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里的香还未灭,冉冉的烟气从方沅指间露出,屋子因为这句话安静许久。

    然后爆发出一声压着声的尖叫,杜十一娘捂着胸口,眼圈红了,“此话当真?”

    方沅放下香炉,“我刚刚看了他的胸口,平整光滑,并无凸块。此病还有救治可能。”

    “哥哥,哥哥你听到没有,”杜十一娘扑到桌案前,拉着杜昱的胳膊,“你的病有的救!”

    杜昱宽大的袖子扫在砚台上,又污了新的册子。他又叹了口气,抬眼看向方沅,许久未说话。

    方沅指指香炉,“这些东西都不要用了,你本来就咳嗽,用了会更加严重。若你想要清心醒神,一会儿能开几种药材,悬挂屋内,与香料的作用无二。”

    杜昱笑了,扶着桌案起身,冲方沅行了一礼,“若能治好此病,杜昱感激不尽。”

    方沅点头回礼,“郎君不必客气,医家治病救人,乃是本分。”

    杜昱笑着摇头,“只是若是治不好,只怕方大夫至此就要在京城除名了。”

    说罢,杜昱咳嗽不止,又扶着桌案坐下了。

    杜十一娘没明白什么意思,只觉得哥哥今日说话很不客气。她看了看方沅,心中暗道,可别惹怒了方大夫,若是不给哥哥诊治就完了。

    方沅低头笑了,“杜郎君信不过我。”

    杜昱咳得厉害,用帕子掩了口,没说话,只用眼睛盯着方沅,似在说,证明,证明给我看。

    杜十一娘急忙解释,“怎么会?我们是很信方大夫的。”

    哥哥已经病了许久,病势早已压不住,求生的欲望越来越低,每日都在给自己准备后事,打了副棺材,还亲自绘了图案,指挥工匠按着图案在上面镶嵌珠宝。

    近日他又开始写后事的流程单子,每日醒来就写,修修改改许多次。

    分明是完全不指望自己能活着了。

    阿娘因为背后哭过许多次,但也没法子,哪个大夫都说不能治,还有什么法子呢?

    今日如此巧,在白云观碰到一个神医,果然能救哥哥,她真的高兴极了,怎么哥哥却不信神医呢?

    杜昱看着方沅,他不是不信,他是不敢信。

    他也曾有一番抱负,明明靠家族也能过上享富贵荣华的日子。可他一定要科考入仕,就是希望自己能真的靠自己、有那个本事为天下民众做一番事。

    可五年前当他晕在科考场的时候,一切都毁了。

    寻了许多名医,不过尔尔。

    身体越来越弱,他当初的志气也渐渐没了。

    他开始信了命,命运如此,谁也抗不过。

    他纵情玩乐之间,养蛐蛐斗鸡成了常事,精神好了便逛青楼饮乐,成了曾经心中最不屑的纨绔子弟。

    纨绔子弟好啊,只过今日不想明日,只顾自己不管别人,他快活得很。

    身子一日一日衰败下去,直到三个月前,他开始大口大口咳血,不必太医说,他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如今突然来了一个大夫,还是从道观过来的,一听便是骗子,空口白牙说能治,十一娘才十二岁,她信,他怎敢信?

    方沅笑了,“你现在清醒的时间是不是越来越短了?”

    杜昱未曾言语。

    方沅想了想,拿起他桌案上的笔,在册子上写下药材名字和用量,“我开一张药方,你连服七日。七日后,你清醒的时候便会久一点,你若是觉得有效,便来万木春找我。”

    杜昱看向一片污墨的册子,污墨旁边是药方,字迹工整,他拿起册子,还没细看就被杜十一娘夺走了,“青竹,去拿药!”

    青竹拿着册子看了看杜昱,又看了看杜十一娘,“哎。”拿着册子出去了。

    方沅冲杜昱微微一笑,“我是很希望能治好杜郎君的。”

    又写了一张方子,这次却没写用量,“这些药材多少都可以,替代香炉。”

    杜昱这次才能细看了方子,看着她道,“我也希望。”

    方沅从杜昱屋子出来的时候,珠音跟在她身后,待杜昱的侍女离开了才道,“姑娘果然神医,杜家郎君的病是能治了。”

    方沅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很难。”

    杜昱的病拖了太久,要治,是很难很难。

    只是她曾经在南云流放的地方,曾见过一些扶气益血的好药材,温补滋养,而杜昱气血两亏,恰好对症,她才能下个方子。

    效果该是有的,可后面怎么治,她心里也没底。

    珠音错愕,她在屋里看方沅一副笃定的样子,还觉得姑娘医术就是高明,不愧是施太医的女儿,万万没想到她是装的。

    二人恰行至外院,老头蹲在屋门口候着,瞧见方沅来,紧步跟上。

    杜十一娘追了出来,屈膝行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方大夫,今日多谢你。这是今日的诊金,连同老丈的一起。”

