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垂眸的面庞满是娴雅神色。一眼望去极为乖巧,举手投足间更是隐隐流露出教养极好的千金仪态。说话间,她鸦青色的浓密睫毛随之轻颤,白皙面颊有红晕若隐若现,比起往日的清冷疏离,如今更添几分初为人妇的娇憨。

    早有侍婢为她布置好了座椅,林栩拾起宽大裙裾,施施然落座。

    白氏半晌不再言语,满面微笑地品一口茶,方把玩着手中茶盏,慢条斯理道:

    “你既已过门,往后便是我们窦家的儿媳了,我便也与你掏心掏肺讲几句体己话。从前弈徊委实算不得成器,我这个做母亲的看在眼里,实则心里总是难堪忧虑的紧。林右丞品行高洁为人廉正,想必教养出的女儿自不会差,是而老爷与我才肯放心将弈徊交给你。有你在,往后我对老二也可放心几分了。”

    弈徊,便是窦言洵的字么?她先前竟从未听旁人或他自己提起过。

    又见白氏提起父亲,林栩忙欠了欠身,谦卑道:“儿媳谨记母亲教诲,往后还请您多教绰言些规矩。”

    借故直起身子时,她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窦怀生。

    却见其依然端坐于黑楠木圈椅上,神情端正中透着分外亲和,除此之外,仍然看不出什么端倪。

    几人又静坐了片刻,却听得门外一阵人声响起,夹杂着婴儿的牙牙学语声。白氏身边的一个衣着体面的丫头旋即碎步走了进来,低声禀告道:

    “夫人,是大少奶奶带着朗哥儿来给您二位请安了。”

    白氏闻言面色拂过一丝欣喜,忙道:“快请进来。”

    不多时,便见一位身披米白色缠枝牡丹纹镶边翻毛斗篷的年轻妇人走了进来。其后跟着一位模样十分和善的老嬷嬷,怀里抱着一个裹着红锦绒线暗纹软绸的孩童,恭谨地走至殿内,向窦怀生及白氏请安。

    林栩不过匆匆看了一眼那位妇人,便被其美艳容颜惊诧住而怔了许久。

    那是一张分外明媚的脸孔,有灿若桃李的明媚与娇色。只见她身形绰约,饱满光洁的额头上贴娇艳桃花钿,眉眼深邃却毫无凌厉感,双唇粉嫩若朱樱,那是一种中原大地并不常见的风情。自她缓步走进来,竟连古朴沉寂的殿内都明灿灿地亮起来。

    想必这便是窦言舟那位生长于塞北的名门千金冯黛珠,亦是昨日她入府时在池塘畔偶遇之人。

    白氏面上笑意愈发和蔼,温和抬手示意冯黛珠站起身来。

    “今儿你来得倒早,朗哥儿昨晚可还乖着,别又闹了你和大郎一宿吧?”

    那位嬷嬷极有眼力见地将怀中婴孩抱与白氏看。白氏接过孩子,当即便欢喜地合不拢嘴,眼尾皱起深深细纹。

    冯黛珠三两下便伸手卸下身上的斗篷,随手递给身边丫头。她一边整理裙裾,边灿声笑着: “可该您惦记,这孩子寻常便跟您最亲,昨夜硬是吵着闹着要祖母抱呢,我怕打搅您,硬是哄了半天才睡去。这不,一大早早膳也顾不得用,便赶忙将朗哥儿抱来给您请安了。”

    说话间她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言语爽朗而俏皮,又十分落落大方。几句玩笑话便将白氏哄得欢笑连连,忍不住嗔道:“合该你是个爱说笑的。”

    林栩微微一笑,顺着白氏的话应道: “小侄儿眉清目秀,看着与大哥倒很是相像,也带着几分父亲的气度,想来往日长成定是个聪慧伶俐的孩子。”

    朗哥儿此刻正白氏怀中抓着手指嬉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嘴里咿咿呀呀,不时发出几声含糊的笑声。

    白氏闻言抬头看向林栩道:“这孩子如今才不过五个月大,却模样可人儿的紧。你才进门不久,平日里也该多来看看朗哥儿,和你大嫂多亲近些。你们年纪相仿,作为妯娌,往后也好彼此有个伴儿。”

    林栩欠身应道:“儿媳谨记母亲教诲。”

    冯黛珠正端着茶盏细细品着茶,笑盈盈地接过了话头对林栩道:“方才还未来得及和你打招呼,瞧我这记性。”

    她一壁将手中茶盏放下,一壁笑道: “想必你也已经知道,我乃塞北冯氏,闺名黛珠,咱俩瞧着年岁差不多,他们俩兄弟平日里又亲近得很,以后可算是有伴了。栩妹妹有空常来坐坐,咱们这些做妯娌的以后可该多走动走动,你刚过门,若有什么不懂的,也尽管来问我便是。”

    林栩看向冯黛珠,微微点头致意:“那就多谢大嫂了。”

    冯黛珠随手拂了拂身侧的裙摆,笑道:“咱们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你我同为窦家妇,自当互相关照。”她的声音柔中带俏,整个人举手投足间又落落大方,更有着寻常女子不多见的豪情与爽朗,令林栩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只见冯黛珠一身靛青海棠纹状花软缎,肩上披着一件缀满数颗珍珠的肩披,随着她言笑间珠粒亦随着身子轻轻晃动,愈发衬得面容鲜妍明媚。

    白氏笑着点头道:“黛珠这孩子,一贯是个热心肠的,你们两人正好做个伴儿。”她转而看向窦怀生,神情中透着几分感慨,“这几年家里人丁渐渐兴旺,朗哥儿也日渐长大,家中的热闹倒是越来越多了。”

