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低声道:“小姐菩萨心肠,昔日给齐柔儿的盘缠已经足够打发她们母子几年的营生,又有空置的宅子让其住下安顿,饶是齐柔儿再不知感恩,也该懂得些进退,他们孤儿寡母,势单力薄,想必此后也再不会给林家生事端,便由她们自生自灭吧。”

    林栩淡淡点了点头。

    抬头而望,只见月色轻盈如水,云影悠悠穿梭在天幕之间,时而遮掩住那轮玄月,时而又将洒遍满地清晖。

    云疏影斜间自是一片清寂,她正欲低下头来,却在那团云雾之中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房檐之上似乎有一道暗影一闪而过!

    只见那道黑影动作十分迅捷,带着凌厉之势,分明身手了得,不过一瞬便消失在了那抹浓重的夜色中。

    她淡敛眉眼,与身边的周全交换了一眼神色。

    周全手按在腰侧别着的尖刀之上,朝她点了点头。

    果然,从前她预料地不错。

    看来今夜窦言洵独自待在书房中,趁她离府之际,亦有所动作。

    还是那日初雪之际,她第一次察觉到异样。分明是冬日才落下的细雪,庭院内一条半隐在竹林间的小径上却依稀有半截脚印留下。细观其尺寸,分明属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她熟悉窦言洵的脚印,亦与周齐周全二人做了对比。并不属于他们三人。

    是以,她也只是不动声色,暗中记下那脚印的尺寸和花样,此后一直小心留意。

    年底之时,府内各处来了好多伙计忙前忙后,张灯挂彩,于是别院的房檐上亦留下了一小块油污的痕迹,是她暗中派周齐二人故意留下,只作是伙计们登高挂灯笼时不小心沾染上的。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周全便在天即将破晓之时发现油迹处又留下半块脚印。

    分明与雪夜那日的,出自同一人。

    起初她亦曾怀疑过窦言舟。这位家中瞩目,颇受众人尊敬的嫡子仕途一片大好,又与窦言洵比起旁人来更为亲近,何需在别院如此鬼祟而掩人耳目?

    直至那日与窦言舟在别院小坐时,她曾近距离留意过窦言舟留下的鞋印。虽尺寸相近,但窦言舟行路时身形十分舒展,并不会有以脚尖轻轻点地的习惯和姿态。再者,窦言舟衣着用度一应是府内最为体面之人,绝不会穿靴底如此硬的鞋子。

    因而排除掉种种可能,那个脚印的归属——

    恐怕唯有窦言洵养在身边的暗卫符合所有条件。

    她便派周齐周全暗中观察数日,果然每每夜色中那抹身影出现之时,窦言洵都会独自宿在书房。

    分明是在刻意隐瞒于她。

    所谓一开始的不愿与她同房的冷漠相待,以及后来的夫妻亲昵及互相作戏,想必都不过是为了方便他独身一人寻个没人的空当听取情报罢了。

    皆是做戏而已。

    他不想要她知道此事,她也就一直装作什么都未曾察觉,唯有窦言洵出门之后,方悄悄派遣周齐周全暗中跟寻那人的踪迹。周齐周全自幼习武,是昔日梁徵元身边身手最为矫捷出色之人,然而却至今没有一次跟上过那转瞬便消失不见的身影。

    也就是说,那人的功夫,分明凌驾于周齐与周全二人之上。

    甚至可能,比他二人还要再武艺高超许多。

    先是与行刺懋亲王脱不了干系,后又有高深莫测的暗卫为其通风报信,若非她早就知道窦言洵在外人眼中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过是伪装,想必她也不会轻易相信,这个看似风流倜傥的窦言洵,实则是个千人千面,心机叵测之徒。

    而她如今日日睡在他的枕边,若在这些细微之事上再不谨慎些,恐怕早已在睡梦中便没了呼吸,只要窦言洵想,完全随时可以将她除去。

    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更为心知肚明。

    .

    回雅居四壁点着柔和而昏暗的光,隔着层层纱帘,宛若夜幕中盈盈浮动的水波。林栩坐在妆台前,任由青茉为她解下发髻,褪去所有珠钗头饰。

    她将手指放入温热的水中,周身也渐渐笼上一层暖意,随口问道:“夫君呢?可是已然歇息下了?”

    青茉低声道:“二爷晚膳和大爷几位同僚们一同喝了点酒,回来时便在书房歇着了,嘱咐奴婢们勿要打扰。”

    果然如此。她眉尾轻轻上挑,却也不再追问,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

    褪去所有装饰时,素净白皙的面庞之上似乎也少了些许凌厉,眼瞳映衬着柔柔清波,也如含了一捧清泉般清凌凌地透着几分无辜而惹人怜爱的模样。

    她轻轻将双眼闭上,只觉得疲惫。

    待洗漱完走入书房时,她不过披着一件极为单薄的米色纱衣,书房内亦是一片静谧,空气中弥漫着微醺的气息,似乎残留着仍未散尽的醉意。

    她轻轻推开里间的门,视线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只见窦言洵伏在案几旁,双眉微蹙,似乎已经沉沉睡去。他面前的酒壶斜放在桌案上,杯中残酒未尽,映出朦胧的灯光,带着几分落寞之意。

    竟已经睡熟了么?

    她轻轻上前走近几步,刚想探手去拍一拍他的肩膀,目光却不由得被旁边一幅未干透的画卷吸引住。

    画上不过寥寥数笔,是一副未尽之作。却俨然可以认出画的是一位女子。只见其容貌清冷,神情淡然,唯有那双眼睛,勾勒得分外生动,仿佛藏着难以述说的情绪,无法辨认出悲喜之色,却又像是由数抹幽远的惆怅而凝成的一束清冷而明亮的光芒。

    正在她愣神之际,青茉在旁边忍不住轻声道:“夫人,这画上的女子,倒像是您呢。”

    林栩听闻一怔,又仔细端详着那副画甚久,随即收回指尖,垂眸不语。

    窦言洵......竟然会画她?

