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第二封书信,将那时所有梁徵元深陷囹圄的消息尽数通报给了自己其他两位在朝任职的表兄。

    二表兄和三表兄虽然如今都不过是在沐京临近郡县任着武官散职,但梁家自古便是武将世家,不仅在荷城,便是整个大昱境内都人脉广泛。

    两位表兄与昔日一同练武、如今在涯州镇守的故旧两相了解,便隐隐约约察觉到先前或许被人忽视的细节。

    所有种种,汇聚成一处,便成了难以言说的猜测。

    ——此案绝非如此简单。

    背后触及到的,或许是一桩当地知府与流寇帮匪暗中勾结,祸乱百姓的势力。

    又或许,牵扯着皇亲贵胄、力能搅拨几分天下局势的一张网。

    而梁徵元,便是好巧不巧,恰在收网之时,被人暗害。

    惠东短短数年内,便从昔日涯州管辖的一个小小郡县,而一跃成为得以与涯州平起平坐的州府 ——

    保不齐朝中便有与惠东知府安其彪暗通款曲的官员。

    甚至,可能那人如今便安稳高坐于大昱朝内某一把显赫交椅之上。

    想明白这一切后,林栩不禁被吓得后背发凉。生怕他们心系梁徵元的安危,而不小心牵动这件案子其中一环,从而被拽入更深、更为黑暗的漩涡之中。

    长公主将坤柔幽禁在府内,闭门不出一事,愈发印证了她的揣测。

    而彼时的第三封信,便是林栩在事发当时,便转瞬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是......

    若是她此番倾尽所有,都无法帮梁徵元洗尽冤屈,平安释放。那她便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符青待在窦言洵身边多年,不仅医术高超而且犹为善毒,更因无法克制对窦言洵的情感而自觉亏欠她林栩一道恩情。

    她踌躇许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写下那封求助于符青的书信。而信中寥寥数笔,只是请符青为她研制两粒上好的药丸。

    一经服用,当即便五脏六腑内力混乱,口吐鲜血而不止,半个时辰内服用之人便会气息断绝。看上去,于魂归故里别无二致。

    而唯一不同的便是,服用者会在服药的次夜凌晨醒来。

    那时她费尽心机才求来的两粒假死药。

    便是已做好了打算,如若万般无奈的情形下,她会竭力保全梁徵元的性命,哪怕再不求这世间半点功名利禄。

    既然这件事一开始,全因她一己私念报前世窦家害人之仇而起,若非她执意与廖珚做交易,梁徵元也便不会被卷入这无休止的争斗之中——

    那她便可将那份驰骋于苍天之下的自由,尽数还他。

    .

    好不容易晴了半日,到了傍晚,忽然一阵掺了凉意的夜风幽幽来袭,吹落了后院里几个小丫头支起来晾晒帕子的竹竿架。

    竹架子摔落在地,声声清脆,将屋脊上停留小憩的春雀一连串惊扰醒来。

    秦嬷嬷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外,一边顺手将门前的帘子放下来。

    眼看天色将晚,夜风裹挟着寒凉,听起来犹如阵阵女子的低声呜咽,却不大有风停的迹象。

    “夫人,小厨房早便炖好了驱寒的药膳,趁着近日新下来的丝菜都鲜嫩可口,厨房便给您又精心准备了时兴的春盘,卷着春饼吃最是可口。可要叫绒薇她们去传菜么?”

    自打林栩冬日里受了一次寒,身子骨儿便再吹不得风,原本弄玉擅长艾灸,时常调理几次便觉得活泛多了,可前些日子她忧心梁四而夜不能寐,来回奔波数次,便又虚弱几分。

    更何况前些日子那次她扮作丫鬟去刑部探监,在阴寒湿冷的大牢中待了许久,一来二去,身子骨便大不如从前。

    秦嬷嬷体恤,便仔细嘱咐小厨房每日精心熬着驱寒健体的药膳,林栩虽厌恶苦味,却也没有法子。

    每每只能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喝下,再飞快的嚼一两块梅子蜜饯中和嘴里的苦味。

    她抬眉望了一眼窗外,月寒星稀,早已过了工部当值的时辰。

    窦言洵却还没有回来。

    细细想来,好像已经很久,他未曾如此晚归了。

    林栩站起身来,将身上披着的薄绒鼠锦毯子仔细叠好,轻声道:“也好,坐了半下午身子只觉得乏累,早些用膳吧。”

    次间的窗边挂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八角雕花镶金鸟笼,时隔许久,小红和小灰个头都已长大许多,前些日子竹苓才给它们换了上下双层的新笼子,地界宽敞了不少。

    可小红还是一味只喜欢紧紧贴着小灰的身子一起睡,时常将小灰挤到了鸟笼边上,任由小灰怎样啄它都不管。

    两只鸟儿欢悦可爱,平淡甚至困难的日子里,不知帮她度过多少难捱的时光。

    每每得空时,她总要亲自逗弄一番。林栩下午才给两只鸟儿喂过粟米和清水,想必现在还不饿,便安然坐了下来。

    片刻间便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次第呈来,往常这个时候小红总是会格外兴奋,甚至吆喝学舌几声,如今却依旧蜷缩在一处,动也不动。

