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中本就万籁俱静。赵嬷嬷寥寥几句一出,便如几块石子撞破深潭,搅动起阵阵尘灰。

    她在冯黛珠身边一向是最为得力的老人,寻常言辞更是温和恭顺,从未曾有过半分忤逆。

    可如今,冯黛珠听着窗外雨势渐渐归于平静,良久,方有一滴雨重重坠落而至,倒激起她心中一阵又一阵的惶惧。

    “嬷嬷......”她满目仓惶地摇了摇头,似乎不愿承认自己方才听到的一切。

    赵嬷嬷抬起头来,满是岁月痕迹的脸庞上亦满是泪痕,却还是哀切地看着冯黛珠,像下定决心般,一字一句道:

    “夫人,您膝下已有府里的嫡孙朗哥儿,眼看马上便会再添一子,便是任谁也越不过去的尊荣,以后只需坐稳您少夫人的位子。那些前尘往事,与您实在无益,还是莫在提及了。”

    嫡孙。

    冯黛珠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勾弄起无比嘲弄的弧度。

    什么嫡子庶子,什么尊卑有别......便是这些虚妄又毫无道理的字眼,昔日深深的误导了她,也害了她本可以幸福的一辈子!

    她笑容凄惨,眼窝里才擦干净的泪须臾便又积攒起来,冯黛珠不断地摇着头,猛地站起身来——

    “你方才说他们夫妻和睦,我才不信!怎么可能!二郎分明最厌恶那般柔弱女子......”

    冯黛珠挺着浑圆的肚子,分明行动不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站起身,却因过于仓促而摇晃起来。

    而在她不远处,则是那张檀木四脚边几,棱棱桌角在窗外光影的映衬下,闪着微弱而危险的光。

    赵嬷嬷看在眼里,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儿,眼见冯黛珠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她只得疯狂向前扑去,拼尽全力将冯黛珠一把抱住,堪堪拦下她摇晃的身躯,阻止其向那不过咫尺距离的桌角倒去。

    赵嬷嬷将冯黛珠护在怀中,已是又惊又怕,忍不住泪流满面:“好祖宗!求您便是看在朗哥儿的面子上,今夜也别再胡思乱想了,咱们喝完安神汤,再洗把脸便歇息吧。”

    兴许是折腾许久真的累了,又或许是感受到腹中胎儿不安的微动,亦或是念及朗哥儿尚在牙牙学语的年纪,冯黛珠忽然便安静下来,仿若丢了魂一般。

    赵嬷嬷叫苦不迭,连忙哄着她喝了热茶,又温言软语劝了好一阵子,才确保冯黛珠终于没了力气。

    冯黛珠早已疲惫不堪,额头上冒出细微汗珠,虽然仍旧伤心欲绝,却也不再言语,只是任由着赵嬷嬷为她打点好一切,重新安顿歇下。

    历经此番,赵嬷嬷哪里还敢怠慢,当即便又唤来两个听话懂事的大丫头守在床榻边寸步不离,确保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忙前忙后,眼看天即将翻起鱼肚白,而冯黛珠闭着双眼躺在床上,已是精疲力竭而沉沉睡去了。

    赵嬷嬷松了一口气,却不敢掉以轻心,又盯着丫头将安胎的药小火熬好,才掀起帘子退了下去。

    忙碌了一整夜,她早已腰酸背痛起来。赵嬷嬷细细叹了口气,又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倘若当时自己慢了一点,哪怕就那么一点,恐怕现在早便是个地覆天翻的局面了。

    天色渐渐清明起来,间或浮着几片飘渺的云,却是一眨眼,便被晨风吹散了。

    赵嬷嬷打量了眼四处,书房处还是一片安宁,大爷昨夜酒醉晚归,定是不会清早便起来的,恐怕今日便是称病不去上值了。而冯黛珠那副样子,保不齐什么时候还会再说出些什么来。

    到那时,便是更加不可收拾了。

    她快步穿过回廊,走到小厨房门前掀起帘子。时辰尚早,厨房里空无一人,唯独角落里一个淡青色衣裙上搭对襟短衫的小丫头正满脸认真地煎着药汤。她擦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听见脚步声响起,回头见是大房里管事的赵嬷嬷,连忙起身行礼。

    赵嬷嬷却回身将门仔细关好,确保四下无人后,方才压低了声音道:

    “从前那药包,可还有剩下的?”

    那丫头闻言抬起头来,许是因为今晨起得极早,脸上些许疲惫之色,匆匆铺就的浅色粉黛无法完全掩盖皮肤上的瑕疵。那右颊和耳后延伸处分明有一片微红的湿疹。即便铺了一层粉,也无法掩盖完全。

    湘儿自得了湿疹以来,颜容有损,便不再去前殿伺候,又寻郎中开了药,每每都得沐药仔细冷敷,却好一阵子还不见好。

    “回赵嬷嬷,莽草干和果核还剩了些许,奴婢自然全都留着......”