    她的视线转向伏在案几上的窦言洵,他整个身子趴在桌按上,身子随着呼吸而均匀起伏,显然已是睡得熟了。

    林栩垂下眼帘,眸中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宽大的衣袖下是她攥紧的手心,才已温热的玫瑰花汁子泡过洗净,还微微散发着香气。保养得宜的指甲修剪成圆润好看的半圆形,内里却另有玄机。

    她小心地在其中加了一些迷魂散粉末。

    只需轻轻地抛洒一点令人吸入鼻腔,便会令人昏迷不醒,醒来时也恍若未觉,只当是沉沉睡去。

    原本想要趁着那暗卫刚离去后来探一探窦言洵的虚实。若他拐弯抹角而不言,她便将他迷晕,自己在书房搜寻。

    可没想到待她鼓足勇气走进来时,他已然醉的酩酊,甚至可能在醉倒昏睡之前,还在画她。

    这人......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窦言洵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那画中女子面容冷淡而疏离,但那双眼睛,分明只属于她。不过寥寥几笔,却勾勒的十分传神,她断然不会认错。

    夜风轻轻拂过半开的窗棂,窦言洵的身子一动未动,并不像是在假装。

    她忽然觉得心底有些许寒意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缓缓浮了上来,竟然只觉得乏累。便将外披微微收紧了些。

    再次凝望那副画卷,墨汁未干,正向下淋漓,落在地上,点点滴滴不尽。

    她轻轻叹了口气,便不再想要唤醒他,孤身回至殿内歇下,一夜凄冷无梦。

    待醒转时,已有一缕柔光洒在她的脸上。

    林栩紧闭的睫毛轻颤了颤,睁开眼时,却见窗前一个高大的身影,难得穿了一身官服,袖口的云纹繁复精致,在对镜整理束发的玉带。

    见床上依稀有动静轻响声传来,窦言洵回过头来。

    玉面簪发,颜容疏朗。

    笼在一片安静的光影之间,那双眼睛细细地瞧着她,良久,眸里的光微微晃动了一下。

    “夫人可是醒来了?”

    昨夜他喝得那般酩酊,一宿独自歇在书房,如今神采奕奕,倒像是宿醉已然清醒的差不多了。

    他走到床边,随意坐下,几寸长的发带随之轻晃,林栩揉了揉眼睛,闻着他因离得近而若有似无的青松香气,轻声道:

    “夫君今日倒是装扮的格外精神,难道可是有要务在身?”

    屯田司为工部下属第二司,平日里一众员外郎和主事们皆在衙门办公,掌天下田宅、诸司公廨田、官员宅第等事,实则清闲无事。

    他从前在那不过任着小小一个员外郎,分管官庄,自上次一事被白氏责罚后便久未出门,一直称病告假。多亏了窦言舟与工部几名才干还算说得上话,想必此事亦托了他的几分情面在其中转圜。如今既然已经好转,却是不得不去应卯了。

    窦言洵勾唇,却笑容难得清明,伸手去捏她的下巴。

    本就极尖的下巴自前段时间辛苦忙碌后,便又变得尖了不少,他不过轻轻一捏,便觉得有些硌手,于是便蹙起眉头。

    “夫人怎么愈发身形消减了?倒像是我们窦家苛待了你。”

    秦嬷嬷和几个小丫头原本在殿前候着,见她醒来后便一壁殷勤地端来了热水和干净的巾帕。

    窦言洵难得晨起这般温存,又明知是夫妻二人间心疼调笑,几个小丫头便勉强低头忍住笑意。

    窦言洵回头,看了一眼秦嬷嬷,“回头吩咐厨房每日给夫人多做点进补的膳食,若下个月夫人身子还这般孱弱,别怪我拿你们克扣你们俸银。”

    此话一出,秦嬷嬷忙连声应是。窦言洵待下人一贯清淡,既不严苛也不纵容,还甚少有这般威胁的话语,林栩睨他一眼,一壁站起身来,抓起挂在衣架上的一件淡粉色披风穿在身上。

    “夫君何须如此,下人们侍奉一向用心,是我自己平日里忧思的事多了,也怪不得旁人。”

    窦言洵一边站起身来整了整腰带,一边笑道:“那夫人可否告知,平日里是何事惹得烦心,为夫也好为你纾解一二。”

    虽知道他不过是调笑,林栩还是走近了些,在他面前揽住他脖颈,她双臂纤长,身上披着的披风随着手臂的伸展露出了大半截手臂,洁白的像新剥的藕一般。

    明明是才睡醒的模样,却没有一丝狼狈,反而面庞红润,带着几丝少见的娇憨。

    那抹红唇离他越来越近,窦言洵喉结微动,却也没有挣扎,只是看着那双明眸里闪着一丝狡黠,果然,下一瞬,那抹娇嫩的唇便躲过了他心中的期许,落在他的下巴上。

    她轻轻地吻了吻他的下巴。

    虽早已预料到此人古灵精怪,多半不会按照常理出牌,但被这么轻轻柔柔的一吻,却也让他一刹那呼吸一滞。

    不过一个恍惚,林栩环绕着他的手臂便已然松开,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跑出去好远。

    方才还投怀送抱的人如今已经拿起巾帕用热气腾腾的水开始洁面起来,他眼看时辰不早,已经拖沓不得,只得咬了咬牙转身出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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