    林栩喝了口药膳,只觉得喉咙都泛着苦味,忙接过竹苓递来的梅子蜜饯,细细嚼了,方觉得舒缓不少。

    她轻轻擦了嘴,又瞄了一眼鸟笼,突然便心生一动。

    分明有哪里不对。

    往常一贯活跃的小红今日也格外丧气,双眼紧闭,连头顶那搓红毛仿佛都黯然失色许多。

    林栩凑近了些,将一向格外沉稳安静的小灰捧在手心,却见其俨然一副恹恹而毫无力气的模样。

    两只鸟儿,好像都病了一般,再无生机。

    竹苓本侍候在旁侧,见林栩着急,一时也连忙观察其鸟笼:

    “夫人下午的时候练了会字,那时两只小家伙分明还十分朝气的样子,怎么好端端的,不过一会儿便瘫倒在一起了呢?”

    小红和小灰陪了她许久,即便从前自己并不喜欢鸟雀,更不喜欢鹦鹉的聒噪,可如今骤然见到两只小生灵饱受痛苦的模样,她只觉得忧心不已。

    窦家并没有自家的大夫养在府里,如今夜深人静,再要去请医馆请大夫恐怕不仅要惊动他人,更会拖延而误了时辰。

    林栩踌躇间,仔细看了看鸟笼中的食盒和水栏,一双长而尖的眉毛便不由得越蹙越紧。

    “这水分明被人动了手脚。”

    下午她换水时,还特意在次间里与小红逗弄了一会,那时的水栏,水分明清澈见底。

    如今却见水栏底部些许混浊,泛着丝丝褐色,若非仔细观察,恐怕便会与水栏的颜色相混淆。

    谁想要害她的鸟儿......不过是两只鹦鹉而已,为什么......?

    竹苓见状,忙一激灵,随即努力回想道:

    “回夫人,今日您用过早膳后,便再未来过这西次间。别院里大丫头今日是奴婢和绒薇当值,奴婢一直伴在你身侧,绒薇在花园附近看惯小丫头,书房......那厢是弄玉看管着,而这次间......奴婢并未特别留意,或许便是夫人喂完鸟儿后,那人才潜进来动的手脚。”

    秦嬷嬷到底年长沉稳,面色不豫道:

    “若真是这水被人动了手脚,那势必是这别院能近得了夫人身边的人手,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这次间里,再给鸟笼下药。可不论此事是谁做的,竟能生出这般歹毒的心思,胆敢在夫人眼皮底下行这龌龊事!”

    林栩看一眼掌心中的小灰,依旧神情萧索,还在轻轻地发着抖,似乎饱受煎熬。

    能轻而易举走进这西次间的人......不就是她别院中的人么?

    她疼惜的将小灰放回鸟笼,对秦嬷嬷及绒薇道:

    “去命周齐去寻眼下还开着的医馆,务必要查清,这水里究竟下的是何物。我要小红和小灰,都好好活着。”

    几人才将硕大的鸟笼抱走,林栩眼帘便垂下半分,面庞闪过一丝耐心尽失的神色。

    “今日敢对我的鹦鹉动手脚,明日便敢将毒下到我的药碗里来。竹苓,你去给我好好查清楚,今日傍晚前后,究竟有人进来过这里,又是谁,按耐不住地动了手脚。”

    她满心厌烦,不知不觉话音便说得重了些。竹苓不敢怠慢,忙不迭便退了下去。林栩看着满桌子的饭菜,再也没了胃口,只觉得依稀有凉风透了进来,身上都浸满了寒意。

    许是方才竹苓走时未将帘子放好,她回过头去,却见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槛那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才让她半天都毫无察觉。

    夜风呼啸声不绝,门大开着,风声便愈发来势凶猛了些。

    来人一身淡白镶滚云边衣袍,顺着风摆动不已,高挑的身子单薄瘦削,站姿却格外稳当,恍若一颗屹立不倒的林间青松。

    分明一派清霁玉润之姿。

    然而与那凉风一同送进屋内的扑鼻酒气混杂在一起,却显得格外诡异。

    他分明是喝醉了的。

    林栩唇角半弯,柔声道,“夫君怎么怔怔地立在那里,可曾用过晚膳......”

    窦言洵却动也不动的地站在原地,双眸冷峻,眸光却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地向她袭来。

    虽已春尽,到底夜间晚风肃杀,她衣衫单薄,不过刚迎风张了张口,便觉得气息不稳,忍不住咳嗽起来。

    窦言洵走上前来,离她更近了些,方才便能闻见的酒气愈发浓郁了些,环绕在林栩的周身,挥之不去。

    他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林栩拿着贴身的帕子掩了掩嘴,抬起头来,却正对上窦言洵的双眸。那目光却看得她周身没来由的一滞。

    分明是她从未曾在他身上见过的目光,毫不遮掩的侵略及凶猛,还带着几分不知因何而生的怜悯。

    她尚来不及细想,转瞬便觉得双肩被他紧紧箍住,片刻间,天旋地转。

    窦言洵拦腰抱起她,不顾林栩的阻挠,三两步便抱着她快步走出次间,她伏在他的肩头,见窦言洵直奔寝殿,一脚踹开尚且紧闭的殿门,“哗啦——”

    他不知用了多少力气,竟将门后摆放的两个白玉花盆一并踹倒在地。

    伴随着刺耳的瓷片摔碎的声响,满院的下人都被惊扰而来,却又因极少见到窦言洵如此模样而被吓得噤了声。

    “夫君......”

