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便是心中那个念头如一捧不会熄灭的火焰一般,鞭策着自己勤勉苦练,前行千里,即便上阵杀敌时也未曾手软......

    所做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尽快立功,趁早归家。

    离那个念头更近一些。

    可如今,那个火苗已经被微弱的,快要熄灭了。

    再见到彼时身边最亲近之人,他却已经身陷囹圄,潦倒破落。造化如此,若万般皆是命,可要怪老天,铁血无情而不开眼?

    见他眼中哀切,林栩上前一步,轻启朱唇,却只是无比轻柔地在他耳畔低声道:

    “表兄,我来看你了。”

    二人之间隔着一道斑斓生锈的铁栏杆,却似乎分明和往日别无二致。

    他望着那双饱满如圆杏的眼睛,未见往日娇憨,反而多了几分凌厉和果决。分明数月不见,她却又变了副样子,倒像是这半年间吃了许多苦头。

    而能此生能再与亲人得见一眼,一切都好似没有那般可怖了。

    他被关了足足两日,一直昏迷不醒,早已饥肠辘辘,加上满身病痛还未养好,看见那些热食便也不再推脱。林栩将那食盒递给他,梁徵元仰头便喝了一碗白粥,就着两枚鸡蛋,又在她接连叮嘱下将那碗冒着热气的鸡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一直候在牢房外的小吏得了段锦儒的吩咐,只知道是来探监的亲眷送些吃食,又见那食盒里无非是些食物,便也不再为难,三两下便踱了步子,站到了不远的背光处。

    这是在给他们二人叙旧家常而特意留了一点情面。

    吃饱喝足,热汤下肚,梁徵元这才觉得渐渐有了精神。

    他将栏杆握紧,本欲将脑海中不断浮现的那日情景讲给林栩听,但转念看一眼四周,方回过神来,便在牢房内踱了几步,背手朗声道:

    “多谢你家小姐关怀,饭菜味道可口,待梁某出去,必当结草衔环,重报此恩。”

    林栩点了点头,亦是柔柔开口:

    “公子您莫要客气,我家小姐说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当渡过此回难关。待来日春景和煦之日,我家小姐还愿与公子一同把酒对诗,共叙当年情谊。”

    高声言罢,林栩方向梁徵元使了个眼色。梁徵元冲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却见方才自己喝完的那碗鸡汤,还有一个碗盖立在一旁。

    他不动声色地拾起碗盖,却见碗盖边缘突出而内里凹陷,其中竟藏有一张字条。

    与那白瓷釉碗眼色十分相像,若非细看,极难窥见其端倪。想必方才放林栩进来之时,段锦儒和狱卒都只检查过碗内及食盒内的食物,却没想到碗盖之中反而另有玄机。

    却见那张字条打开来,其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安其彪。”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此次南下的军伍当中,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人名讳。

    惠东与涯州毗邻,临近惠江,起初不过为一个涯州下属的小县郡,但多年来惠东百姓辛勤劳作,出海捕鱼,已渐渐过上富足安乐的生活。因此便逐渐脱离涯州府的管控,请求自立为府。

    起初先帝在时一直未曾允准,直至肃帝两年前终于大手一挥,将惠东改为同涯州一样。两府百姓因此而互相看不上,因而时常稍有摩擦。

    谁料这一年年初,惠东不知因何招惹了一窝流寇,据传平日便聚扎在山区的一座山头之上,占山为王,下山便席卷个村庄,胡作非为,当地百姓也叫苦连天。

    他们此行便是为了平定流寇,尽早还惠东沿江百姓一个安宁。

    然而这支军伍不过才抵达惠东,梁徵元随行其中,便不免觉得有些蹊跷。

    那些流寇扫平当地数座村落,却并不像是普通的山匪,反而如训练有素一般,踩点、行凶等皆有特定的时机,手段也异常毒辣,绝不恋战。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但数月下来,他却终于意识到——

    好像这里的一切,都与出发前众人所想而大为不同。

    当地百姓之所以民不聊生,并非全因为流寇。

    流寇烧杀抢掠,自然可恨,却只能惊扰片刻,当扫荡结束后当地村落便会恢复短暂安宁。可当地父母官毫不作为而草菅人命,才是致使惠东流年祸乱,灾患不尽的根源。

    惠东知府与流寇两相勾结,故意出卖当地百姓各家各户的底细给流寇团伙,而那些流寇便趁深更半夜,专门突袭家无壮丁、多是老幼妇孺的村落,所到之处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家财田产,尽数散尽。百姓无官可告,官匪勾结,才致使当地成为寇患一直未平,民不聊生的人间炼狱。

    而那位稳坐惠东知府之位而岿然不动的人,便是他安其彪。

    梁徵元抬眼看向林栩,却见其已是一副了然的模样。

    那双眼睛有如霭霭月光流淌,清泠泠的十分坚定,好似能洗净他满心忧乱。

    她已经全都知道了么?

