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焦离想起来了。

    那一年刚好是冬天,刘宝珠在屋里冷得笔都拿不住,田招娣看的心疼,难得奢侈一回在堂屋里烧炭火,让她坐在温暖的火盆前读书写字。

    那个晚上确实冷,原主抱着簸箕坐在门槛外,借着屋里透出来的那点微弱的亮光,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屋里传来的刘宝珠背诵课文的声音,一边仔细挑拣着藏在白花花大米里的碎石子。即便眼睛已经酸得不行了也不敢停,生怕漏了哪一点。

    这个年代的谷子从收割到脱粒,中间经过数道工序,都是人工完成,谷子里极易掺杂着碎石子一类的杂物。即便煮前经过多次淘洗,小碎石子也淘不干净。田招娣嫌硌牙,便让原主把今年秋里刚下来的新米里面的杂物都挑干净,挑不干净就不给饭吃。

    原主白天要放牛、拾柴火,回来还要打扫卫生烧火煮饭,一刻也不得闲。因此挑拣小石子的活只能晚上做。挑了没一会,原主就被冻得手脚发僵,可田招娣不让她进屋,嫌她在堂屋里碍眼。她没办法,只能继续忍着,因为整个刘家,只有堂屋这边才点有煤油灯。

    因为原主挑得太过认真,她连刘宝珠和田招娣她们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直到周围黑得再也看不清簸箕里的大米时她才迟钝抬头,发现堂屋已经空无一人,只余火盆里的一点灰烬。

    见状她心里莫名高兴,抱着簸箕进了屋,悄悄给火盆加了点细柴,没一会火光重新亮起,周边温度上升,身体总算不那么冷了。

    忽然,原主发现立在火盆旁边的书桌上叠放着一摞书籍,她站起身,就见一张刚写完的书稿正摊在桌面上,一行行娟秀整齐的小字瞬间映入她眼帘。

    那是宝珠的字。

    真好看啊!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字。

    她怔怔望着这张书稿出神,鬼使神差的,原主不自觉地放下簸箕,一步一步走向书桌,缓缓地坐在刘宝珠刚才坐的位置上。

    要是、要是她也会写这么好看的字就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也拿起了笔,抽出书稿下面的一张白纸,照着上面的文字也写了一行字。

    她写的很认真,可写出来的字像蚯蚓在爬一样,七扭八拐,有字形,却没字样。

    然而原主却很满意了。

    她凝视着自己写出来的字,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偷偷捂嘴笑了。

    然而下一秒,门外倏地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田招娣心疼的声音,“宝珠,你怎么又起来做功课了?不是说困了么?怎么不去——”

    声音戛然而止。

    田招娣暴怒地盯着一脸惊恐回视过来的刘大丫,尖声叫道:“你在干什么?”

    “我、我只是……只是……”

    刘大丫不住地后退,神情满是慌张。

    田招娣两三步冲了过来,就看到书桌上方的那张白纸上写有一行字,字迹扭曲,一看就不是自家宝珠写的。

    显然,那是大丫自己写的。

    “你居然敢偷用宝珠的纸笔?谁允许你写字的?谁允许你写的?”

    “我、我只是想学认字……”

    刘大丫的话还没说完,田招娣神情立马变得恐怖起来,毫不犹豫挥手扇了她一巴掌。

    啪!

    一道巴掌声在寂静的堂屋响起,显得格外大声。

    “不可以!你不可以学!”

    “为什么?”刘大丫捂着脸,强忍着眼泪,“为什么同样是你女儿,宝珠可以上学堂,我却不可以?”

    啪!

    又是一巴掌。

    “不一样!你不……你怎么可能和宝珠一样?”这话好像触动了什么开关似的,田招娣疯了一样,一把将白纸拿起来用力撕碎,“宝珠是我的心肝宝贝,而你,你不过是,不过是——”话语猛地顿了一下,她咬牙吞下后面的话,面上愤怒和恨意交织在一起,“你本来就不是我想生下的孩子!一直都不是!”

    纷纷扬扬的碎屑落了下来,落在地面上,火盆里。

    火光陡然亮起一瞬,转眼又灭了。

    田招娣的面孔隐没在黑暗里,她一字一顿的道:“你绝不可以上学堂!不可以认字!因为你没有资格!”

