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行走指南:

    【镜中相,不似人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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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离可入梦,而林珍却不该有梦。

    孟想身在迷宫中,只要触碰镜中的林珍,便会在镜面上留下一道不规则的裂痕,镜墙开始移动位置,将他好不容易走出来的路完全挡住。

    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林珍为什么会做梦?沈敬道长说了,他如果是所谓的梦神支离,便是唯一可以入梦的妖。

    他祝福过林珍好梦。这可能是让他能看到林珍梦境的原因……

    或者,那不是梦境,是她死前真实的画面?

    孟夏提到过,妖临死前会形成幻境。他清晨醉酒,也许翻看了相机,偶然间看到了多日前的林珍照片,这才做了那个梦……

    那林珍尸体的照片又从何而来?他脑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碎片,眼前又是无数移动中的镜面……

    “停!”他大喊。

    这一声却是在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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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想闭上眼,尝试将脑中碎片像拼图一样拼接起来……他突然灵光一闪,镜中人均是幻影,想要与妖对话,相机才是他真正的眼睛。

    他举起相机,冲着前方拍了一张照片,迅速翻阅先前在林珍家中所拍摄的现场,努力找到其中相同的痕迹。

    通过仔细对比,他终于发现一面镜子上的裂痕,与卫生间的镜痕有七成相似。

    不像的地方,只有最上方的一角。迷宫镜面上方裂痕齐全,镜柜却没有那几道痕迹。

    林珍的存在,就是这面镜子上的镜痕?

    他对着镜痕拍了张清晰的照片,放大细节:林珍躺在一层镜面之上,满身伤痕,金黄色的鳞片撒了一地,腹部的位置有一层皮,似被完整剥了下来,露出鲜血淋漓的白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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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览的宣传单,是林珍周四中午收到的。她与同事到公司附近吃饭,常去餐厅的隔壁,有家新店招牌上蒙着一块红色的布,只露出了几个英文字母:WVINE BAR。

    门口有个不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周六开业的字样。

    “装修了几个月,原来是个酒吧。下次咱们来喝一杯呀?”同事跟她约定。

    她笑着应下了。这时,路边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塞给她一张宣传单。林珍一看,上面写着“水月镜花-唐宋海兽葡萄镜文物展”。

    她忍不住问:“海兽是什么?”

    “海兽啊——”那女人说:“具体我也不懂,小姐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林珍曾兼职发过传单,便欣然收下了——权当对打工人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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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她不小心将杯中水弄翻,洒了一桌。收拾的时候,宣传单的一角被弄湿了。

    她有些惊讶,整张纸都被沾了水,为什么只有一点水渍?

    她举起宣传单,发现了神秘图案,突然感觉似有一股力量正在吸取她的灵力,不由面色苍白,额头渗出了冷汗。

    她跟领导请了假,说身体不适,先回家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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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物馆中有十来位参观者,正跟着讲解员站在第一面初唐时期的葡萄镜前。

    “海兽葡萄镜在唐朝极为流行。这一面铜镜背后,雕有狮子和葡萄藤花纹。初唐正是葡萄镜从瑞兽纹到花鸟纹的重要过渡时期……”

    讲解员隔着玻璃指向镜面:“狮子在中亚、西亚与欧洲文化中,代表着力量与权力。葡萄藤代表生命之树。它是东西方神秘文化与信仰的结合体。因此,海兽葡萄镜又被称为‘多谜之镜’。”

    “这一面‘神兽纹铭文镜’就是很典型的中国传说了。上面的四大瑞兽,大家猜一猜是什么?”讲解员移步下一面古镜,提出互动问题,期待有人参与。

    “四个嘛,自然就是左青龙,右白虎……”一个中年男人笑着说。

    “吴总说得对。”讲解员捧场地鼓掌:“这上面正是我们的传统四神,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这个不错。”吴总对旁边的朋友说:“一会儿我要拍下来,送给张总的母亲。”

    原来是私人博物馆的拍卖会预热,嘉宾在参观本场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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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珍是冲着“海兽”二字来的。听了讲解才明白,所谓“海兽”,并不是指水中之兽,而是源自汉代丝绸之路带回来的西域动物,比如狮子、孔雀之类。

    匠人们将中亚、西亚特色文化铸入铜镜背面,同时用葡萄藤蔓代表葡萄酒,这才有了古铜镜中的单独门类——海兽葡萄镜。

    她顿时对展览失去了兴趣,身体愈发难受,便匆匆离开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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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想通过对比,依次找出了三面镜子,每看完一面,便会触碰镜面。镜子伴随林珍的隐去裂成碎片,刚一落地就消失了。

    林珍家、公司、午餐外出、展览馆……随着正确的镜子消失,迷宫终于露出了四条通道。

    如果这是林珍的幻境,她是选择了哪一条路,才导致了最终死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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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明月在阵外看着计九崖站了起来,替他松了一口气。

