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公主府来了请帖一事未几便传遍全府,待到黄昏时分,林栩坐在圈椅上细细喝着才煮好的七宝擂茶,白氏头戴抹额,温和瞧着她道:“此次长公主府可还有什么说辞?如此骤然下帖,又是设宴,倒叫人惶恐。”

    煮的软糯的糯米和红豆入口生津,唇齿间尽是香甜,林栩将茶放下,规规矩矩应道:“回母亲,信里未说因由,只提及宴席一事,想必是长公主府入冬设宴,寻常邀请些妇人做客罢了。儿媳曾在芝琼堂进学过时日,想必是郡主念及同窗旧情,便一并邀帖来了。”

    白氏指尖拂了拂衣襟处的纹理,“倒也在理,只是你进门到底也未有些时日,若说是只邀请家眷命妇们,大房性子爽朗,又是个聪慧的,亦应在名册之列,不过若是郡主念及旧情,确也可见长公主府是仁和慈善的。羽瑟如今身为坤柔郡主伴读,寻常侍奉在郡主身侧,亦是多亏了郡主平日的照拂。”

    林栩何尝不明白,顺势点头道:“母亲所言极是,其实儿媳独自应邀前去亦心中惴惴,总得身边有人相伴才好,贞小妹如今与郡主极为相熟,有她作伴前去儿媳便也心安了。”

    白氏神情果然舒缓许多,二人又说了会话,门外便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福琏回禀后院的郭姨娘带着孩子来请安了。窦家上下极守规矩,晨昏定省是日日少不了的,林栩又向白氏恭敬地行完礼,才带着竹苓退了出去。

    一路踏着寒风而归,纵然手里握着暖炉,依然觉得寒气逼人,叫人睁不开眼。又转过几道回廊,四处除去几棵光秃秃的枝干外唯余清寂,竹苓侧着头小声道:“奴婢前些时日听弄玉讲,这位四小姐品性乖张,很不讨老夫人欢心。”

    林栩踏在一片枯叶上,脚底传来细碎轻响,描摹精致的一双黛眉轻蹙,眉心藏着几分思量。下元节那日,她曾与郭姨娘及四小姐打过照面,彼时的四小姐一身崭新的妆花小袄吉服,眉眼机敏,对她很是好奇,除此之外却也再没什么交集。

    她刚刚从白氏那里离开时,四小姐耷拉着脑袋,精神却瞧着十分萎靡,郭姨娘神色也有些紧张,或许唯恐女儿行为不当便又得了主母的责骂吧。不过匆匆一瞥,她心中惦念着三日后前往长公主府赴宴一事,也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

    到了傍晚,天色愈发昏暗起来,林栩窝在芙蓉塌上,起初还捧着书卷仔细看着,而后便愈发连字句都辨认不清了,她随手翻过一页,头也未抬:“青茉,掌灯。”

    不多时身边便骤然亮了起来,她读着掌中书页,有些段落晦涩难懂,不由得便轻念出声,却还是未尽知其意,廖珚精通文史,想着届时可以趁着宴席当面问她,她便伸手向一旁的笔架摸去,几经摸索却全然未见山字笔架上她先前摆放的那只狼毫,林栩抬起头来,便看到窦言洵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侧躺在错金镂空炕案一旁,随手把玩着她的笔毫。

    窦言洵斜睨她一眼,这才将狼毫扔去一边,撑起头来看她,桌案上那盏青纱灯照亮他半侧脸庞,神情仍是懒懒,盯着她双眼,勾唇一笑:“夫人读书倒是认真的很,连我进来半晌都未曾发觉。”

    想必方才连灯都是他起身掌的,林栩见他打趣,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便将手中书卷放下,笑道:“今日夫君回来的倒早,衙门的事可都处理完了?”

    窦言洵眼尾有淡淡的松懈,他随手解开几粒袖扣,无所谓道:“左右也是翻折子打杂,做些琐碎应付差事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案几上摆放着一盘桂圆,他便探起身来抓了几颗,便有一缕幽香旋即飘入她的鼻尖,并非窦言洵寻常所用的薰香,也不是整个回雅居殿内焚的沉香,她轻蹙眉心,只觉得这香气颇为熟悉,细闻起来倒像是那日在月欢巷的气味。

    原来忙完公事,又去会了会符青,这才回了府内。

    她低头挑了了几粒个儿头大的桂圆,亦仔细剥着,新下的桂圆子果肉厚实,散发着特有的清香,她将剥好的果肉单独放在一旁的琉璃盏中,推至他的面前。

    既然难得早归,她便吩咐小厨房多添置些菜肴,待到晚膳备好时,两人都已等的饥肠辘辘,窦言洵难得心情不错,又点名要了一壶冬酿。添了蜂蜜的屠苏酒格外清洌,入口又是醇香,配着几盘滋滋冒着热气的蜜汁烤肘子,炙羊肉等肉食,色泽诱人而食指大动。

    窦言洵寻常多吃河鲜海味,因他夜夜晚归,又因上次一事让林栩不必特意为他准备晚膳,是以今日的饭菜都应着林栩的口味准备,她尝了一口烤的酥脆的乳鸽,抬头瞧一眼对面,却也全然未有吃不习惯的神色。

    窦言洵抬起眼时,便看见林栩冲着他眯着眼笑。眼角眉梢缀满了笑意,那双平日里总是湿漉漉泛着凛气的眼睛,如今竟如一汪春水般温和起来。

    “怎么?”