    似想起什么,她猛地转身疾步走向后院的杂物房,径直往刘大丫惯用的旧木箱子走去。一打开,果然在箱子底下看见一沓宝珠曾用过的废稿纸及半截铅笔。

    田招娣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连连冷笑:“好啊!你居然还敢偷你妹妹用的稿纸!”

    “我没有,这些都是妹妹丢在地上不要的。”

    “就算是宝珠丢的,你也没资格拿!”田招娣一把推开刘大丫,抬手就把这些纸张全丢在铁盆里,用火点燃。

    火光腾一下就蹿了起来,照亮整个杂物房。

    刘大丫苦苦哀求:“娘,不要。”

    “你给我听着,以后要是让我知道你私底下偷偷识字,我就把你的手脚全打断,送去给镇上的老乞儿当老婆。”她指着门外,厉声道:“去,去外面跪下!”

    刘大丫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眼泪流了下来。

    为了给大丫一个难忘的教训,田招娣硬是让她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刘胜利见了也不管,自顾自地吃吃喝喝,跟个没事人一样,仿佛跪在那里的不是他闺女,而是个不相干的外人一样。

    最后还是村里人看不过眼,过去轮番劝说,那两口子这才勉强松口让大丫起来了。

    赵二蛋担心得不行,偷偷去杂物间找了大丫,见她怎么也叫不醒,唬了一跳,还以为她人怎么了呢。最后见人没事,醒过来却一直哭,问她话也不回,急得他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只有焦离知道,原主当时是难过得说不出话了。长到14岁,这是小姑娘第一次真切地直面父母偏心的事实,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这个家里,她是被亲生爹娘强烈憎恨的存在,所以她不被允许读书认字,因为她没有资格。

    可她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剥夺她识字的权利?

    凭什么!

    她无声无息地哭着,强烈的情绪在胸腔翻涌不休,直到听到赵二蛋的声音,才茫茫然抬头。

    “你可别再哭了,想要什么跟我说说,我去找给你。”赵二蛋差点给她跪下来了。

    想要什么?

    刘大丫喃喃道:“我、我想——”和宝珠一样上学堂,可……

    最终,她仰起头,泪水一滴一滴从眼角滑落了下来:“我想要一本书。”

    赵二蛋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你等着,哥去镇上帮你找。”说着,他利落的从窗口翻了出去,很快不见踪影。

    第二天,赵二蛋就丢了本书过来,“喏,给你。”

    这本书就是《中医基础学》,里面的字原主大多都不认识,但这不妨碍她经常偷偷拿出来翻看。

    毕竟,这是独属于她的第一本书。

    焦离捧着这本原主极为宝贝的医书,好奇地问赵二蛋:“哥,这本书你当时怎么得来的?买的?”

    “不是,这本书是我在黄地主家那边捡的。”赵二蛋一边在旧报纸上写写画画一边随口道,“我路过黄家大宅的时候正好碰见他家长工捡了几本出来往外扔,我跟着人抢到了其中一本。后来听说是黄少爷嫌书被虫子咬了不好看,所以叫人扔了。他——”

    话说到一半,赵二蛋猛地顿住了,猛拍自己的脑袋,“大丫,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刚才总觉得柳骄白眼熟了。”

    焦离不由问:“为什么?”

    “他就是泗水镇的黄少爷,黄地主家的儿子。怪不得他知道泗水镇呢,原来他也是咱们那儿的人。”赵二蛋恍然,“我从前在镇上见过他两次,隔了两年,这次差点没认出来。”

    泗水镇的黄地主?就是田招娣口中的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那个?柳骄白是他的儿子?

    “他是地主儿子?那他怎么能进电厂呢?”焦离这回真惊讶了,“而且他怎么是姓柳不是姓黄啊?”

    厂里不是审查很严格么?以柳骄白的成分,即便他是大学生的身份,恐怕也很难进得了厂吧?

    是因为他改了姓么?

    “我也不知道。”赵二蛋挠了挠头。

    想不通那就不想了。

    焦离催他:“刚才教你字都会认全了么?赶紧学,待会、嗯半个小时后我要检查。”

    “啊?”

