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当晚林家上下聚在一起用晚膳。

    林甫前些日子又因灾情繁复,而频繁巡视灾后振兴有功,便于朝堂之上得了肃帝两句嘉奖,这对官员来说自是天大的好事。

    府内近日连逢喜事,一众仆从们自然卯足了劲献着殷勤,好讨主子欢心,而得些封赏。

    齐柔儿刚住进来,又带着两个孩子,高宥仪心中再气闷,得了林甫首肯之事还是得拿出几分当家主母的面子。故而只得暂且将满腹委屈咽下,将那齐柔儿和两个年幼的孩童先安顿在齐氏所居的漪兰苑内,又命人打扫了两件干净宽敞的厢房供她们母子居住。

    在后院与高宥仪又细细聊了几句后,林栩心中渐渐明白此番的来龙去脉来。

    齐氏乃沐京城北屠户之女,早在年初洧龙江水患频发之时,她家中年迈父母便已双双逝世,唯留了一个她孤身在世,这才致使林甫当时心中不忍,而任由她跟着自己回府等事发生。

    而这位唤做齐柔儿的美妇人,却是齐氏的亲姐姐。早年便因美貌被来沐京做生意的江州老富商看中,讨回家去做了续弦,一走便是数年。

    如今老富商也已过世,独独留了齐柔儿和两个孩子,这才使得齐柔儿复又惦记起自己那嫁入大官府中做妾的亲妹妹,一路北上而回沐京探亲。

    高宥仪如今只要一谈及齐氏便头痛不已,自齐氏有孕之后两人更是没少因为琐事而生了口舌,如今不过细细将齐氏这一出讲与林栩听,便让她心中更为躁郁难安。

    临走前,望着高宥仪明显颓色的脸庞,以及欲言又止的心檀,林栩暗自在心中下定决心。

    这根陷入掌心里的刺,如今便是再也拖不得了。

    .

    难得府内用晚膳的人数较多,孩童笑闹声不绝,倒也比起往日的安静增添几分人气来。管事便张罗着在后院花厅处支起一张黄花梨木圆桌来。

    林栩与高宥仪二人匆匆从后院主殿赶来便一早坐定。澜月亦来得及早,身形单薄,只披了一件薄绒珊瑚色披风,面色也浮现些许病色。见到她二人,柔柔勾起一抹笑,又恭谨地向高氏请了安,这才顺着位次坐下来。

    林甫一身常服,满脸疲惫,掀起帘子便阔步走了进来。

    近日他政事繁忙,又牵挂着独女的婚事,后宅亦不太平,难免心头烦闷。见林栩满脸娇俏地端坐在桌前,这才心情舒缓片刻道:

    “这几日在同窗家小住,可有何新鲜见闻呐?”

    林栩施施然站起身来,向林甫及高宥仪行了问安礼,只娇俏勾唇含笑。

    幸好窦言洵早已派人来打点好一切,不然她回家后,还真不知该如何在父亲面前解释自己这两日的消失不见。

    没说几句话,便听得一阵人声伴着孩童的蹦跳声自殿门外传来。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却是齐柔儿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眼下她俨然已梳洗完毕,换过一身湘色金菊吐蕊底纹瑞锦大袖衫,远远望一眼,果然身形丰韵而气质怡丽。与齐霜儿有几分相似的面孔盖着一层厚厚的脂粉,随着朗声言笑而不禁有细碎的浮粉飞了起来。

    林栩暗中瞧了一眼高宥仪,自己这位继母最藏不住心思,那张明媚的脸庞当即便黯然下来。

    齐柔儿才坐定,便又见齐霜儿稳步走在最后,身边的小丫头无比谨慎小心的将她搀扶着走进厅内。

    玉梅如今应该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一双眼睛乌亮,却将厅内众人扫了一遍而不说话。

    齐柔儿忙拉拉女儿的小手,示意她请安,玉梅却只是害羞地藏在齐柔儿身后,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坐于主位之上的林甫。

    齐柔儿看一眼林甫,这才笑道:

    “玉梅年纪小不太懂事,可能是才来了这里还怕生呢,还请林老爷千万别见怪。”

    说罢,又轻轻拍了拍那个面色稍黑的男孩的肩膀,柔声道:“海平,你比妹妹年纪大,可不能不懂礼节,快给老爷夫人请安。”

    名叫海平的小男孩倒是不露怯,只是面色平静走上前,看一眼众人,行礼请安道:“海平向林老爷、林夫人、澜娘娘、姐姐问安。”

    言毕,又规规矩矩地站在堂下,也不乱动,瞧着却是比白日在枫林中初见林栩时更加沉稳了些。

    纵然这几个母子再为不速之客,到底孩子无辜。林家常年家中未曾有子嗣新诞,眼下瞧着海平模样看着也老实,林甫又是一向极为喜欢小孩子的,便开口问道:

    “海平?可取的是‘四海升平’之意?”

    齐柔儿见林甫主动开口询问,忍不住欣喜道:

    “回林老爷,可惜妾是个不识几个字的粗人,这孩子的名字还是当年海平出生时我那故去的官人取的,奴家也不知是何用意,只当是个极好的寓意。可惜如今已有七八年过去,却也早已物是人非......”