    赵嬷嬷满脸急切,却不失威严,截过她的话头。

    “那便好,那些东西可还在你的房中?全都丢了,或者烧了,总之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湘儿不解,疑惑道:

    “可是嬷嬷,您先前不是说,待过一段时间再见机行事么?别院那边虽有所发觉,却并无动静......”

    赵嬷嬷当即便瞪起眼睛,“小蹄子竟长本事了!如此大的胆子!休得胡言!”

    湘儿骤然挨了骂,当即便唯唯诺诺低下头,再不敢吭一声。

    赵嬷嬷才压低声音,面露威容狠狠警告道:“旁的不许再多事,不然仔细哪天祸从口出,反倒丢了一条性命!”

    湘儿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从未见赵嬷嬷如此严肃,只得诺诺应是。

    赵嬷嬷又在厨房留了半晌,眼见湘儿端着熬好的药汤出去,这才移开目光。

    眼下情形紧急,如若她再不做些什么,恐怕冯黛珠那边迟早会惹出麻烦,到那时,恐怕便不是将曾经动过的手脚简单烧掉痕迹那样简单了——

    冯黛珠对别院那位如此情深,却是她一直都未曾料及,亦或是迟迟不愿相信之事。

    尤其是从前大郎行事检点也便罢了,如今几次三番被冯黛珠发现端倪,他那洁身自好、顾家爱妻的形象再也蒙骗不了冯黛珠,甚至,让冯黛珠心灰意冷,不惜失去眼下拥有的一切。

    赵嬷嬷看着炉子上还剩下的半罐药,那深褐色的药液泛着苦涩,被蒸腾的雾气浸润着,药罐周围都带上一股醇厚浓郁的味道。

    给别院那位夫人下药本是她的主意,如今看来,竟也是失算了。

    她日夜侍奉冯黛珠,与她最为亲近,自然也最明白她的心情,眼看着主子自二胎有孕以来备受折磨,起初,赵嬷嬷并不明白。只是觉得冯黛珠日夜忧思,迟早身体会熬不住。她便努力试着却理解,冯黛珠话里话外那些,极为隐忍晦涩的意思。

    “窦家有大郎,自是往后一路坦途,荣华不愁,多得是旁人艳羡的福气,可这福气,当真便是真的么......”

    “别院并不讨母亲欢心,可彻夜罚跪祠堂,却也未免严苛了。说到底此事是因我而起,终究心有不热,不如随我去祠堂探看吧?”

    “新进门的媳妇很是俊俏,举手投足间却总是拘谨了些。听说她们至今未曾......也是,那位浪荡恣肆了半辈子,自然不会如此便收了心,那新妇倒是可怜......”

    甚至到了后来,眼看着别院那两位的相处愈发融洽,彼此间甚至有种不分彼此的亲昵,那些曾经勉强还能遮盖的意味便再也无处遁形——

    赵嬷嬷也是在那时,终于明白——惹得这位大少奶奶日思夜想的,不是枕边人的大好前途,也不是她自己腹中即将来临的子嗣,更不是窦家受人景仰的掌家之权——

    她在乎的,分明是一个不可能的人,一段极为隐秘的过往,一个对如今府内人人尊敬的大少夫人来说,此生再不可及的梦。

    终于弄明白这一层后,曾经令她不解的那些谜团、暗语也便都一一有了答案。

    娇宠耀眼如冯黛珠,身来意气飞扬,却一点一点开始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起来。

    冷漠浪荡如窦言洵,多年来身边过客无数,却不过是半推半就的演戏而已,他从来都只喜欢明媚张扬的女子,怎么现今却偏偏因为那个清冷柔弱的女子便如同丢了魂一般?!

    冯黛珠所有的痛,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嫉恨,都化成一团解不开的绳索,长此以往萦绕在她的心头,让她寝食不安,让她失魂夺魄。

    为了保住自己的主子,保住自己这一把即将散架的老骨头,也为了保全年幼的朗哥儿,给大房维持体面,赵嬷嬷还是狠下心来,瞒着冯黛珠,对别院那位动了手。

    本来不过是想趁林栩病重之际加重她的病情,不动声色地将其除去,没曾想还是不知为何,被她身边人发现端倪。

    她了解冯黛珠的性子,虽然心底嫉妒如狂,却心境善良,绝不肯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是以赵嬷嬷无可奈何,只得停了手。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对夫妻相处更加和睦,甚至,连她这个外人都曾瞧出一些异样。

    二爷眼底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黏在他妻子身上的眼神,分明是已经浓郁非常的情感。而这些眼神,更是从前的二爷身上,在这个家中,对任何人都不曾展露过的。

    日日将这些尽收眼底,却又不得不维持表面平和的冯黛珠,心底又该如何熬过这一切?

    赵嬷嬷迈出厨房,将身后那道木门紧紧闭上。

    从前是她想错了解法。既然眼下一切都已快要隐瞒不住,那林栩的存在与否便不再是紧要之事。反而,二房的存在,对大房来说,本就是一道威胁——

    若别院那位出了事,夫人这边,想必也能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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