    赵二蛋立即紧张了,再也不敢分心,努力记住刚才新学的那些字。

    焦离把原主那些零碎的小东西收好,只把书本留了下来,在一边慢慢翻看,顺便与曾读过的《中医基础学》的内容互相一一印证,倒也不觉得无聊。

    半个小时后,焦离开始检查赵二蛋的学习进度,对结果很满意,然后又给他布置了新的学习任务。

    “等等,到点了。我先去食堂买饭,回来再学。”

    可能是学习太耗费精力了,赵二蛋觉得今天肚子饿得特别快,时间一到,就迫不及待蹿出门,朝食堂跑去了。

    焦离:“……”

    为了省钱,他们两人现在一天三顿都只吃两个红薯,作为一个病号,焦离每天还额外多了一个鸡蛋。

    饶是如此,焦离依然觉得有点顶不住了,每天吃红薯吃到怀疑人生,简直生无可恋。没穿过来之前,焦离觉得吃饭是一种享受,现在嘛,则变成了折磨。

    她做梦都想吃红烧肉、香辣排骨、酱烧猪蹄……然而上辈子普通人餐桌上常见的菜式在这里却成了一种奢侈,这个年代大多数人尚且吃不饱饭,一年到头吃不上一点荤腥。想要顿顿吃肉,简直比登天还难。

    想起上辈子曾吃过的那些美食,焦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她勉强吃了一个红薯,就再也吃不下了。

    把剩下的一个红薯和鸡蛋拿给赵二蛋,她有气无力道:“哥,给你吃。我饱了。”

    “这么快就饱了?”赵二蛋疑惑,想了想,把它们放到篮子里,“先放着,等你饿了再吃。”

    焦离:“……”

    焦离两眼无神,缓缓瘫倒在床上。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转眼便过了一个星期,今天就是赵二蛋去钢铁厂报名的日子。

    焦离不放心他一个人去,趁着主治医生任大夫过来查房时就去缠她,说要请假出院一天。

    任大夫年近六十岁,是个笑容和蔼的小老太太,听了焦离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悠悠道:“不行,你今天还得输液,再做个检查,哪儿也去不了。”

    赵二蛋也在一边劝道:“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不用你陪我。”

    焦离不听,她抓着任医生的手臂摇了摇:“检查可以明天再做,至于输液,我下午就回来了,也不用急于一时嘛。”

    “本着对病人负责的原则,我建议你不要出去乱跑,好好待在病房养病。”

    “任医生。”

    任大夫朝焦离摆了摆手,转身就要出门:“别闹了,不批。”

    焦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略有熟悉的声音。

    “怎么回事?”

    焦离和任大夫齐齐看过去,就见罗秀映站在两人身后,面色淡淡。

    “罗主任。”任大夫向她打了声招呼,然后笑眯眯道,“小同志有事想要请假出院一天。”

    罗秀映挑眉,向焦离招了招手:“你过来,我看看。”

    时隔一个星期,再次看到这个和自家妈长得很像的罗主任,焦离面色很坦然,大大方方地走到她的面前,就好像之前在一楼发生的不愉快都不存在一样。

    罗秀映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面色闪过一丝复杂。

    自家闺女那天嘴上说知道错了,但其实心里对自己被当众反打了一巴掌回去的事很介怀,心里恼得不行,一直躲在楼上不肯下来吃饭。

    这下可愁坏了老太太和老爷子,两人轮流上去哄人,却没什么用,闺女依旧不理不睬,闷在房里不见人。老太太又气又心疼,要不是她拦着,恐怕早就赶来医院找这小姑娘的麻烦了。

    老焦一开始态度还是挺强势的,时间一长,见闺女接连两天都没好好吃饭了,哪里还坐得住?第三天亲自上楼说了几句软话,对于闺女提出的把她心上人调到厂里的宣传科的这件事也没有一口拒绝,只说会考虑考虑,总算把人给哄好了。

    就连自己,也拿使小性子的闺女没办法,道歉的话都说了一箩筐,还许诺买这买那的,闺女这才勉强满意。

    一想到焦柔,罗秀映目光就变得柔和起来,真是小孩子脾气。

    跟闺女比起来,眼前的小姑娘倒是沉稳许多。

    “伸手。”

    焦离依言照做,罗秀映给她仔细把了脉,开口道:“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外出,还是好好躺着静养吧。”

    罗主任都发话了,看来今天是不能出院了。

    焦离有些丧气:“好的。”

    任大夫摸了摸焦离的头,朝罗秀映笑了一下,然后出去了。

    罗秀映没动,她反而走了进来,对焦离说道:“我有事想找你谈谈。”

    谈谈?谈什么?!

    为了那天的事找她算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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