    她之所以没有出手,是相信计九崖的阅历和手段。如果她贸然拉他出来,反倒有可能令他神魂受损,走火入魔。

    计九崖此时已经看出来,宣传页角印着赑屃的图形。赑屃即霸下,可驮三山五岳,代表着力量与生命。在雨师家族的记载中,上古时期有霸下兴风作浪,后被夏禹收服。

    霸下与玄武最大的区别,在于它出身妖族,而玄武是正统神灵。

    布下这四象阵的人,因有阴祟之心,所以不敢动用玄武之术,不过是个下三烂的邪阵。

    “配不上这四象阵的阵仗!”他冷哼一声,撑起了应龙伞。

    黑伞在他手中匀速旋转,每转一圈,场中水位就上升一寸,很快就升至腰线。

    水面漆黑如墨,在他步履间分开,让出一条通路来。他操控水流将中心展柜碎镜托起,离柜的瞬间,四面八方就涌来对抗之力。

    计九崖将伞立于碎镜之上。镜中倒映出的伞,却是手柄朝上。

    “皆是幻影!”他操控应龙伞,柜中四周积水被他反控成冰,围着碎镜形成巨大的冰镜墙。

    瞬时间,空间内的光芒由浊黄转为冰蓝,所有被映照的镜面,均无声裂成碎片。

    计九崖把对方设下的邪阵,硬生生改成了应龙伞控制的雨师冰阵!

    “破!”随着他的一声大喝,全场光芒大作,迅速铺至每一个角落,强势冷光之下,黑暗狼狈潜去。

    “咔嚓咔嚓……”玻璃破碎之声响起,所有镜阵同时显出了无数镜痕,瞬间裂为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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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一切归为平静,计九崖收起应龙伞,出现在镜阵之外。

    这时他才注意到展柜旁站着聂明月,正微笑地注视着他。

    “漂亮。”她夸他出手果断,冷静理智。

    计九崖以阵破阵,不管什么邪魔鬼怪法阵妖术,均抵不过自身能力的强大。

    “一力破十会”——作为这等霸道风气的始作俑者,聂明月暗自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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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计九崖破阵成功,却没想到聂明月就在外面等他。他环视四周:“孟想没在?”

    根据他的判断,玄武也好,霸下也罢,终究是想吸纳他的生命力来维持镜阵。

    支离的本体是虚无破碎的,对镜阵不会有任何影响,对方也不能伤害到孟想。这也是计九崖安心在阵中打坐的原因。

    “我们来看看孟想的表现吧。”聂明月示意他看向柜中的铜镜碎片。

    因计九崖的破阵成功,原本多出来的裂痕已经愈合,玄武方位正有一个虚影浮现。

    那是孟想,他找到了关于林珍的线索,正站在那女孩的身后,重温她被困阵中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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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珍也看出了图中的霸下。她生于荆楚水域,所属妖族带玄武血脉,对上古神话非常熟悉。

    等她神色惊惶地回到家中时,已是晚上八点了。

    她将宣传单远远放在茶几上,不敢再深入研究。多看那上面的图案一眼,她的身体就多虚弱一分。

    她终于意识到,中年女人、宣传单、展览,所有的一切都是冲她来的。

    今天是农历三月十五日,月圆之夜。冰凉的月光透过窗帘,洒在小客厅里。

    她没有留意到,光束所及之处,地面浮起一层薄如蝉翼的水雾。水雾中,宣传单上的霸下图案渐渐清晰,泛着诡异的幽蓝微光。

    她终于缓过来了,站起来走到洗手间,打算洗把脸后就给孟夏打电话,向明堂求助。

    当她抬头看向镜柜时,发现上面多了几道如蛛网般蔓延的裂痕。她以为是不小心溅起的水渍,伸手打算擦去。

    镜缝中探出了无数条黑影,在如丝如缕的墨气环绕中,她来不及反应,被吸入了阵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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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重的水汽凝结成细密水珠,随着林珍的呼吸起伏在空气中浮动。此时的她身处镜中,几近窒息。她能清楚感觉到镜痕中的力量,正一点点抽离她的生机。

    镜后的人到底想要什么?

    四条通道出现在林珍面前,各自泛着不同的光泽:南面赤红如火,东面青碧如玉,西面皓白如金,北面幽黑如渊。

    中央展柜上的碎铜镜折射着月光,将整个空间笼罩在迷离光影中。

    林珍看向地上的水面,上面有光纹流动,似乎在组成不同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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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强忍剧痛,凝神看向南面那条通道口。水面上透出家乡江水湖泊的幻影:一叶扁舟划过,荡起了层层涟漪,两旁的稻田散发着成熟的香气……

    如果真能通过这条路回去……她不敢想。

    曾经水族最大的危机,是生存。修士的追杀、异类的狩猎,是可以反抗和逃跑的。

    但妖的进化能力赶不人类社会发展的速度。

    水库与大坝的修建限制了水族的活动范围,大桥与航线载着人类穿行于江面……各种意外的发生,都会让林珍和族人们随时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河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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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了三百年时间,才从水中走到了岸上。半年前,她却突然想逃离家乡,去更远的地方。

    族老并不同意她来海泽:“你平时稳重老实,怎么非要去海泽?”他恨铁不成钢:“祖上有规定,不可进入北地,否则会有灭顶之灾!我们几千年都平安无事,就是因为安守本分!”