    窦言洵微扬眉毛,问她。

    林栩放下手中筷子,神色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放在圆桌上的白玉酒壶,眼神中满是殷切:“这个冬酿......我可以尝尝么?”

    窦言洵不意她如此问,烛火摇曳中忽然晃了心神。又一转念,林栩好像总是会冷不丁地答非所问,或者干脆避而不答,又总能出其不意地让人猜不透。

    譬如昨天夜里那个猝不及防的吻,待她凑近时,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觉得浑身一滞,待明白发生何事时始作俑者却又快速弹开了,唯独唇边留下一阵伴有清甜气息的余温。

    又譬如眼下,她虽然开口征求他的首肯,然而未及他应答,林栩便自顾自地端起那壶酒来。向来独他一人小酌,连带着酒盏下人都因疏忽只备了一份。林栩想了想,索性便将酒倒进他的酒盏中,再小心地端起来。她凑近闻了闻,下一瞬,便仰脖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窦言洵又一怔愣,才反应过来向前探看,果然杯中干净见底,她竟然全都喝尽了。

    林栩品了品口中的余香,果然香甜清冽,别有一番滋味,从前在林府时甚少见到以蜂蜜酿制的冬酿,今日一品,确然不俗。

    她便又端起酒壶来,又在杯盏中添了满满一杯,笑嘻嘻道:“夫君的品味不俗,酒味香醇,实属佳品。”说罢便又要仰起头端杯而尽。窦言洵眼疾手快,伸手便拦了下来。

    “这酒酿了足足一年有余,别看清澈,却很是醉人,你还是......”

    他才将那杯酒放到桌几上,便见面前方才还好好的人如今两颊浮上一片绯红,眼神也迷离起来,却还是一副笑嘻嘻的面孔:“夫君为什么不让我喝了?”

    这冬酿竟有这么好喝么?

    他来不及腹诽,面前人愈发摇摇欲坠起来,窦言洵顾得不许多,当即便站起身来上前扶着她,才一揽过她的臂膀,下一瞬林栩整个人便如八爪章举一般攀附上来,险些推搡他至墙边。窦言洵站定身子,勉强将她扶起来,果然她已醉的不轻,更是连路都走不了了。

    窦言洵将她扶到旁侧的软榻上,林栩口中依旧喃喃不停:“好喝......”

    两人拉扯之间,他束发的青色发带也险些散落下来,窦言洵随手将发带甩至身后,刚欲离身,衣领便被躺在床榻面色绯红之人一把拽住,他避闪不及,便整个人跌至她的身上。幸好他眼疾手快,以右手撑在扶手上,才不至于伤着她。

    没想到她酒量竟如此之浅薄,简直可以说是奇差无比,窦言洵的目光扫过林栩的脸庞,她已然醉极了,唇边却还噙着笑意,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么?

    方才用膳前,她分明闻出了月欢巷的味道,却还是不过眉心一簇,便匆匆移开目光,甚至还颇有些闲情逸致地为他一粒粒剥了好些桂圆。

    她明明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眼下更是笑意不止,甚至别说如今喝醉了,便是方才还清醒时,用膳时眉角眼梢也都满是笑意。

    真正在乎爱慕一个人,如何能不在意他的行踪,如何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按下不提?

    他早就猜到了林栩此人心机颇深,所谓痴心爱慕,所谓一心求嫁,分明便是哄骗旁人的障眼法罢了。他早就猜到了。谁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心思翻涌不休,窦言洵又看了身下人一眼,眉眼恢复冷淡清明的模样,都是拙劣的把戏罢了,竟胆敢哄骗他,简直痴心妄想。往后这人再在他面前演戏,他是绝然不会信的。

    他直起身子,林栩却眼神半眯着,喃喃低语夹杂着酒气飘散而来,吹到他的脖颈上。他听不清楚,也没心情听下去,脖颈间的热气却弄得他痒痒的,窦言洵不耐烦的移开眼睛,却瞥见那乌黑狭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眼尾有几滴晶莹的泪珠滑落下来,滚到了她纤长白皙的脖颈间,又一路淹没进了衣衫里。

    “窦言洵,你多陪陪我,不要其他人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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