子的袄子衣领处亦有几块不算明显的脏污,若非距离极近,是断然瞧不分明的。

    九皇子闻言,眼底分明有极深的厌恶一晃而过,他抿了抿唇,却不曾再言语,只是转身便欲离开。

    看着那个小小身影向前走去,明明尚在孩童年纪却要强作大人模样,林栩终究还是轻声开口:“那日学堂擢考,还要多谢九殿下出言相救。”

    已经走了几步的瘦小身影闻言一滞,半晌有极轻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不必。”

    .

    回至林府已近傍晚,她还未曾歇脚,皇后为她赐婚于窦言洵一事便传便整个府内。霎时间各色仆役丫头皆都喜笑颜开,皇后仁善,却极少插手臣子婚事,这还是本朝头一例得中宫亲自赐婚的亲事,自然算得上头等殊荣。

    林甫与高宥仪齐坐于主殿高堂之上,另有齐氏、澜月次第坐于旁侧,见几名小丫头将林栩簇拥着请来,高宥仪忙不迭让下人上茶赐座,笑道:“好栩儿,进学一天可是累了,快来坐下歇歇罢。”

    林栩才落座,齐氏便捻帕一笑:“那日还说这及笄一过怕是栩儿的喜事便将近了,没曾想没过几日,倒真有这天大的喜事,咱们府内能得皇后娘娘亲自赐婚,可真是泼天的殊荣,哪里是寻常人家能求来的呢?”

    林甫则面带忧色,沉声道:“皇后娘娘可还说了些什么?怎的好端端便将你赐婚给窦家了?”

    高宥仪心知林甫一直对自己女儿心系窦言洵之事心有芥蒂,那日她又得了杨氏细细嘱咐,心里自然也多了一分思量,还未来得及细细筹谋,却没料到林窦两家的亲事来得如此之快,颇有措手不及之感。又见林栩端坐堂下,面色很是淡然,心中的不安便愈发浓烈。

    凭借直觉,她只觉得这门亲事却像是林栩自己求来的,故而只是端起茶盏看向林栩而未曾言语。

    林栩将四处散落的裙裾稍微整理一番,这才抬起头坚定道:“回父亲母亲,今日本是女儿入宫进学之日,一切如常,却没想到依着坤柔郡主的福,女儿作为同窗亦被邀去喝茶,而皇后娘娘今日心情大好,便乐得成全女儿心意了。”

    见女儿神情坚定,林甫只觉惋惜痛楚,然而还是略加思索便沉吟道:

    “虽然你可能不厌其烦,但爹爹还是得再多问一句,你可是铁了心要嫁给那个窦言洵?”

    林栩轻轻点头。

    她面向众人,却见高宥仪眼中几分不舍几分惋惜,只低头拨弄着茶盖;澜月坐于旁侧,容颜娇美而紧抿双唇,面色如常平静;而齐氏坐于最左侧,却是眼底有藏不住的爽快及得意漫延而出,以帕轻点鼻翼两侧的浮粉,这才娇笑曼声道:

    “好一出郎情妾意,至死不渝,这份深情便是妾身瞧在眼里亦是无比动人的。”

    她回头看一眼林甫,声音娇软恍若浸了蜜一般,“既然这门婚事是栩儿自己也欢喜,那便是难得的大喜之事,咱们林府好歹世代簪樱,明儿便赶紧找人算个良辰吉日,好好操办一番,以示皇后娘娘给咱们林家亲自赐婚的无上殊荣。”

    高宥仪将手中茶盖重重一放,眼风凌厉扫一眼娇笑连连的齐氏,冷声道:

    “既然齐姨娘也知道林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那自该拿出这簪樱世家的气度来。栩儿是老爷膝下自小疼爱的独女,宠爱在林家更是头一份的,即便如今要出嫁,也该细细筹谋一番,一切紧最好的安置,哪里便急得了?”

    说罢,她看一眼面色深沉的林甫,这才缓了几分神色:

    “再者说,老爷与那窦家家长怀生同在朝堂任职,又是从前旧识,总该两相碰面将此事说定才是。”

    林甫闻言缓缓点头,将面前茶水饮毕,这才看一眼齐氏道:“你如今月份已大,便该少操心些家事,府内一切有宥仪操持自是稳妥而不会出错的。”

    林甫不顾齐氏面色泛上几丝郁怒,接着道:“眼下既已入秋天气渐凉,你院中那些冰块堆叠如山,未免惊扰胎气,回头便让管家一并撤了去。”

    齐氏在林甫面前一向乖觉,纵然内心恼恨,却也只得低头应是,再不言语。

    .

    不出几日,林栩朝思暮想的另一件事亦有了回音。

    这日芝琼堂博士休沐,她便难得不用进宫。晨起后,照例用过早膳便练字喂鹦鹉,两名小丫头将花房送来的新鲜花卉依次端进暖阁来。

    已至深秋,正值金桂飘香时节。淡绿剪纸贴花梅双耳瓷瓶之上满株金银桂花遍洒满枝,恍若层叠碎金碎银般花团锦簇,香气凛然幽馥。并有一盆开得正好的三醉芙蓉,风姿旖丽而瓣瓣色彩不同,其上数颗晶莹露珠静倚,尽显姝色。

    竹苓娇言谢过,便带几个小丫头出偏殿领赏银去,待人声尽散,林栩才起身走至那株木芙蓉前。

    只见层叠娇艳中未显异色,但静观花簇旁的沃土中,却有一小撮土有着崭新深色,像是才翻动过。

    她取过放在一旁的金剪子,不过翻弄几下,果然见那捧黑土之下有一揉成团的纸条。

    细细展开,却见其上安然写着一个“歧”字。

    前世曾在众人面前为自己出言相救的那名校武场护卫,因她而受了责罚最后不知所踪。曾经她屡次想趁赵岐被责罚前将其招抚,却被其对旧主窦家一派衷心而阻退不前。

    自栀芫调去花房后,行动便自由许多,如今竟然有音信骤然传来,想必定是她在出府的时间里发现了重要线索。

    林栩不动声色地将那株木芙蓉之下的土壤复原铲平,又拿起干净帕子将手擦净。

    双眼远眺,其间渐渐浮现几抹清明之色。

    窗外已是一派萧条寂静的金秋景色,从早春清朗至秋日静和,疏桐吹绿,渐露萧索。

    不知不觉间她已踽踽独行至此,而眼前的未来之路,也终于在朦胧漫雾中得见几分熹微曙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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