    林珍讷讷着不敢说话。她总不能说,是因为看到了一本旧杂志,上面有个故事隐喻着,海泽是妖可以自由行走的城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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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林珍其实是偷偷来到海泽的。她顺利在明堂通过考核,有了庇护者,有了相熟的朋友和同事,还有一间小小的公寓。

    后来她才理解到,人类的生活也并不是她想得那么惬意简单。

    读书、工作、人际交往……如果有一点表现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在他们眼里,你依然是一个异类。

    但她努力学习着人类的社交方式,至少不会有突如其来的生存危机,不用几十年来都只能埋头藏在江底的淤泥里。

    哪怕每天都要工作与加班,也让她觉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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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在临死之前,能跟族老为自己的不告而别道个歉,她好像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被心中念头蛊惑,走向了南面的通道。

    一道火光在水面上腾起,红色鸟翼般的烈焰张扬嘶叫着。在高温的灼烧下,她的皮肤正被慢慢收紧……刚跨出两步,就不得不退了回来。

    南方,是她归而不得的故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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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回阵中央,东面水纹之上,是她不曾见过的画面。

    那是一条青龙吗?

    尽管从小听着龙的故事长大,但她从未见过龙。长老曾说过,龙是鳞族之首,也是水族之神,但其后人就是因为太过招摇,才会从世间绝迹。

    那条青龙的尸体,正被一个人类抽筋扒皮。它分明早已断绝了气息,每被抽出一寸龙筋,身体还会不自主地抽搐几下,仿佛还活着一样……

    她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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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面没有任何波动。那条平静如死水的路,也许才是她的生机?

    刚踏上去,她身上的鳞片就被外力硬生生拉扯着,痛苦挣扎下,似乎听到了一声兽吼……

    等她再逃回中央位置,终于有了头绪。

    南方有火,东方有龙,西面有狮虎兽音,那不就是——四象之力?

    她看到了希望!原来一开始她就选错了。玄武本就是天地间的保护者,以身体与力量守护众生。

    她身为玄武血脉,自然该去往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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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幻象是茫茫大海,海浪一层层拍打着礁石,永不疲惫。

    世界上的每一条河流,最终都会汇入大海。她从南方到了海泽,不也是一次妖的归流吗?

    她迈步向前,几乎要踏入玄武之路,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迷宫和陷阱,明显是有人设计猎杀她的。那曾亮起火光的朱雀,与那被痛苦凌虐的青龙,似乎都在暗示着什么。

    如果她进入玄武,是不是也像它们一般,最终成了这个阵的一部分?

    这才是布阵人的真正意图。

    可是,为什么是她啊?

    她只是一只没有任何能力的小鱼妖,不似朱雀那般强大,更不是青龙那样的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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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珍绝望地闭上了眼。她终于明白,无论选择哪条路,她最终都会成为玄武之路的阵眼。

    这根本就是一个献祭之局。

    “但是,我好不甘心啊……”

    不甘心被逼着走向死路,不甘心被人设计陷害,更不甘心以后成为杀妖邪阵中的一份子……

    “如果我就这样死了,我就成了真正的家族之耻。”

    她三百多岁的短暂妖生,之前只做过一次勇敢的决定,就是离开家乡。

    现在,她要做第二个最重要的决定了……

    她要以身化境,自断生机于阵内,在阵中成境,才能提醒每一个进入的妖灵。

    所有人都认为她性格温和软弱,却不知真正心志坚定之人,一旦做了决定,就不再有犹豫的时刻。

    “这是玄武血脉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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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将内丹之力一点点瓦解,凝聚进每一片鳞片。

    她在为自己的妖境做布局,让它成为她留在世间的最后印记。

    心脏处的鳞片是棕黄,背部鳞片泛着深黄微光,腿部鳞片流转着姜黄色泽……

    当无数鳞片落入水中时,水面泛起微弱的金光。光点随着水波流动,渐渐排列成特定的方向——指向阵中心的破绽。

    她以生命织就一张光网,照亮后来者迷宫中的生路。

    当最后一片鳞片剥离,镜中一道阴影闪过。

    对方一直在窥视她,却没有制止她。

    她知道自己这次选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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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我……”她向镜外伸出手,身体向下倾去,声音虚弱却坚定。

    这不是求救,而是瞒着那双眼睛,为别人留下唯一的生机。

    请入我境。

    请杀了我。

    请救我。

    请一定要破解,这杀妖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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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声音于黑暗中传来,语气中带着嘲笑与轻视。

    “呵,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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