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芫自出了林府掌管花草行以来,自立门户,将小小的一家铺面经营的有声有色。如今芫草居开业数月,已是城内赫赫有名的专供新鲜花草之地,不止寻常百姓,便是达官显贵人家也常有踏足。

    林栩除去给了她数千两银子做开店支撑外,还在开业时送去不少体恤之物,对此,栀芫不禁心存感激,对林栩所吩咐之事也愈发上心起来——

    久处于深宅之中未免常有不便,栀芫便是她在沐京城掌握各路消息的一双眼睛。

    而芫草居,更是连通林栩心腹几人最为关键的一块枢纽之地。

    赵岐、周齐、周全二人,甚至于亲近要好的继母高宥仪,但凡掌握朝野或内宅的最新消息,都会第一时间通过芫草居,并将那机密传递出去。

    朵朵鲜艳欲滴的娇色各有千秋,却也都各含玄机。含羞待放的芍药,灿如金丹的桂花,姹紫嫣红的海棠,不同花色品种便昭示着背后不同的隐秘——这还是当初她调查碧华楼瑶娘时学到的法子。

    而白氏一向不喜焚香,只爱采选新鲜花卉装点修饰,因此在此事上从未过多留心。

    可今日,并非寻常预定好的时辰,芫草居却派了人来送货,可是有何非比寻常之事?

    林栩不禁狐疑地向门口处看去。

    芳杏乖觉懂事,已是极有眼色地避开目光,向角落处退了几步。

    林栩便轻声示意,“进来吧。”

    却见竹苓怀中抱着一盆纯白色的唐棣低眉走了进来。累累白花细瓣,繁密如星,层叠缀于嫩绿枝桠之上,伴着一股极淡的馨香传来。

    竹苓快速看了一眼殿内角落处站着的芳杏,愣了一愣,方低声道:

    “夫人,方才芫草居的人推了满载花车来府里送货,只说是新培育的品种,正是应景,便紧赶着给您送来。”

    竹苓声音压低几分,随即附在林栩耳边道,“可是奴婢仔细瞧了,这唐棣虽值时令,但从前栀芫从未曾备过,担心许是还有旁的用意......”

    想想最近她接连病了几日,再之前又整日奔波于解救梁徵元之事,确是少有栀芫那边的消息。

    难道几日之内,又有何要事发生?

    竹苓的担心,显然不无道理。

    林栩指尖轻轻拂过尚且还沾着露珠的花瓣,瞥了眼窗外逐渐暗下来的暮色,轻道: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便去芫草居采买新进的花罢。”

    于是照例传了人去备晚膳。她不欲旁人瞧出芳杏的异样,亦不再过多盘问,一切只作如常。

    她没料到这次自己又被人算计,每日的药膳中竟被动了手脚,这次,显然并非从前心思歹毒的齐霜儿。

    可瞧一圈身边近身伺候之人,竹苓,绒薇,青茉,乃至自小便伴在她身边,从前照料娘亲起居的资历颇深的秦嬷嬷......哪个不是从林府随她一同出来,伴着她来到窦府的至亲至近之人?

    再往深处去想,往最阴暗之处去猜——她却已是不能。

    林栩扫了眼桌上的饭菜,毕竟胃口恹恹,只夹了几筷子清炒莴苣笋,又喝了小半碗梅花汤饼,其余荤腥皆是一点没碰。

    秦嬷嬷见她端起茶杯漱口,柳叶长的细眉间隐隐有藏不住的倦意,便温声劝道:

    “小姐既是觉得倦累,洗漱后稍坐会儿便去歇息吧,到底未曾彻底入夏,气温反复,整的身子大好也得多费些时日,万不能硬撑啊。”

    林栩却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日发烧缠绵病榻之时,窦贞曾来别院探望过她。虽说已经过去几日,到底她那日来得时辰蹊跷,她心中一直惦念这件事情,总也放心不下。

    眼见窗外月上枝头,估摸着这会,窦贞也早该从宫中进学回来了。

    于是净手更衣,夜风带着凉气,竹苓便又给她披了件带着微绒的藕色外衫。

    窦贞所居的宁月楼位于府里东隅,隔着后花园,与伴月桥依水相隔,自是风光旖旎,却离偏僻的别院最远。

    她一路穿行于回廊之间,竹苓碎步跟在身侧掌着灯,左弯右绕好一会儿才算到了。

    平日窦贞出府进学,宁月楼便格外安静,除去刚入府时林栩曾跟着冯黛珠一同来这里小坐喝茶,算算时日,她这次踏足于此竟然隔了数月之久。

    门外立着一个穿着粉袄的小丫头,正眯着眼睛打瞌睡。听见有人声的动静渐渐传来,才吓了一个激灵,又见是林栩,慌忙福身,娇俏道:“奴婢给二少夫人请安。”

    许是久不见林栩过来,小丫头一时有些紧张,直起身时一边带着笑,一边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殷勤着把人往里边请。

    “夫人来得倒巧,小姐这会用完膳没一会儿,正说要练会字呢,夫人快请进罢。”

    话音未落,房间内便传来窦贞的声音,“阿音,可是谁来了?”