    不过才开口说了两句,她便像触及心底伤痛一般,双眼蒙上一层泪意,那张抹得雪白的脸庞已是泪盈于睫。

    眼见齐柔儿骤然一副美人垂泪的模样,在场之人不免都有些尴尬。

    林甫轻咳一声,复开口道:

    “这名字取得倒是不错。四海升平,万物归一,颇有家国天下的胸怀。”

    言毕,他回头示意府内管事上前,淡淡道:

    “如今你们孤儿寡母也属不易,又从江州一路北行至此,想必舟车劳顿,定是十分艰辛。赵管事,你回头派人给这两个孩子安置些新衣裳,再从库房里拨一些能用的笔墨纸砚等物什给他们送过去,住在府里的时日,大人便罢了,总不能耽误孩子的功课。”

    赵管事连忙应是,便马不停蹄的退下准备了。

    齐柔儿闻言更见喜色,连连婉声道谢。齐霜儿笑容得意,自然好一番张罗,姐妹俩这才带着孩子坐下。

    待终于安顿好后,心檀便吩咐小丫头们逐个走了进来,将早已备好的各色菜肴呈了上来。难得府里客至,晚膳比之往日更要繁盛丰富许多。

    林栩病了两日,倒也有些想念家中的饭菜,不免食指大动。

    她夹起一块摆在面前盘中的五味杏酪羊肉,一口咬下去便觉入口喷香。羊肉早已蒸的软烂,后厨想必挑选的是肥腻适中的幼羊崽,毫无腥气,又经由杏仁独有的甜香平衡中和后,更有一番独特风味。

    正埋头吃饭间,却听得“哇”声的哭嚎声骤然打破厅内的静默,却是坐在她正对面的玉梅张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都被这突兀的哭声唬了一跳。

    高宥仪张口问道:

    “方才这孩子还好好的,怎么好端端便哭了?”

    齐柔儿忙放下筷子,将玉梅抱在怀里哄,柔声问道:

    “梅儿,怎么了?”

    玉梅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边哭边啜泣,在齐柔儿温声询问数久后才抽抽嗒嗒地开口:

    “梅儿想吃羊肉——”

    林栩抬起头来。

    只见玉梅伸出小手,食指径直指向摆在自己面前那盆冒着热气的杏酪羊肉。

    林甫闻声忍不住笑道:

    “到底是孩子心性,不过是盘羊肉罢了,你给她拿过去吃便是。”

    齐柔儿温然应了声“哎”,正欲双手端起那盘羊肉,却又在空中停滞住。她几分迟疑地打量着正吃着羊肉的林栩脸色,犹豫道:

    “这怕是不合适吧,小姐还在吃呢。”

    齐霜儿已至孕晚期,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先前只不过小口小口饮着一碗老鸭汤,如今亦放下勺子,慢悠悠对着玉梅道:

    “正是,栩儿一向最爱吃这道菜,你既是客人,便要乖乖让给姐姐吃,咱们吃些汤羹甜点得了。小孩子家,吃糕点都邋里邋遢的年纪,哪里就咬的动羊肉了?”

    玉梅已哭得鼻尖通红,听见这话,却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拽着姨母的袖筒,满脸委屈不再出声。

    海平见状,站起身来,将自己盘子中夹了两块糖蜜栗子糕放到玉梅的盘中,语气亦轻柔了几分:

    “妹妹,吃这个吧,你寻常不是最爱吃栗子么?”

    澜月亦出声解围,吩咐侍女画眉将自己面前那道羊蹄炖笋换至齐柔儿及玉梅面前。

    “正好这几日我身子乏累,还未必能进了这性属温热的羊肉,这羊蹄颇有嚼劲,又很是暖胃,玉梅快尝尝吧。”

    玉梅却只是摇了摇头。那根指着林栩面前的那道杏酪羊肉的手指,却始终未曾放下来,就这样直勾勾的盯着她。

    林栩心中一笑,慢悠悠将手中筷子放下,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才抬头看向玉梅。

    眼见林栩抬头看她,玉梅片刻怔愣,随即便整个人缩了回去。一个劲儿地往齐柔儿的怀里钻,旋即便有女童的闷声哭泣声传来:

    “姐姐好凶,玉梅好怕,姐姐不要打玉梅......”

    齐霜儿连忙温声道:“梅儿这说的是什么话,栩儿姐姐怎么好端端的会打你呢?”

    林栩将双唇愈发抿的紧了些。

    齐柔儿安抚地拍着玉梅的背,面露难色地看了一眼林栩,尴尬开口道:

    “林小姐您莫要见怪,这孩子寻常便爱哭,今日可能又是骤然到了新环境一时间适应不过来。说起来,白日里在枫林处这孩子也是看见您后便吓得直哭,我真是劝都劝不住......”

    “我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待玉梅又亲切,妹妹好端端的怕我做什么?”

    林栩冷声开口,淡淡扫一眼齐氏姐妹。

    话音未落,她便勾起唇角轻声道:

    “既然玉梅妹妹想吃羊肉,我又比她年长许多,自该要懂事些成全妹妹的。”

    她回头给竹苓一个眼神,竹苓便即刻会意,从侍立的小丫头手中接过一个空碗递给她。

    林栩站起身拿起汤勺,将那盆杏酪羊肉连汤带肉一勺接一勺的舀到那个空碗中。她手上动作不停歇,直至那个碗中的羊肉堆至小山丘一般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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