    身后侍女端了一个木盒,打开后,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块。

    略数数,大约有三斤之数,不愧是杜家,果然大手笔。

    杜十一娘还怕她不满意,“这是初次诊金,日后还有日后的。”

    方沅笑着回了一礼,“那便却之不恭了。”

    杜十一娘点头,笑着送他们离开。

    离开的时候,方沅婉拒了杜家马车,让老头上了她的马车,一块儿去他的家中。

    老头的家地处偏僻,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万木春看门的小五正在老头院子提水。

    与刚刚的杜府相比,属实天差地别,方沅推开松动的门,屋内毫无陈设,唯有碗筷等物,还都是残破的。

    一个老婆婆躺在土胚砌成的床上,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身上盖的被子是全屋最完整的东西了。

    家徒四壁。

    方沅没说什么,伸手探脉,又翻了翻眼皮,皱了眉。

    老头看见方沅皱眉吓了一跳,“我家婆子怎么了?”

    方沅收回手,“也没什么,阿婆的病好治,只是药费贵些罢了。”

    老头嗫喏道,“小五跟我说,这次不花钱。”

    方沅看了看屋子,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老婆婆,又看了看老头,“珠音,把杜家的盒子给老丈。”

    “这里的金子足够看病了,”方沅提步要走,“老丈拿着这些去买药材,也算不花钱。”

    老婆婆之所以病这么重,不过是因为没用药,病本身并不难治,给了金子自然有钱了,有钱买药便能治了。

    老头却一把推开了珠音,拦住方沅,“你不能走,你若是走了,我就去杜府把你让我做戏的事嚷嚷出去。”

    方沅止了脚步,“老丈这是什么意思?”

    老头低了头,“我知道老婆子的药材很贵,可是那药才唯有皇商张川手里才有。我当了全部家当,张川的商铺却怎么都不肯卖给我,说那是给贵人用的药材,我这样的,不配用。”

    “我托了许多人,都买不到药材。我不要金子,我要药材,我要药材救老婆子。”

    原来如此。

    要了钱也没用。

    “我回去开张药方,随后让人把药送过来。”

    老头闻言大喜,当下便激动的说不出话,老眼含泪,竟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

    方沅侧身避开,扶起老头,“只是完成承诺,我受不起老丈如此大礼。”

    老头抹去脸上泪水,颤颤巍巍去摸老婆婆的脸,“老婆子,药能买到了,你有救啦。”

    方沅出了屋子,小五站在院子里冲着方沅笑,“姑娘果然大善人。”

    大善人?

    方沅觉得怪异,她着实算不上大善人。

    杜府。

    杜昱拿着那个半污的药方册子,看向青竹,“你去找胡太医看过了?胡太医怎么说?”

    “回郎君,胡太医说此方有许多药材难寻,甚至有一味药材只在书上看过,药性分量不定,他也说不出什么。”

    这时杜十一娘匆匆进了屋,“药材难寻?我记得皇商张川便是药材商出身,差人问问他那边,若是有就让他送过来便是。”

    杜昱示意青竹,“去吧。”

    他看向杜十一娘,“你去找祖父了?又去告状。”

    “我才没有,”杜十一娘下巴微微抬起,“谁稀罕告什么状,我去告诉祖父哥哥的病有治了!祖父可高兴了,还说一会儿便来看你。”

    “庆王还没走?”

    “没呢,他可真缠人。”杜十一娘很不喜欢庆王。

    她总觉得他和书上写的毒蛇一般,毒辣阴冷,讨厌极了。

    “阿昱,阿昱,十一娘说的是真的吗?”一位贵妇人踉踉跄跄,身后的嬷嬷探身扶着,“你的病能治了?”

    贵妇人捧着杜昱的脸,“我的儿……”

    杜昱笑着拉下妇人的手,“母亲,那个大夫,是说能治。可到底治成治不成,还两说呢。”

    “胡说!”杜大夫人拍掉他的手,“一定治得成!”

    杜大夫人又说了好多话,说得天都快黑了。

    掌灯时分,杜大夫人亲自去厨房备菜,杜阁老来看杜昱了。

    恰好张川那边将药材都送过来了,来的人说,这里有许多药材极其难得,好几种是出自南云雾林里,连张川那边也只有几两,将将够杜昱的用量。

    杜府的人付了银两,又应承了张川寻药之情,才将人送走。

    青竹将伺候的侍女们都带出了屋,自己亲自去看着熬药。

    杜阁老听说药材到了,脸色好了不少,“有了药,便试试。若是管用,便是最好。”

    杜昱压灭的香炉,“祖父是查到什么了吗?”

    杜阁老坐在一旁,递给他一封信,“你看看。”

    杜昱接过,快速扫了几眼,上面详细写了方沅是如何和那个白云观的老头约定的,又是如何在白云观大殿前做戏的,还详细写了方沅出了杜府后,去老头家诊治的情况。

    十一娘看到的,都是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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