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间的那道伤口,起初不过有鲜红的血缓缓渗出,须臾之后,便有黑青色的血漫延而出,甚是可怖。

    俨然是中毒已深的迹象。

    林栩不禁咳嗽几声。她抬眼看向身边之人,不过一个起身,他却几乎耗尽全身力气,那张脸本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格外苍白,如今那雪白双唇,都已然变得乌紫色了。

    窦言洵低头看向自己受伤的手臂,神色骤然染上几分惊色,旋即恍然骂道:“刀上居然有毒!”

    “窦言洵......”

    他抬头望去。却见先前跪坐在绒毯之上的女子面色亦惨白,眉心一跳,怔然道:

    “方才你替我包扎伤口碰到了我的血......莫非你也?”

    话音未落,林栩瘦削身子便歪倒在地。

    窦言洵慌忙便踉跄着向她奔来,神色分外紧张地查看她的伤势。

    乌头本就有剧毒,兼之此毒是她亲手熬制,特意取了大量茎叶,本想着此行一能探得窦怀生底细,二在危机时刻可以保护父亲,甚至一箭结果了窦怀生。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间,她竟然中了自己下的毒。

    窦言洵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林栩看着面前之人低头仔细察看自己鼻息和手心。那神色分明有几分在意......

    窦言洵此刻定是满心以为自己中毒是因为给他包扎伤口时不慎沾染到他的血,才转移至自己身上的。

    她忽然便心生一计。

    此招虽凶险万分,对她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绝无仅有的良机。不过片刻,她便下定决心。

    林栩面色苍白,努力将微闭的双眼缓缓睁开,轻启双唇道:

    “窦言洵,你可害惨我了......”

    明明说着埋怨的话语,眼中却全然没有半点责怪。

    言毕,林栩挣扎着用尽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缓缓伸出一只手来。

    纤长的沾染些许猩红血迹的指尖轻轻地触向他的鼻翼,稍作停留,又缓缓下移,停留在他的唇间。

    她在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己的嘴唇。

    感受到唇间传来冰凉的触感,他心中一阵怔松,看着面前女子缓声开口:

    “......反正我也要死了,你可以......抱一下我么?”

    那样低沉微弱的气息,却满是对他的哀声祈求。

    窦言洵眉心一紧,随即伸出手将她慢慢揽在怀中,一贯冷淡的眼眸中有不知名情绪在汹涌翻滚不休。

    林栩看不明白那样的情愫,也任由自己看不明白。只是闭上眼睛感受着身子被尽数揽在他怀抱中的温存,眼角眉梢上悄然爬上几缕笑意。

    那是种小小心机终于得逞后的窃喜。

    窦言洵看在眼里,半晌终于忍不住轻声喃喃:

    “真是傻。”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傻的人?

    从来见惯了尔虞我诈,看遍了趋炎附势的嘴脸,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世间比他还要傻的人。自己此生已然烂透了,他早明白自己就算死了也无人在意,不过如那风中蒲草一般轻贱,任大火焚烧,洪水淹盖,百般摧折他都毫无生还之路,他早就放弃了。

    无处可去,无人相依,无路可逃。

    不过是一条贱命罢了。

    正因为无人在意,才抱着九死一生的决心于今日有所行动,怎么好端端的行事不成,还要搭上一条无辜的性命?

    甚至这人死到临头还在偷笑,只因为自己终于抱了抱她?

    怀中之人原本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却渐渐没了血色。

    如若她先前没有为自己包扎,眼下根本不会中毒,也就根本不会死......

    如她所言,自己确实害惨了她。

    窦言洵心思一沉,慌乱间不敢再做他想,匆忙便膝行至雅间内的红木桌几旁,其上还安然放置着一壶热茶和几个空杯盏。

    他顾不得心头钝痛,便颤抖着将那壶中的热茶倒入杯盏之中,复又慌忙奔回那歪倒在绒毯之上的女子身边。

    “喝下去!”

    林栩被他搀扶起来,那杯茶水随着他执杯的手不住颤抖亦随之泼洒了大半。

    窦言洵从自己敞开的中衣内里伸手探了进去,许久才颤颤巍巍地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玉瓶。

    他咬着牙将那木瓶塞拔去,再伸开手心,可抖动半晌只有一粒红色药丸掉落出来。他低声咒骂一句,再度抖动几次,可无论他如何拼命晃动,那白玉瓶都再无任何东西掉出来。

    那是他平日里随身携带已备万一的解药。

    如今却只剩一颗了。

    窦言洵眸色暗淡几分,不过思虑片刻,便将那枚药丸塞到她的唇边。

    “这是由雪莲和羌活制成的药丸,能解百毒,可以起死回生,吞下去!”

    情急时刻他一直在用命令的口吻对她说话,好像生怕她会拒绝。

    林栩微弱开口,声音已虚无到如天际浮云般飘渺易散。

    “这唯一的解药......给了我,你怎么办?”