    林栩心跳如鼓,也顾不得许多,推搡着便想要他松开手,窦言洵却愈发加重掌力,让她丝毫都挣脱不开。

    竹苓和青茉闻声赶来,被眼前此景吓了一跳,忙又小心翼翼地劝慰,却都被窦言洵毫不留情地无视。

    他随手便将殿门猛地关上,将那些恳求和温言劝慰尽数隔绝在外。

    房内只余他和林栩二人。

    “夫君......可是今夜和同僚用了晚膳?如若身子不适,不如早些......”

    “歇息”二字还未说出口,林栩便感受到那双大而温热的手掌渐渐从她腰间松开,随即她整个人,都被轻而缓地放了下来。

    离地片刻,她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再度双脚踏踏实实站在地上的感觉,果然再好不过。然而高兴不过片刻,却见窦言洵依旧双眸冷冷地看着她。

    分明是无比陌生的眼神。

    林栩只觉得窦言洵今夜喝醉了酒,那副神情,似乎是想活活剥皮吃了她。

    他从前,却从未如此失态的。

    尚且来不及去想究竟是何原因,却见下一瞬,窦言洵从斜开的衣襟内里,摸出一个宝蓝色的物件。

    倒像是一个类似于香囊形状的软物。

    窦言洵将那个怀里掏出来的香囊牢牢得攥紧在手心,他的指尖都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林栩张了张口,却一瞬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离她不过半尺的距离,眼眸中几近灼烧的赤红血丝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也可以看见他额间突起的青筋。

    人前永远一副风流蕴藉、双眸不盛半勺春水的贵公子模样,如今却面目全非。

    分明同炼狱中的恶魔别无二致。

    他突兀地弯了弯唇角,煞白无比的脸庞之上殷红的唇,勾弄而成的弧度便愈发触目惊心。那是一抹嘲弄无比的笑意。

    “区区两只养着逗闷的鸟死了,夫人便如此在意伤心。是因为,那鸟,是他送给你的么?”

    林栩怔在原地。

    却见窦言洵唇边的那抹笑愈发肆意而不加收敛。

    “——就像,我手里这枚香囊一样?”

    宝蓝色点翠镶绣香囊,上绣两只飞鸟,取遨游九天之意,栩栩如生。原是梁徵元初次入伍数月后,给她随书信一同寄来之物。

    那时她才嫁入窦家不久便收到来信,欣喜不已,却极为小心地将那香囊与信件一同收好,放在她陪嫁来的一个梨花黄妆箱里,连同账本和其他贵重之物一起,都放置在书房里。

    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发觉了。

    不过匆匆思量,林栩便自嘲一笑。

    书房......弄玉.......原来弄玉从一开始便是他身边的人......难怪.......

    难怪当时常嬷嬷暗中刁难使坏,她安排弄玉与竹苓同住,本想借此而打探府中旧事,或许也便是那时,弄玉一直在向他走漏所有消息,常嬷嬷之事因此才那样快便被他知晓。

    林栩双眼中浮上一层薄凉的寒意,那么今日......

    “你竟然派她给我的两只鹦鹉下毒......你怎能如此狠心!”

    窦言洵却一把将那香囊甩开,随即一掌攥紧她的手腕。

    “你可是在怪我,弄坏了他送你的东西!”

    她怒火中烧,只恨不得一把推开他,却被他看破心思,下一瞬,他便再度拦腰抱起她,三两步便走到床榻前,双臂将她密不透风地箍在那重重叠叠的粉色帐幔中。

    “窦言洵!”

    她用尽所有力气大吼他的名字,可下一瞬再张开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唯余低柔的呜咽。

    林栩瞪大双眼,只能看见他眼眸中似有两簇火焰燃烧不息,向她一点一点迫近。她身后是柔软无比的床榻,华贵绯丽的绸缎,却化作一堵再坚强不过的墙。

    让她退无可退,再不能逃。

    密密麻麻的吻倾然而至,似夏夜暴雨如注,让她无处躲藏,织就成一层密不透风的网。

    她蜷缩着网中,又恨又怕,看着那双满是侵略性的桃花目,丧失了所有力气。

    好像从前洧龙江冬日初雪时江水上结成的那一层薄薄的浮冰。

    让人无比紧张而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站在江面上垫着脚尖,却无处可逃,没有落脚之地。哪怕只需向前迈出一步,轻轻一踩,周围所有的冰便会尽碎。

    唯有毫无防备的倾覆,坠落,下沉至暗黑无光的江水最深处,一点一点地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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