    林栩似知他所想,轻轻颔首,旋即俯下身子,十分自然的开始收拾碗筷。

    梁徵元见她动作麻利,全然未见半点养尊处优的模样,一时又是怔然,她自小便娇养在府中,何时做过这样的事?他心中一动,便蹲下身子想要帮忙。

    却听得耳边细语呢喃,响起她格外柔软,却又异常冷静的声音。

    “安其彪之子安壮仁暴尸千里之外的乡野,你在其身后不远处被人发现昏迷倒地。现在刑部有人主张是你持刀行凶,违反军令,私自叛逃,杀人灭口。”

    梁徵元心头猛地一跳,刚欲开口,便见林栩抬眼看了一眼他,手上动作却不停,接着低声道:

    “前日十四师已全部班师回京,贺将军已将数位领头流寇的缉拿归案,当地灾患已平,圣心大悦。”

    她来时带着的三层食盒本就高大,内里装带的碗筷杯盏颇多,整理起来因碰撞而时不时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几乎得以将二人低语掩盖完全。

    见梁徵元面露急色,林栩眉目淡敛,低声道:

    “我知表兄蒙冤,安壮仁所受为数道致命剑伤,而表兄最善用剑。你也可仔细回忆一二,那日情形究竟如何,你如何失去意识,又如何被奸人栽赃?”

    梁徵元眉心微动,脑海中便又浮现起那日的篝火军歌,人影憧憧,晚风猎猎,以及军帐中那道一闪而过,却行踪诡谲的黑影。

    他不禁深吸一口气。

    “我未杀他。”

    .

    那夜他意兴阑珊,捧着羊皮做的酒壶歪在草垛旁歇息,无视几次同伴的邀请,只想坐在夜风中静静赏月。

    歌女如莺般的歌声绕梁不绝,营帐中阵阵欢笑漫出,这本有违军令,但近日接连斩杀了数个被俘的流寇,又顺着他们招认的据点一路寻到西山,在山顶上捣毁一大两小两个窝点。

    此番目的是平定流寇,如此成果自然足够回京交差,当夜贺其绛带着两个副手受邀前去西山北与涯州巡抚小聚,是以开管军伍的两位副官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来。

    众人驻扎连日劳累,如今终于能尽快归乡,自然畅怀,四处皆弥漫着酒香,梁徵元冷冷看着已经喝得酩酊而走路都开始摇晃的几位同僚,不过一个晃神,便闻到近处飘来一股格外香甜的异香。

    烟波缭绕,夜间寒凉,随意呵一口气都能瞬时凝结成水雾,前方却袅袅缓行过来一个妖娆身影,呵气如兰,双颊艳如春杏。

    “奴家......求军爷......垂怜......”

    香胸半露,媚眼撩人,那双露了多半截的藕臂软若无骨,顷刻间便要柔柔倚靠在他的怀中。

    梁徵元皱了皱眉,站起身,向旁侧一闪。

    落了空的女子面色不见半点紧张,低眉浅笑,不过向前又走了数十步,便被一位已然喝得满面通红的士兵推搡着走入帐中。

    梁徵元别开目光,夜空依稀可见几颗星星,却并不明朗,他将手中的酒壶放下,双手并拢快速搓了搓再敷在快被冻僵的脸上,片刻便觉得些许暖意传来。

    也是在那一刻,他留意到了远处草垛传来些许声响。

    战马们被绑在草垛一旁临时搭就的马厩处歇息,寻常格外安静,只有极少数时刻才会发出声响。

    他惦念着自己的那匹马,不过向前走了两步,便见远处一道浓烟燃得愈盛,黑风灼灼间,似有一道看不清楚的身影飞快闪过。

    梁徵元怔了半晌,却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提起剑便追随着那个黑影,奋力追去。

    有内鬼。

    他几乎是凭借着自己直觉断定向前奔逃之人同为行伍出身,虽是夜深,但四处因军营旁的篝火而被映照的灯火通明,也让那人几乎无处遁形。

    他自小习武,又在校武场日夜操练,寻常的兵卒绝不会有他如此速度,梁徵元穷追不舍,也让奋力狂奔那人意识到了行踪已然败露。

    那人身手矫捷,并未穿着寻常铠甲,则是一身黑色短衣,在田间四处急行。

    许是害怕被梁徵元追上,那人行迹开始故意绕着圈子,半人高的枯草无边无际,偶有草中藏着的蚂蚱等虫子因为被惊扰而四处弹开,梁徵元挥剑斩断面前几处草丛,硬生生向前辟开一条路来。

    月色下,前方是一片空旷的洼地,再向前去,便是浸满夜色的江水。

    那身影顿了顿,再无处可逃,许是放弃了一般,他在洼地前停住了脚步。

    “你是何人?”

    梁徵元看着那人听见他的话音后微微一滞,随即缓缓回过身来。

    皎月遍洒,波浪翻涌,江水拍岸又缓缓而退,那人以黑布蒙面,神情大半隐在无垠夜色之间,融进黑暗中。

    “你方才在我军营行踪鬼祟,可是有何企图?”

    梁徵元向前一步,直觉那道身影格外熟悉,却又不知为何,依稀透着一股古怪。

    那人微微动了动身子,双眼却径直越过他,直直向他身后看去。

    梁徵元看着手中长剑闪过一道银光,忽然反应过来,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他刚欲侧身闪躲,便觉得腿肚子一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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