    窦言洵看着怀中已然奄奄一息的娇弱女子,明明已经快要失去呼吸了,却还在担心他的安危。

    他双眼已经沉的有些睁不开了,此刻却也顾不得许多,只想将她的嘴唇扒开,将那粒唯一的解药塞进去。

    谁知怀中之人却用尽仅存的所有力气,将双唇紧抿,任凭他如何使力都无法掰开。

    林栩再度咳嗽几声,便有乌紫色的血顺着嘴角涌出来。那双每每看向他都格外灵动的双眼如今已经尽失神采,格外涣散的望着他,轻声道:

    “若公子为救我而死......我便是做鬼都不得安宁......”

    窦言洵看着那张满是决然的面孔,不知为何,他的心明明因为中毒已经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却还是能感受到自己胸膛深处有极深的震动,正顺着五脏六腑缓慢传来,直至蔓延到自己的指尖。

    他的手指在止不住的轻颤。

    林栩反而缓缓勾起唇角,纤长的手指将那粒红色药丸推到他的唇边。

    “......可若为救公子而死,栩儿此生......便无憾了。”

    那张血色尽是的娇小脸庞,上一回见她还是在暗巷之中,自己以掌心紧紧箍住她细长雪白的脖颈甚久逼迫她,威胁她。纵然这样,她都全然没有怪他,反而那双眼睛灿若星辰地看着他,面颊绯红地说:“总要有个名分的好。”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离开的,只记得那时他闻言亦如今日这般心思颤动,久久无法回至平静。

    仿佛已经过了许久,又仿佛那一切不过发生在昨日。原本他二人毫无交集,如今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身边。

    不行,她还不能死。

    ——他才不准她平白就这么死了。

    窦言洵瞬时回过神来,随着半露的胸膛猛烈起伏,他亦忍不住咳嗽数声,黑色的血不断嘴巴里涌了出来,他匆匆以衣袖将唇边血丝抹掉,双眸中狠戾毕现:

    “什么死不死的,真是晦气!我决不允许你我今日命绝于此!”

    言毕,他便伸手拔下林栩插在头上的一支红玉芙蓉凤尾金簪,不过以那尖锐的簪尾轻轻一划,他手中那粒药丸便被拦腰砍成两截。

    窦言洵以掌力逼迫她张开嘴巴,将半粒药丸塞了进去,再以一旁的茶水灌入她的口中,亲眼见她咽了下去,这才将那剩余的半粒药丸扔进自己的口中。

    忙完这一切,他亦没有了力气。终于缓缓闭上双眼,躺倒在她的身侧,任由五脏六腑感受毒性一点点蔓延。

    耳边响起他喘着粗气却无比虚弱的话音:

    “反正天命如此,若今日那些护卫亲兵刀上抹的毒性过强,便是这雪莲都救不了你我,我们皆会丧命;倘若那些人所用不过区区常见之毒,那......”

    林栩侧头向身边人看去。

    两人所躺之地早已被鲜血浸湿,明明身处如此血腥之地,如此命悬一线之际,那人的唇角竟然还在微微上扬。

    感受到她的注视,窦言洵缓缓开口,继续未说完的话语。

    “——那么你会嫁给我。等进了窦府,你再好好答谢我今日救命之恩也不迟。”

    待眼眶之内所有情景回归混沌之际,林栩用尽一切力气将目光转移到一旁的地毯上那支金簪。

    蜷曲繁复的凤尾之中,藏有一小包她提前备好的解药。那是在她熬制乌头剧毒之际,栀芫放心不下,硬要她将专门用来解乌头之毒的甘草与半夏磨成粉而制成的解药。只需轻轻敷于伤口之上,便可纾解剧毒,以备不时之需。

    她没料到自己今日会中毒。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窦言洵。

    不过眼下,却也派不上用场了。

    在意识涣散之前,她轻轻握紧了躺在身侧的窦言洵的手。

    .

    待她再睁开双眼之时,身边却已然变了一副场景。

    四周灯火通明,伴有袅袅清香随着烛火摇曳而令人心神俱醉。无数朱红色的幔帐层叠,在她头顶上方高悬,随着微风而柔柔的飘坠下来,显得愈发如坠云雾一般。

    那股香气亦非寻常,不过甫一入鼻,便好似烦恼尽失,周身再无任何忧虑。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双眼已然沉得很,浑身依旧毫无力气,用尽全力却只得轻动双唇。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得不远处有细微的响动声传来。

    那是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像是身形轻盈的女子。

    果然,不过须臾,便见眼帘中骤然闯入一个模样十分娇艳的赤色衣衫的女子。

    只见她肤色雪白,乌黑秀亮的发丝高高盘起,束成灵动的芭蕉髻,双耳佩戴着一对成色上佳的白玉镂空雕凤坠配,随着身姿移动而晃动不已。

    美得像是一捧幽然绽放的赤色海棠,颇有种令人过目不忘的妍丽。

    见她醒了,女子“噗嗤”一声掩嘴浅笑道:

    “倒是终于醒了,不然我还以为我这宝药失效了呢。”

    不过一张口,便让林栩头痛欲裂。

    因为这声音,她竟然熟悉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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