    窦怀生微微颔首,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沉吟道:“是啊,家中人多了,也该多些热闹。你们这些孩子们好好相处,将来咱们窦家才会更加兴旺。”

    冯黛珠闻言笑道:“父亲您说得极是,家和万事兴,府中一向和和睦睦,想必日后家中只会越来越旺。”

    正说着,丫头端来新茶呈了上来,小心地为众人一一将茶杯添满。

    冯黛珠轻抿一口,随即又笑道: “这茶倒是极好,品着像是新下来的泰安茶。我便知道父母亲这里多的是好宝贝儿,我们这些做媳妇儿的也都有福,跟着您二老沾光了,合该往后请安更加殷勤些的。”

    白氏被她几句玩笑逗得开怀,假意责备道:“你这丫头总爱这么说笑,哪日你若真的文静起来,我才要觉得不对劲呢。”

    朗哥儿不过四五个月大,正是懵懂好奇的年纪,眼见众人笑声不绝,也咿咿呀呀扑腾起来。他初次见林栩,不免觉得稀奇,小手一个劲儿地向林栩伸去,白氏见状便让林栩也抱了一会儿朗哥儿。几人没坐一会,窦怀生还要处理政务,便都而先行告辞散去。

    出了正厅,秋日晴光洒落庭院,难得是个极好的日头,碧空如洗,柔和阳光透过廊下的雕花窗棂斜洒进来,洒下一片碎金般光影。

    前院路两侧栽种着不少高大的桂花树,空气中弥漫着馥郁香气。林栩低头走过石板小径,细碎的石子嵌在青石间,万间四寂间唯余她与竹苓的轻微脚步声,倒显得格外宁静。

    她绕过后花园,眼前便是一块匾额,上写着“回雅居”的字样。名字与她未出阁时在林府所居的落雅居倒有几分相似,只是这座别院更多了几分寂静沉稳。

    院墙内,一片稀疏竹林随风轻晃,婆娑倒映在灰墙之上。院内几张石桌石凳依着嶙峋假山而设,角落点着几株娇小的紫薇花,虽然已是秋末,但仍有几朵倔强地开着,点缀在枯叶之间格外亮眼。

    室内入目皆是新婚的隆重装饰,处处可见大红喜字儿,深红色帐幔随风轻曳,伴着殿内焚着的清冽合香扑鼻四散。角落处高大的红木雕花屏风上刻着精致的山水图,几只古色古香的青花瓷瓶静静地摆放在厅角,烛台上尚残留着几滴红烛的蜡泪,似乎还留有昨夜成婚时的余温。

    墙壁挂有几幅墨宝及水墨画,字迹苍劲有力,看得出笔力不俗,画卷则笔锋细腻而墨色淋漓,不过寥寥几笔却有着写意山水的壮阔景色。

    她站在厅内,目光慢慢掠过这些物件,每一处都带着格外陌生的气息,心中不免却泛起一丝微妙的情绪。

    整座别院虽然看似雅致清幽,却独独少了一丝烟火气,显得过于冷清。似乎从前住在这里的主人,性子也如此寡淡黯默。全然不似其外表的恣肆惬欢。

    曾经她满心筹谋着接近窦言洵,如今终于嫁了进来,仍然觉得四周朦胧一片,让她无法看得清楚,总归得慢慢学着适应。林栩缓缓坐至那张拔步床之上,指尖抚过柔软光滑的褥面,上绣鸳鸯戏水五彩丝线的吉祥花样。

    昨夜便是这里,自己与窦言洵合衣躺在这张床上,虽没夫妻之实,可从此以后,旁人只会唤她一声窦夫人,她与他之间,再也不是毫无关系的过客。从筹备至出嫁,暮去朝来不过月余,一切都快得好像做梦一般。

    这些日子,林府亦接连有事发生。

    自齐霜儿产下一子以后,便因生产时大出血伤了身子,从此整个人都虚弱如枯草般,再也没了精神,唯独吊着一口气。她姐姐齐柔儿自然伤心欲绝,但奈何在齐府只是客人,哭闹了几回不成后只得每日含泪在床前照顾妹妹。

    齐氏平日里坏事做尽,心机深毒,如今又坏了身子,再无力照看孩子。几经思量之后,林甫便在高宥仪的劝说下,将那孩子归至府内温柔体贴的澜月名下。

    而待她出嫁前日,澜月已经照料荣哥儿将近大半旬,升为府里的姨娘了。

    林栩为了打点好这一切,便也顾不得自己的婚事,难免有错漏发生。还是高宥仪放心不下,忙前忙后地为她准备嫁妆、迎亲等一众琐事。出嫁临行前,府内众人皆满心不舍地相拥而泣,万般不舍,许多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家仆亦心怀感慨,落了几滴眼泪。

    可她别无选择,只能狠下心来,一步步走进那座大红轿辇。此去一别,她便不再是林小姐,而是窦二少的夫人了。

    因这场婚事经由中宫首肯,林甫与高宥仪又百般担心她受了委屈,嫁妆更是给足了排面,足足安排了六十箱。她本想一切从简,几经折腾之后拗不过一心惦念她的双亲,也只得同意了下来。

    而与她一同来窦府的,除了作为陪嫁的竹苓、自小陪着她长大的秦嬷嬷,以及从前在落雅居伺候的两个丫头青茉与绒薇,便是梁徵元走时嘱咐留下保护她的两名护卫,周齐与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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