    阿音将帘子掀起,林栩迈入房门,果然见窦贞正坐在书桌前,手中执着一笔狼毫,面前还堆放着几张厚厚的字帖。

    她一袭颇为素净的淡荷色小衫,发丝随意用一支玉簪挽在脑后,见是林栩,原本蹙起的眉头当即便舒展开来。“二嫂嫂。”

    林栩四处打量一眼亦是格外素净整洁的殿内陈设,笑着扶起向她请安的窦贞,“三妹练字正是清净之时,可是我来得不讨巧了?”

    窦贞一边说着“哪里话”,一边细细地看了一眼林栩,满目关切:

    “前些日子听闻嫂嫂病了,让我好生担心,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林栩被窦贞扶着坐下,片刻间便有先前立在门外的丫头笑吟吟地端来热茶,二人坐在临窗小几旁,窗边的白玉双耳瓶内斜插几枝白紫相间的玉兰,幽幽散发着香气。

    “并无大碍,起先不过是连着几日未曾歇息好,着了风寒罢了,倒劳烦妹妹挂念。”

    窦贞说无事便好,又端起杯盏简单寒暄,然而眉宇间却依稀飘着挥散不去的忧愁。

    林栩见状,便笑道:“说来,三妹每日辛勤进学,何苦那日还巴巴地来探望我,倒是我接待不周了。”

    窦贞指尖轻颤,连带着杯中茶水漾起一层久久难平的浮波。

    她四下看了一眼,待上茶食点心的丫头们次第退去,方压低了声音,向前探道:

    “二嫂嫂,羽瑟心中有一事......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栩眉心一动。

    果然,窦贞那次前来探望,真的事出有因。

    窦府之中,当属她与窦贞年岁相仿,又都曾在宫中进学,自然比旁人要亲近。

    况且,她亦有意向弄玉打探,只说从前三小姐在府中,并不似旁人一般看人下菜碟,无论是地位尴尬的庶子,还是被白氏看轻的五小姐,窦贞都一视同仁,甚至对窦言洵这位二哥,还要更为亲近些。

    眼见如今窦贞终于说到正题上,林栩便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宽慰:“贞妹妹但说无妨,竹苓是自己人,无需担心。”

    竹苓随林栩一同来,如今乖巧得候在殿内,除去先前那个在门口打哈欠的小丫头阿音之外,再无旁人。

    窦贞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竹苓,随即点头道:“我自是明白,只是如今到底毫无头绪,还未向任何人告知,不免有些心烦意乱,还请嫂嫂不必在意。”

    言罢,她终于将手中茶盏放下,双手忍不住地轻颤,竟是看似镇定间的面容间都有掩藏不去的烦乱,林栩忽然明白——窦贞这副样子,似乎是吓坏了。

    “嫂嫂有所不知,我自有幸成为郡主伴读以来,日日进宫,侍奉于郡主身侧,莫敢有任何矜傲失礼之处,我与郡主,也本就相识,故而一切都还算顺心,未曾有过困难之事。可不知何时起——学堂内却有让羽瑟不得不去顾及之人,许是羽瑟愚笨,几番周折,如今竟、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栩闻言抬起眼眸,细细端详起窦贞一双柔美眸子中的满汪愁绪。

    芝琼堂......她思绪回转,念及从前学堂中的众人,甚至是许久都未曾再见的博士,数张面孔蛰伏在许久未曾想起的回忆之下,早已变得陌生起来。

    自她离开学堂之后,姚氏姐妹家中变故,亦已相继离去;三皇子入主东宫指日可待,整日被幕僚、世家众人环绕,再不曾有闲适进学之日;段锦儒本就是懋亲王的外甥,如今更是王爷手边可抵半壁江山的亲信,自然也不再进学......

    如此算来,从前几位家世煊赫之人皆已不在学堂之内,即便之后有几位王公贵族之后加入,却也年纪尚幼,不成气候。而芝琼堂内能令朝中重臣吏部侍郎之女,坤柔郡主身边唯一一位伴读的窦贞如此惊惶、乃至如今提及都惊疑未定之人——

    还能有谁呢?

    不过电光火石间,林栩脑海中便忆起从前学堂内那张呼风唤雨的面孔,以及那双眼睛虽含着几分笑意,内里却总有一层深藏不露的阴鸷。从前她与那人并不相熟,但每每相识而简单打过招呼之后,那人的眼神,总是她心中很不舒服。

    伴着林栩心中渐渐成形的猜忌,窦贞双眸渐渐堆积起了泪水,噙在眼眶中,映衬着烛火摇曳,愈发衬得容颜凄楚。

    她在林栩问询的眼神中,缓缓点了点头,顺着她的颔首,那颗晶莹的泪珠也随之划落而下——

    分明那一抹美人垂泪,满是破碎,却足以美得让人心生怜惜、赴汤蹈火:

    “五皇子、他、他似是对我有意.......嫂嫂,贞儿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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